2012年1月29日星期日

《詩珏失調》:對話(一)──歌手長青攻略vs 早死早着的美學追求(2012.01.29)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一)



詩:歌手長青攻略


去年年底公演的《黃耀明唱顧嘉煇-明日之歌廳》致敬音樂會,剛剛推出相關的影音產品。令人不禁想起,2011年儼然是黃耀明特別勤於屢獻新猷的一年。在《明日之歌廳》外,明哥還完成四場與許如芸、盧凱彤、進念合作的《鐵路像記憶一樣長》藝術歌曲演唱會,獻唱多首與革命、記憶、個人有關的藝術歌曲,從〈南泥灣〉到〈東方之珠〉,多首革命/藝術歌曲出自明哥之口似乎特別順理成章。作為一位與香港文化藝術界淵源特別深厚的主流歌手,黃耀明一直積極現身、推動不少深具文化氣息的演出──八十年代進念草創階段的高度參與後,近年就有香港藝術節的《花天走地》(與蔡琴合作)、進念《大紫禁城》和2010年在香港發起全球首個黑暗音樂會《暗中作樂》。《暗》並於2011添食。

「主流歌手做氣質嘢」雖然不是新鮮事,卻似乎是歌手們樂此不疲的動作。何韻詩繼2005年的《梁祝.下世傳奇》音樂劇,演出兼監製重演在即的「非常林奕華」《賈寶玉》,並推出以《賈寶玉》為主題的概念大碟。這除了突顯歌手演藝之路踏上嶄新台階,同時亦是標誌着歌手成長、轉型、深化的重要一步。偶一為之如張學友《雪狼湖》(1997)固然清新可喜,持之以恒如黃耀明勇於實驗冒進毋寧才是歌手長青之道。其實,「主流歌手做氣質嘢」不僅僅是一種姿態,更是一種價值取向。很多時候歌手的愛好、膽識、創新、冒險程度每每不着痕跡地,決定他們的演藝之路可以走多遠。因為觀眾對表演者所寄託的,往往是一種「理想人格形象」的投射。如果表演者只是因為討喜(如K歌或外觀)而博得喝采,過後的自然定律便是過眼雲煙、春夢無痕,一代新人也很容易把舊人淘汰掉。

因此,「主流歌手做氣質嘢」不斷示現着鮮明個性化、濃重的藝術氣息、簡約舞台效果和超功利的整體考慮。換句話說,「氣質歌手」一直所做的,原是建構自身的「不可被取代性」(Irreplaceable)──把自身的視野、胸襟、前瞻性和世界觀以表演形式、舞台媒介,放射性地傳達給世界知道。即如2007年林憶蓮在九展STAR HALL舉辦過「一般觀眾單憑雙耳只可以在RUNDOWN中認出不超過五首歌曲」的極端「SIDE CUT演唱會」《SANDY LIVE 07》後,幾乎等如為STAR HALL的LIVE HOUSE式演唱性質定調,一時間大家都認定STAR HALL似乎「應該係咁用喎」。自此以後,STAR HALL騷在某程度上也成為主流歌手的DREAM SHOW,連丁太楊千嬅也開了擺明車馬唱SIDE OUT的《MINOR CLASSICS》。

問題來了,如果只是要展示個性化和超功利的藝術取態,為什麼「主流歌手做氣質嘢」中的「氣質嘢」不是古巨基畫畫、王菀之寫詩或劉華表演書法?明顯地,畫畫、寫詩或表演書法,畢竟是在舞台上表演性較弱的藝術形式;即使是「不可被取代性」(Irreplaceable)的示現,必須橫向連繫到表演者在演藝領域中的特殊位置。憶蓮《SANDY LIVE 07》得到日本視覺藝術家兼音樂人高木正勝跨刀創作投影錄像,明哥《暗中作樂》在2011再接再厲,邀得國內非常敢言的著名失明歌手周雲蓬合作《暗中作樂2》──彼此醞釀着毗鄰而生的格調。即使這種格調可能是相對小眾晦澀的。

位置和格調,有時候,是這樣誕生的;長青和殿堂,說不定,是這樣煉成的。

珏:早死早着的美學追求

香港主流樂壇裡有人戲稱「年年廿五歲」,國際間的非主流文化則有「年年廿七俱樂部」,而且不是隨口說說而已,要「入會」代價極高。

對於一眾獨立樂迷而言(焦點再準確一點,多數說的是搖滾樂壇),青春的激情、躁動,是無價寶。常說的座右銘有「燃燒總好過衰弱」(better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發展到朋克(Punk-Rock)的意識形態就更加是「放縱地活,早死早着」(live fast die young)。說到長青,其實倒過來就是在說不要老去。

這種中年恐懼,說到底都是一種美學追求。搖滾追求自由、自主、反建制,當人到中年,往往所有的反叛因子都被迫轉化為求生技能,反建制的反而要進入建制。當然有藝人經歷過六十年代的搖滾黃金時期到現在仍然屹立,隨便想想就能舉Bob Dylan 與 Rolling Stones 做例子。但不要忘記,當Bob Dylan來港,沒有獻唱抗爭歌曲《Blowin’ In The Wind》時我們何等沮喪。看見他的演出充滿體育館搖滾(Stadium Rock)的計算與「令立立」,很多樂迷都懷念一時粗糙奔放的音樂詩人。至於Rolling Stones嘛,有人說他們變成了模仿樂隊,在模仿年輕時的滾石。看見他們重演往日瀟灑的拗腰動作,說實在,是有點不忍心。

在這個去到盡的搖滾生活態度之下,確實有許多藝人年輕早逝。無獨有偶,許多近代音樂上非常重要的名字,都在二十七歲與世長辭。當中包括迷幻年代都因為濫藥而死去的所謂三 J:Jimi Hendrix,Jim Morrison,Janis Joplin;最具影響力的藍調音樂家Robert Johnson;自殺身亡的Grunge界巨星Kurt Cobain;剛剛死去的新騷靈天后Amy Winehouse等等。這個所謂的「年年廿七俱樂部」(Forever 27 Club),就是一眾樂迷為紀念偶像而誕生。雖然不是一個實體的俱樂部(如實體化應該是廿七靈堂、廿七紀念館),但的而且確,廿七歲變成音樂人的「大關」,所有有才華或自以為有才華的音樂愛好者都曾幻想自己會於這個最有音樂感的年紀燒盡。當然我也想過。

如果正如林阿P的歌《絕望的阿伯》裡寫的「…那年剛好二十八,錯過最好的年紀自殺」又怎麼辦?是否人到中年就只有衰弱?這我就想起一位至今仍然在燃燒並燒得非常燦爛的音樂家 --- David Sylvian。以傳奇新浪潮樂隊Japan的主音身份,於七十年代末出道。當年Japan的東方概念與及Sylvian的獨特唱腔帶來的影響一時無倆。Japan結束後的「小飛人」繼續朝新領域探索,所參與的大碟創作當中,對音樂與影像的新意念從不間斷,只今已推出約五十張專輯,並不停發掘新人。剛剛就在日本反核組織Kizuna World 發表了與挪威音樂家Jan Bang合作的新作品《modern interior》。在創作音樂之餘,他更想創造一個無核能威脅的世界。

對創作人來說,長青不是停留於表象上的,反而是一種思考狀態。長青就是要不斷創新、不妥協、不成為保守建制。其實常常說着「年年廿五歲」卻又只懂故技重施,都幾大件事,同埋都幾大吉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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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一直有與黃津珏合作的想法,特別想讓兩個完全不同背景和愛好的人一起講音樂。「詩珏失調」一名是我去年九月坐小巴到宜家買傢俱時,發獃時想出來的項目名稱。「詩珏」當然是梁偉詩加黃津珏;「失」是評論、「調」是音樂。「詩珏失調」就是「我和珏評論音樂」的意思。然而,它究竟以哪種形式出現,卻一直沒有定案。直至去年十月卅一日,珏到我節目任嘉賓談「佔領中環」,「詩珏失調在港台」(口)水花四濺,更加堅定我要讓「詩珏」發生的決心。於是,十二月我們計劃發稿──「詩珏失調」旨在一題兩寫、相反相成、交換睇法,拉闊對談「主流+另類」、「本土+外國」的音樂動態和歌手文本──的確有人不懂另類,有人不聽主流,原來都可以坐低飲啖茶食個包。世界比我們想像中,還有更多可能。

感謝多月來與我並肩作戰的黃津珏:)


思覺失調呢兩條友係乜水?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大玩偶的搖籃曲──台北四四南村與埔里紙教堂(2012.01.13)


打從自楊丞琳張孝全主演的偶像劇《醉後決定愛上你》熱爆,片尾曲在此取景的台北信義區四四南村,成為台北最令人趨之若鶩的全新文化創意區,尤其是「好,丘」進駐後,四四南村儼然成了最火的小資天堂。

四四南村位於台北市三張犁,位於信義路五段,前身國民政府遷台後所興建的「眷村」之一,村內居民全為聯勤第四十四兵工廠的廠工,因位於四四兵工廠之南,故名四四南村,當地居民多以「南村」稱呼之。毗鄰信義小學的四四南村,為台灣的第一座「眷村」。所謂「眷村」,通常是指四十年代國民黨遷台後,有關當局為安頓軍眷所配置的村落。而座落於四四南村的房舍與一般早期的「眷村」相同,主要以木材、竹籬、石灰及瓦片所建築而成,為一連棟式的平房,採「魚骨狀」的架構排列。原四四南村已於1999年拆除,保留部分房舍另改建為「信義公民會館」,堪為台灣古蹟活化的範本之一。

甫踏進四四南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信義公民會館」中另闢而成的「眷村文物館」。「眷村文物館」作為一個文化展覽場域,嘗試從工廠活動、母兼父職的眷村媽媽、眷村敎育、眷村室內格局等方方面面,展示出一代眷村子弟長成的生活條件。尤為有趣的是,「眷村文物館」特別專題羅列出眷村文學家的一系列作品,如朱天文朱天心張大春蘇偉貞等多位在當代台灣文學響噹噹的名字。他們有的在眷村成長,有的積極書寫眷村。換句話說,「眷村文物館」從物質條件到文化書寫,標誌出台灣歷史面貌的重要一頁,並且呼應了近年眷村菜所帶動的「眷村文化」的崛起,兩者可謂是硬件軟件齊發,為灰濛濛的一段庶民歷史重新定位。

當然,四四南村的成功,主要得力於充滿設計感的「好,丘」的加入,把「舊建築+文創」的華山文創園區成功模式再度實現。「好,丘」稍稍破落的外牆吸引了大批拍攝婚紗照的青年男女,內部空間設計則結合了現代與復古的情境氣氛,如舊式冰箱展示販售的明信片、空中垂着電鍋蓋製成吊燈等。多種年代久遠的懷舊飾品、手工食品如「守護自然的冰淇淋」和文創商品如台東白米品牌「掌生穀粒」共冶一爐,彷彿穿越時空回到了樸實的眷村時代。而位於角落的展演空間,也是視覺藝術和劇場表演的前衛環境。以台北101為大背景的「好,丘」,充滿了新舊交融、麻雀雖小但異常精緻的文化特色,似乎相當成功地塑造出,台北101所象徵的跨國資本主下另類選擇的消費感覺。文創園區作為精英文化消費的化身,「好,丘」無疑是介乎大規模的「華山」、「松山」之間,一處定位非常聰明的小小歷史活化空間。

跨世代的「舊瓶新酒」固然清新可喜,而跨地域的無私文化移植更是難能可貴。且看台灣南投縣埔里鎮的桃米坑紙教堂,便可窺見人類面對自然災難時互相扶持的決心。




台灣南投縣埔里鎮的紙教堂,原為日本建築設計師坂茂以紙管為建材所設計的一棟教堂,專為1995年阪神大地震而失去教堂的鷹取天主教教會而設計,之後成為神戶市在地震後社區重建重要的精神指標。1995年9月17日,以紙管為結構的鷹取教會臨時集會所落成。臨時集會所由建築師坂茂義務提供設計,是一位以紙管設計聞名國際的日本建築師。這個臨時集會所又稱為「Paper Dome」。「Paper Dome」原為安撫人心,以脆弱又堅強的物料創造奇蹟的精神象徵。

2005年,「Paper Dome」在神戶舉辦完最後一場彌撒後,鷹取「Paper Dome」完成階段性的任務,並於同年夏天進行解體作業。在鷹取教會及日本「鷹取Paper Dome台灣再生計劃執行委員會」的協助下,「Paper Dome」捐贈給被1999年921大地震重創的台灣南投縣,強調在天災之下受災者經驗的跨地域跨文化的傳承分享。除了供信徒聚會祈禱,這棟深具紀念價值的紙管建築運抵台灣,成為桃米社區新故鄉文教基金會社區見學園區,與青山綠水共同營造自然、再生的生態教育功能。

放眼看去,埔里紙教堂不是「全部」的建材都用紙做的,紙教堂的誕生原是源自災後運用紙建材輕巧、組裝迅速的特質來興建「紙建築」的構想。為了抵擋風雨,紙教堂的外牆採用玻璃纖維浪板構築而成的長方形,內部則是長5公尺、直徑33公分、厚度15公釐的58根紙管,建構一個可容納80個座位的「社區居民集會之所」。其實,埔里紙教堂內部呈現了非常有秩序、用圓桶狀的厚紙搭建而成的幾何美學。「Paper Dome」台灣再生的契機,促使埔里進一步積極經營見學園區,發揮集會祈禱舉行婚禮等功能之外,更有整體感更能影響下一代的周邊發展。

於是,紙教堂周邊是同樣以幾何線條設計的綠色生活館,可以進餐和觀賞風景,池塘畔亦有各式各樣的青蛙塑像。即使走遠了,離開了紙教堂的範圍,桃米坑的大街小巷還有各式有關紙教堂、充滿童趣的塗鴉,還有開朗健談的養蜂人。再往山裡走,不遠處是自然步道和小瀑布;走累了,又有小茶寮小食攤權充歇腳處。桃米坑就像山谷中的宗族式鄉鎮,純樸淡然又生機勃勃。離開之際,剛好遇上小學的見學團隊來參觀,老師拖着學生的小手,我又從他們的臉上看到鄉里的溫和溫暖的笑容。

台北四四南村與埔里紙教堂,可能有點南轅北轍,然而,的確是城鄉另類生活空間的展現。她們的可能性在於對於生活的理解。2012年的今天,可以慢活可以懷城市的舊、可以嚮往鄉村向自然學習。這裡,或許沒有匪夷所思的大動作,卻是一闋闋城市裡的大玩偶的搖籃曲。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藝粹版,頁A31。

2012年1月17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我本人(2012.01.17)

















最初被林夕填詞、吳雨霏主唱的〈我本人〉吸引,純粹是因為《紅樓夢》和林黛玉的題材。《紅樓夢》和林黛玉一直是香港詞人酷愛的主題因子。撇開早年向雪懷點到即止的〈紅樓夢〉不談,回顧多年來以《紅樓夢》為題的香港粵語流行曲首首經典。邁克陳少琪進念二十面體的〈石頭記〉、林夕的〈風月寶鑑〉和周耀輝的〈黛玉笑了〉,皆以流行歌詞為文字舞台,重新詮釋《紅樓夢》的生生死死情情愛愛。2011年年底,配合音樂劇《賈寶玉》的何韻詩同名概念大碟,量身訂造暗合《紅樓夢》種種意象和推動關鍵情節的作品,如黃偉文〈拋磚引玉〉〈癡情司〉、周耀輝〈花花〉〈內外〉、何秀萍〈茫茫〉〈花辭〉(與喬靖夫合寫)等。《紅樓夢》光芒萬丈,穿越古今照耀了香港粵語流行詞壇,今回便有林夕〈我本人〉。

相對於與〈苦瓜〉同樣奪得CASH最佳歌詞的〈六月飛霜〉,〈我本人〉或許不是林夕最精緻的2011年作品;〈我本人〉卻融合了當代女性情感困局與林黛玉的處境,首段先解構愛情的夢幻──「人若變記憶便迷人 情令眼淺了便情深 認識一場 如雷雨一閃 就此沒有下文 無憾也覺得是遺憾 其實你已經是閒人 其實我討厭被憐憫 或者一時 疲勞到傷身 弱得 像個病人 才像要找個肩膊枕一枕 難忘你 好聽過若無其事沒韻味 你真人 其實陌生得可以記不起 毋忘你 精彩過別來無恙如遊戲 我本人 明白什麼都總有限期」

〈我本人〉的開端已開宗明義交代一段淺淺感情的結束,「如雷雨一閃就此沒有下文」。其中最微妙的反而是疑似「失戀者」的女主角,強調自己明白很快會好起來,前度亦極速淪為閒人和路人,但女主角卻樂於扮演苦情戲的悲劇角色。全因為生活裡實在沒有可堪動容的人和事,只好戲假情真地「無憾也覺得是遺憾」、「難忘你好聽過若無其事沒韻味」、「毋忘你精彩過別來無恙如遊戲」。一切都只是都市中無所事事的舊情難忘,心底裡每每徹底明白都什麼都有限期,包括這段被女主角擁抱演繹為刻骨銘心的感情災難--

「含淚去葬花極麻煩 唯獨怨泣血沒時間 或者失意 是為了工作 慟哭未夠浪漫 才暫借戀愛感覺去感歎…難忘你 好聽過淡忘情敵沒妒忌 我本人 無林黛玉的本領痛心死 毋忘你 彷彿要為紅樓夢內連戲 我本人 從來未稀罕悲壯傳奇 我本人 寧願為加班筋歇力疲」

〈我本人〉有一個遠親,就是林夕早期經典之作〈傳說〉,兩者皆藉古今對照映照出現代人感情觀。〈傳說〉的《紫釵記》、〈我本人〉的《紅樓夢》,皆是不可企及的浪漫愛情象徵。〈我本人〉中的「我」高度自覺自己的位置,更知道何去何從。明知道失戀傷懷只指向虛幻的浪漫,即使對《紅樓夢》式肝腸寸斷、葬花泣血的悲壯毫無興趣,還是總比一無所有的好。有趣的是,〈我本人〉收束句「寧願為加班筋歇力疲」,似乎與全詞格格不入,實則卻是全詞點題句。〈我本人〉的主體是「我」,真正的「我」因為生活太空白嚮往浪漫,才「暫借戀愛感覺去感歎」。「我」的真身其實經不起哀慟,只好如實招供「寧願為加班筋歇力疲」,才是最真心的一句。

與愛詞朋友說起林夕〈我本人〉,都說〈我本人〉的對應之作是黃偉文〈癡情司〉,同在《紅樓夢》的框架內對《紅樓夢》再詮釋。我倒以為,林門黃門如果真正靈犀暗通、穿透愛情虛像的話,林夕〈我本人〉對應之作應是黃偉文〈那誰〉──彼此都看透失戀這回事,只不過是失戀者「戀戀心裡那個傷口」、不斷徘徊在感情廢墟的結果──〈我本人〉和〈那誰〉皆殘酷地揭示出「前度的重要性」可能是虛假的,「失戀者自我悲劇化」才是真實的。正如WOODY ALLEN的名言,人們沉溺於戀愛,不過是要逃避對生命更大的困惑。是的,是這樣的。生於太平盛世的現代人,只有在感情的苦難中才覺得自己存在過、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重量,這種無意識乃是源於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深切恐懼,也是現代人蒼白無聊的倒影。


〈我本人〉


作曲:楊淽
填詞:林夕
主唱:吳雨霏

人若變記憶便迷人 情令眼淺了便情深
認識一場 如雷雨一閃 就此沒有下文
無憾也覺得是遺憾

其實你已經是閒人 其實我討厭被憐憫
或者一時 疲勞到傷身 弱得 像個病人
才像要找個肩膊枕一枕

難忘你 好聽過若無其事沒韻味
你真人 其實陌生得可以記不起
毋忘你 精彩過別來無恙如遊戲
我本人 明白什麼都總有限期

含淚去葬花極麻煩 唯獨怨泣血沒時間
或者失意 是為了工作 慟哭未夠浪漫
才暫借戀愛感覺去感歎

難忘你 好聽過若無其事沒韻味
你真人 其實陌生得可以記不起
毋忘你 精彩過別來無恙如遊戲
我本人 明白什麼都總有限期

難忘你 好聽過淡忘情敵沒妒忌
我本人 無林黛玉的本領痛心死
毋忘你 彷彿要為紅樓夢內連戲
我本人 從來未稀罕悲壯傳奇
我本人 寧願為加班筋歇力疲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月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海馬(2012.01.03)












本欄開張年餘,博得友好戲謔我為「流行歌詞分析員」,說不定還有點九流。忝居「流行歌詞分析員」,可是我從無懷疑「流行歌詞創作人」一直是香港本土的一種「特殊文人」,每每以流行歌曲為展現才華和創意的舞台,成就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道道人文風景。晚近詞人愈見個人化,同碟同場較技不時迸出火花如《天生地夢》的林夕周耀輝、《Threesome》的林夕林若寧等。發表於2011年12月的張繼聰《5+》,不但是「後九七詞人」小克和梁柏堅的水乳交融之作,同時採取合寫所有碟內歌曲的策略,寫出黑色幽默、棉裡藏針的〈瑪莉殺死小綿羊〉、〈2013〉、〈杞人〉、〈宇宙搖籃曲〉和〈海馬〉。其中〈海馬〉就是一首暗藏玄機腹語的非典型情歌。

小克和梁柏堅合寫歌詞,早見於2010年世界盃期間「微博改歌詞」,寫成一人一段「另類球評」,並收錄於小克《偽科學鑑證5之佛光初現》的〈另類世盃賽〉。而《5+》中的〈海馬〉,則以海馬為核心意象寫出愛情感覺,驟眼看去儼如大路情詞──「海馬 一雙暢泳 然後死去 變身化石 岩層堆積 百載之間 往高山 往深海 也不枯萎破爛 然後這晚 拾到化石 能贈給你 是個驚喜 寄語中 每一生 與你都一起 這雙海馬 千生對比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行星引力吸引衛星 總一起 Oh 幻變中只有愛獲記取 海馬再度戲水」

〈海馬〉首段在積極描繪情人儼如一雙海馬,相偎相依海枯石爛此情不渝,固然溫馨可人;然而,如果有看過木村拓哉主演的日劇《MR BRAIN》,大概便會對〈海馬〉一詞有另一番理解。木村拓哉飾演的腦神探曾經闡述,人的大腦中有所謂「海馬體」(Hippocampus),「海馬體」是位於腦顳葉內的一個部位的名稱。而每個人都有兩個海馬,分別位於左右腦半球。它是組成大腦邊緣系統的一部分,擔當着關於記憶以及空間定位的作用。「海馬體」一名,便是出於這個部位的彎曲形狀貌,彷如海馬。由於人腦中的「海馬體」專司記憶,小克梁柏堅的〈海馬〉便以海洋生物海馬與「海馬體」互為主體,探討感情關係與情景記憶、個人意識的微妙關係──

「海馬 意識裡面 靈魂深處 發光發熱 長存蒼生 腦海之間 再擱淺 再溺水 記憶都不破滅 然後一世 斷交決裂 然後一世 白髮相牽 你的因 我的果 有愛的深淺 這雙海馬 千生對演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行星引力吸引衛星 總一起 Oh 幻變中只有愛獲記取 海馬再度戲水 一春一秋經過 一生只不過 混沌史詩之初 永久相親的小嘴與相交相依的尾巴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千億個鑽禧 恆星誕滅色裡是空 總一起 變化中只有愛是永許 海馬繼續戲水 去」

一般都普遍認為「海馬體」的重要作用,是將經歷的事件形成記憶。因此,〈海馬〉強調了世上的感情關係,有的在「意識裡面靈魂深處」的不破滅,另一些「斷交決裂」。一切看似莫可名狀,實則是「海馬意識」的因果始終。而「海馬體」的神秘性更在於,有人認為它只起一般陳述性記憶的作用,如「昨天晚飯吃了什麼」或「地球是圓的」。那麼,「海馬體」究竟與「愛的深淺」有沒有關係,抑或「海馬體」的記憶功能都是有限期?一旦「海馬體」受損,未知能否「幻變中只有愛獲記取」?縱然,腦科學至今還是人言人殊,〈海馬〉還是懷抱着良好願望。最後,〈海馬〉還是回歸小克酷愛的天文意象──「一春一秋經過 一生只不過 混沌史詩之初…恆星誕滅色裡是空 總一起 變化中只有愛是永許 海馬繼續戲水 去」。

說實在,小克梁柏堅的〈海馬〉其實是一次對「流行歌詞分析員」的挑戰。除了有着潘源良所言「當代歌詞愈來愈精緻」的糖衣,〈海馬〉的密碼還寄寓了時代常識和科普觸覺。正如小克較早前的〈覺醒字幕組〉,便指向有關外星人和UFO的一系列事物。看來不管是否九流,「流行歌詞分析員」還是普羅樂迷,大家還是有本難唸的經。謹代表本欄,敬祝廣大聽眾在新的一年眉精眼企、話頭醒尾。善哉善哉。

〈海馬〉

作曲:張繼聰 / Jerald / 李智勝
填詞:梁栢堅 / 小克
主唱:張繼聰

海馬 一雙暢泳
然後死去 變身化石
岩層堆積 百載之間
往高山 往深海 也不枯萎破爛

然後這晚 拾到化石
能贈給你 是個驚喜
寄語中 每一生 與你都一起
這雙海馬 千生對比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行星引力吸引衛星 總一起 Oh 
幻變中只有愛獲記取 海馬再度戲水

海馬 意識裡面
靈魂深處 發光發熱
長存蒼生 腦海之間
再擱淺 再溺水 記憶都不破滅

然後一世 斷交決裂
然後一世 白髮相牽
你的因 我的果 有愛的深淺
這雙海馬 千生對演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行星引力吸引衛星 總一起 Oh
幻變中只有愛獲記取 海馬再度戲水

一春一秋經過 一生只不過 混沌史詩之初
永久相親的小嘴與相交相依的尾巴

天消失 都一起 超脫限期
海枯乾 都一起 千億個鑽禧 千億個鑽禧
恆星誕滅色裡是空 總一起 
變化中只有愛是永許 海馬繼續戲水 去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