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0日星期三

想像得到的難、想像不到的難──茹國烈談西九(2013.01.30)



2012年,西九在表演藝術節目上,交出了多張成績表。不但與文藝復興和CLOCKENFLAP合辦了一中一西兩個音樂節,還主辦了西九大戲棚2012和最有意外之喜的自由野。自由野圓滿結束之日,西九戲曲中心的設計雛型亦浮出水面。西九正要大展拳腳,大家都以為搞手定然志得意滿之際,西九表演藝術CEO茹國烈,除夕之夜卻在臉書慨嘆──「2012是想像得到的難,2013卻是想像不到的難」。


版圖上的試劍石

西九,一直是個敏感詞兒,從天幕爭議、單一招標、推倒再重來。西九似是令人不得不警惕它會否淪為「文化沙漠方舟」、「文化迪士尼樂園」,甚至是「接駁高鐵的香港文化野生動物保護區」。爭議聲中,茹國烈毫不諱言,2012年在西九文化藝術區版圖上發生的種種,都大有實驗成份,各式音樂節藝術節的誕生,原是測試邊界的試劍石。喧鬧的自由野中,茹國烈手執兩碌蔗啤酒面都紅晒呼朋喚友,更讓彩繪藝術家給他化上日式視覺系「暴走妝」──

「因為是第一年,我們特別可以大條道理什麼都試,什麼都放進去西九的空間,讓不同背景的搞手自由發揮。在自由野中,大家會看到一場場別開生面的維港足球賽,又在海濱有露天電影放映,甚至香港鄉郊農場的農作物,也可以在地攤找到。那種豐富性,也不全然是刻意規劃得來的。就是因為沒有前設,不同區域的自主空間,才可造就草民音樂節、MAD天馬行空的種種想法,做到真正的百花齊放、藝術自主。西九試劍石不妨多拿幾塊,但試不妨,這是想像得到的難。」

談到西九一年一度的大動作,自是重現廣東戲棚風貌的「西九大戲棚」。茹總坦言去年「西九大戲棚」的六場演出,也是測試水溫之作。見獵心喜,今年「西九大戲棚2013」乾脆連演十多天,由傳統大佬倌經典粵劇、青年戲班、舞蹈、中西樂器音樂會、純人聲合唱,到戲曲中心設計展覽共冶一爐。茹國烈特別重點介紹「西九大戲棚2013」的竹棚設計──

「去年的西九大戲棚,主要想重現一種最RAW的傳統戲棚,就是那種沒什麼花巧,跟我們平日在元朗、西貢所見到的戲棚一模一樣的感覺。踏入第二年,我們構想西九大戲棚2013時,開始希望它與往常的竹棚有所不同,於是請來了設計師林偉而。他是一位非常喜歡竹這種素材的設計師,過去亦曾為維多利亞公園的花燈展,設計過一條巨型金魚燈籠。至於西九大戲棚2013,特別想在傳統的竹棚設計上增添喜慶色彩,林偉而就為竹棚罩上橙黃色大紗網,遠遠看來,就像一座大大的燈籠,照亮四周,與周邊的豪宅、消防局等較冷冰的城市設計,成強烈對比。」

美好回憶在戲棚

搭竹棚,為廣東傳統手藝之一。猶記得2000年進念主催「香港在柏林」時,便聘請了十多位竹棚師傅赴德徒手紮出竹亭一座,令外國朋友嘆為觀止。時至今日,竹棚紮作,在廣東沿海地區亦逐漸式微。西九大戲棚2013的出現,既展現廣東傳統手藝的一面,也銳意在戲棚文化中有所開拓──

「戲棚的花牌上,我們以城市回憶作為招徠。戲棚應為很多香港人帶來兒時看神功戲等記憶。另一方面,我們又特別要求設計師在戲棚周邊下功夫。例如多加熟食攤子、小孩子玩意的擺放。畢竟戲棚本身就是一個開放的觀賞空間,觀眾可以在聽戲途中不斷進進出出,買小吃閒聊。今年西九更邀來知名餅家為西九大戲棚製作了特別版餅食,如杏仁餅、合桃酥之類。希望大家盡與之餘,也有美好回憶可以帶走。」

平行時空看西九

西九大戲棚2013,最令人感興趣的,還有首次將「擴增實境」技術引入花牌設計上。也就是通過程式下載,觀眾可以拿着IPAD,在西九大戲棚2013門前看到未來的戲曲中心已建成的模樣,可謂另類的西九「平行時空」。說到這裡,茹國烈對西九大戲棚最後一年在這個位置舉辦,大為感慨。的確如此,背負着千萬雙眼睛和眼睛背後的期望,從季節限定到長駐候教,西九未來一年以至數年無疑長路漫漫。這邊廂大戲棚鑼鼓喧天,那邊廂「想像不到的難」,又會為茹國烈帶來什麼挑戰?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3年1月29日星期二

香港詞人的跨界寫作──何秀萍《一個女人》、于逸堯《食咗當去咗》(2013.01.29)




(原題: 氣定神閒食買玩)



從事粵語流行歌詞研究,最常被人問及的,要不是「粵語流行曲已死?」,就是好奇多如恒河沙數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究竟如何蒐集和研究?很多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像個園丁,不斷在公園郊野亂草堆裡把花花草草分類排列,然後標上類目指示牌,好讓惜花人觀賞時更趣味盎然。如果你看過最近一批「香港詞人」的著作,或者可以更深刻地思考「香港詞人」的位置以至生態。

我一直認為「香港詞人」,其實並不單純指向「粵語流行歌詞創作人」或填詞從業員,而是一種跨界別的「特殊文人」。倒過來說,也極有可能,詞人們都別有「另類文青」前傳,如林夕在八十年代與洛楓合作《九分壹》詩刊,黃偉文曾經參與進念舞台演出,周耀輝在九十年代初更經常在《越界》發表文章。所謂「文藝青年」,與其說是一種文藝形象,倒不如說是一種生活質量和精神面貌的豐富性。且先看看何秀萍最近發表的散文集《一個女人》。

書介說:「《一個女人》分享一個女人不卑不亢的生活態度。」如同何秀萍的詞作〈一些生活〉,《一個女人》的確是關於「一些生活」的,彷彿聽着一名熟讀張愛玲的機敏女子,幽默地談她的衣食住行和朋友,如愛圍巾、饞嘴三不喝、搬家瑣事、PK慘況、開大膽車、私奔到台北等。當中沒有驚心動魄的爭產、呼天搶地的失戀場面,反而最多是生活中的妙問妙答──「我只不過想找一個人陪我逛街、吃飯、看戲、上床、談心而已,怎麼這樣難?我很記得,化灰都記得,那小子眼中悶過一絲冷笑,但仍掛上一幅恤老憐貧的面口,唯恐我受不住刺激但又義正詞嚴平靜地說:恕我直言,但你要找的好像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五個啊,姐姐!」(〈分散投資〉)

多麼似曾相識黑色幽默,那是亦舒的風格口吻呀。然而,何秀萍更多出一種「口述」的言說風韻。去年十一月,何秀萍演出進念「口述史」劇場《0382》,自詡算命師說她註定要吃「開口飯」,從事廣播和舞台表演的她,明顯特別重視同聲異字、語氣聲調,《一個女人》落筆講故事猶如開咪獨白──「如果命運能選擇,每個女人的生命中也該如佟振保一樣,有一個紅玫瑰,一個白玫瑰。然而,一眾佟先生只消當綠葉就可以了,不必反過來也是玫瑰,但玫瑰們則需要互相扶持照應。」(〈兩姐妹〉)首句已是〈年少無知〉的HOOKLINE,後面則是張愛玲筆下經典人物的現代詮釋,如同DJ「夾歌」的私房金句。

何秀萍在《一個女人》中展示的「另類文青」面貌,原不是軟趴趴的「文藝青年」,而是一直圍繞生活,從喜愛的音樂電影到喝酒吃飯淘寶,甚至手機桌布木村拓哉。尤其敏感細緻如女子,這些看似小恩小惠的物質,恰恰反過來支撐生活的不容易,一切原是一種非常女性的「小確幸」。與此同時,何秀萍還有一位「飯腳」,就是《食咗當去咗》的于逸堯。



兼擅曲詞的于逸堯,同時是一位食評家。在一系列食評專著《文以載食》、《食以載道》之後,于逸堯去年再發表《食咗當去咗》,把鍾情美食的趣味與個人「史前專業」揉合在一起。事關于逸堯原是地理系畢業生,從事音樂工作後又經常周遊列國,因利成便造就了「環球美饌」在《食咗當去咗》中輪番登場--擔仔麵、腰帶麵、苦艾酒、羅宋湯、酸辣湯、越南河內魚、美國熟成牛柳、日本咖喱、水牛芝士、約克郡布甸、德意腸粉、葡湯瑞煱、黎埃雙豆、馬沙文烤鴨等等--描繪出一幅由美食拼湊而成的世界地圖之餘,更融入當地文化特點,「食咗」「去咗」之間互為主體。

延續于逸堯在《文以載食》以來「血鴨的風采」回目風格,《食咗當去咗》依然滿佈如「食羊無限好」的食字GAG。當中還多了一份對當下生活的冷眼熱心腸,談慶祝辛亥革命百年時,坦言「最有益身心和造福人群的,算是在西環海邊重建的中山紀念公園了。可能我們這個年代太過荒淫,人人心底裡的火,都為各式妖豔萎靡的消費活動燃燒淨盡,民族感情都寄託在包包手錶、豪宅名車的頭上去了。」(〈弱肉強食〉)「以前要看時令,不合時令的,哪怕是皇帝也勉強不來。那裡會像今天,我們夏天吃芥蘭菜,冬天吃雷公鑿這樣"大逆不道”?」(〈品味有時〉)

就是這種從飲食從旅遊甚至荒淫,透視出來的細緻感知,使得「食咗」「去咗」這些花招之間,于逸堯的感覺觸鬚伸延到不同層面的小小細節,體現出「另類文青」的生活質感。這種生活化筆觸,亦一直貫穿于逸堯的詞作如〈罐頭湯〉、〈驚人〉等。

何秀萍于逸堯對「細藝」的種種執着和敏感,背後有着一種在急促逼仄的香港格格不入的氣定神閒。歷史文化、回憶瑣事、眼前美食無分軒輊,同樣各據山河,富有份量和厚度。「另類文青」文青可以為一部電影、一首歌,去一趟遠行、買一件傢俱、吃一道菜,生活在他們演繹下特別有趣精采。因此,當我們談詞人身份的複雜性和跨界性,或者,回過頭來,就是因為他們獨特的特質和氣息,造就歌詞世界的另一頁--至少我這麼認為。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3年1月25日星期五

《文化KO》--益力多與檸檬茶之間──《港漂十味》《北漂十記》(2013.01.25)




不知從何時開始,中港關係緊張得如此你死我活,蝗蟲、雙非、自由行、搶奶粉、搶益力多、光復上水天天新款。前陣子連我的學生都說,大陸盛傳益力多有豐胸神效、紙包檸檬茶又能壯陽,這些飲品很快就會被搶購而絕跡香港,誰叫蝗蟲多成這樣子。中港,關係千絲萬縷得怎也說不清,「血濃於水」似是肉麻當有趣;借用周蕾的說法,說中港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可能又有人嫌太過「國王的新衣」。中港,在益力多與檸檬茶之間,還有什麼可能性?最近香港的《兩地書》面世──《港漂十味》《北漂十記》──可能會為我們開拓更寬闊的視野。

《兩地書》一名,脫胎自魯迅與夫人許廣平在二十年代,由師生關係到感情萌芽的一系列通信。後來魯迅親自揮筆,把這些通信重新抄錄,作為留給兒子周海嬰的禮物,這就是著名《兩地書》的故事。如今《港漂十味》《北漂十記》以《兩地書》為系列名稱,就是以兩兩相隔的兩地人物視點為核心。「港漂」意指從中國大陸到香港來找尋機會的中國公民,「北漂」則指由香港北上發展的香港人。《港漂十味》《北漂十記》分別找來十個個案,探索中港之間,或推或拉的張力,血肉之軀在城市中漂流的心路歷程,從而摸索出香港這個傳統移民城市,一直在華人世界所扮演的角色。兩本書,一進一出,其實都在書寫香港。

先談《北漂》。《北漂》由香港「北漂」傳媒人盧燕珊主編,走訪從香港漂流到神州各地的大學教授程美寶、電影美指吳里璐、文化人李照興、設計師鄭志銳、九十後戴偉強等。當大家都以為「賺人仔」很風流,《北漂》解開美麗的誤會──「港慫」可能很窩囊,「北漂」其實不是那麼漂?──當中最深刻的是國內不同地域之間作風和美感上的差距,鄭志銳指出大陸所謂的「歐式美式」原來是宮廷古典風和COUNTRY LOOK,跳躍地啃下閉鎖三十年的品味,難免脫節。戴偉強談北大體制原來很中學,學生中也有類近雙非嬰兒的「假香港人」。吳里璐透露電影服裝語言如何隱藏香港身份的秘密,一對波鞋和一條牛仔褲竟然是「香港人」的密碼。最有趣的是,程美寶入職中山大學時被要求填「幹部履歷表」,要在共產黨、民主黨派、無黨派、群眾幾個選項中,交代「政治面貌」。




香港普遍有着「恐共」情緒,尤其經過反國教一役,香港人都很難接受那「進步團結無私執政黨」治下的國土,對所謂「中國大陸」更只停留在毒奶粉等負面印象。然而,大家在《北漂》中窺見文化差異的細節,「北漂」如何在天朝大國的種種精神作風下變通走位,沒有太重的思想包袱卻又見招拆招。相對之下,《港漂》個案背後的「國民性」複雜得多──「若從『推』或『拉』的角度來看他們的決定,他們大都經歷了一次隨着香港與內地經濟實力此消彼長,『推』與『拉』的因素倒轉過來的過程。」

《港漂》由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系主任呂大樂主編,記錄下十個被「拉」進來香港的內地人故事。他們大多是從香港的大學畢業,又以專才身份留下工作再展開生活。漂在香港,有的紮下了根,有的還在逐波而行,各有喜與愁。有人第一眼就愛上香港,視香港為家;有人狠狠打拼,白手起家拼出一間公司;有人經逢歧視,發現還是要與香港保持距離;也有人看到香港發展的瓶頸,最終選擇帶着在香港練就的本領回歸母國施展抱負。「港漂」面對身份、機遇、家庭、生活壓力,固然都不容易。有趣的是,大部分故事開首對「來港」,都不乏一種「光宗耀祖」和「吐氣揚眉」的微妙心理(香港人實在很難想像我們到歐美留學,竟會有「光宗耀祖」和「吐氣揚眉」的心態!),較少觸及對中港關係的評價,反而大量追述在謀生和物價的原生態體驗,致使若干個案粗看儼如電視劇《他來自潮州》一類赤手空拳打拼的勵志片。

在香港傾瀉着不少「本土論述」的歷史時刻,《兩地書》的出現令人讀來饒有興味。當中的階級性自是有反思的必要,港人接受的「港漂」是否就是那些體面的專才、在書中高喊青春無悔的來港「成功人士」?所謂「香港人」的定義,是否要加入「新香港人」的元素?──選擇留港的不是因為走難,而是一種文化、身份、生活質素的選擇。當一個簡體字餐牌也能挑動本土的敏感神經,《兩地書》,可能是香港人對於中港重新思考的另一個起點。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3年1月24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八)──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vs 殺時間的社運歌(2013.01.10及01.24)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八):音樂與社運

詩: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




踏入新的一年,挾着最佳電視劇《天與地》深宵重播的餘威,神劇片尾曲〈年少無知〉連奪多個香港樂壇頒獎禮的歌曲大獎,連主唱者之一的林保怡也不禁喜出望外,笑言「我們只是演員」。驚喜得獎之餘,〈年少無知〉可能還要多得2012的社會運動、遊行示威前所未有的聲勢浩大。作為一首疑似「社運歌」,〈年少無知〉在多個萬人坐爆香港政總的夜晚後,傳誦程度愈演愈烈,一下子似乎人人命運能選擇,踏出的每步更瀟灑。

元旦遊行,〈年少無知〉的歌聲再次在人群中響起,「樂壇長毛」周博賢終於按捺不住,當晚在臉書直言〈年少無知〉擠身社運的格格不入:「經過了昨日的遊行,再得知〈年少無知〉獲得大獎,百感交集。其實〈年少無知〉所抒發的,是種成年人的唏噓,慨嘆在成長的過程中,礙於種種現實的考慮,未有作出最忠於自己和大膽的選擇,導致今天壯志難酬,只好回望和提出各樣如果的問題,自憐一番。」其實早在九月學民佔領政總期間,敝欄已在當時還是只有網絡版的《陽光時務周刊》發表「反國民教育大歌單」,嘗試「溝淡」大眾把中英流行歌曲(特別是BAND SOUND)錯置到社會運動的尷尬局面。

好了,那〈年少無知〉究竟又是怎樣的一回事呢?首先,根據我對詞人的認知,林若寧從來就不愛高歌猛進那一套。擅寫小品(如〈慕容雪〉〈叮叮車〉)的林若寧,即使處理社會議題如談環保的〈花落誰家〉〈七百年後〉、講援交少女的〈二十四城記〉和描寫社會貧富懸殊的〈浮雲〉,不論情緒腔調還是於人生觀都傾向悲觀。〈年少無知〉所描繪現實世界中的挫折、妥協和無望,原是非常貫徹林若寧的固有思路和詞風。當然,談詞必須要回到文字本身,且看〈年少無知〉如何站在成年人的角度,儼如倒敘追憶少年時的一切──

「年少多好,頑劣多好,不甘安於封建制度裡,迷信上街真理會達到。旗幟高舉,群眾聲討,不惜犧牲一切去上訴,權貴的想法太俗套。只可惜生活是一堆挫折,只可惜生命是必須妥協。年少多好,貧困多好,一蚊積蓄足以快樂到,廉價結他抒發我暴躁。財富得到,年歲不保,捐輸不必講究有回報, 人世間總會有異數。只可惜生活是一聲發洩,只可惜生命是一聲抱歉,怕追討。」

〈年少無知〉全詞運用典型夾敘夾議、今昔對比的寫法,強調有理想的過去,始終會落入現實中的失敗。真正畫龍點睛的是「只可惜」的反複修辭──無論你多有理想、無論想法有多好,最後都只賸下沮喪、挫敗甚至功虧一簣。人人琅琅上口的HOOKLINE:「如果命運能選擇,十字街口你我踏出的每步更瀟灑;如果活着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不必接受時代的糟蹋。」也是英語中的conditional/ if clause的句式,關鍵詞是「如果」;可是聽眾都似乎一廂情願地選擇性失聰,獨愛命運能選擇,踏出的每步更瀟灑。

〈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絕對不是孤例,一切皆源自大眾對流行曲的消費無意識。不少人親身經歷過婚宴中聽到新人或來賓獻唱謝安琪〈囍帖街〉的詭異場面,對〈囍帖街〉講述一段感情的消逝視若無睹,還以為有「囍帖」二字就是歌頌婚姻的!類近的情況亦出現在張學友國語名曲〈祝福〉身上。填詞人丁曉雯自謂〈祝福〉原是描繪朋友愛人離別中互相祝福的悲傷情境,可是現實中亦有粗心大意的新人,在婚宴上高唱此曲,完全漠視詞中「傷離別」的離愁別緒。最滑稽的是,有人在父母壽宴上獻唱思念亡父亡母的〈念親恩〉,父母親本尊還在台下微笑拍和…天呀,伯父伯母,你們知道自己還在生的嗎?

話說回來,身為坐爆政總和元旦遊行的一個小黑點,我完全明白社會運動中,必須維持亢奮高漲的集體情緒,於是〈海闊天空〉〈光輝歲月〉〈長城〉〈抗戰二十年〉等「非情歌」熱唱多年不退。2012年好不容易增添新成員〈年少無知〉,恐怕也是難得的機緣。無奈「吃歌詞飯」的我總是狷介,在遊行集會中一聽見「如果命運能選擇…」歌聲響起,心底總是疙疙瘩瘩。







珏:殺時間的社運歌



電影《搏擊會》(Fight Club)曾一度瘋魔七零至八零後的青年人。內裡的反社會反建制素材,驚險好玩的無政府主義者行動為人津津樂道。故事後段男主角發現自己人格分裂,最終用槍管對準自己嘴巴,扣下機板,把瘋狂的分身轟斃。就像踏進成年階段,為自己準備生日蛋糕,一刀切下,作為告別昨天的無知與反叛。片尾的銀行商業中心大爆炸,選了 Pixies的名曲《Where Is My Mind》作配樂,外界一致認為是絕配,大抵我們心目中都認為化金融經濟債務為零,一切從頭開始,必然是發瘋,是痴人說夢。

同文梁偉詩對無線劇集片尾曲《年少無知》被當成社運歌曲有很精細的分析,我不再重複。其實這些看似不合情理的大合唱在社運場合經常發生,例如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反高鐵集會,在堵塞立法會對開馬路口時,我們高聲唱卡通片《叮噹》的主題曲。回想,叮噹確是相當香港式的歌:兒時這隻機械貓還未被強逼改名為多拉A夢,我們看的都是香港配音版,都識唱「人人期望可達到,我的快樂比天高」,集會時唱《叮噹》實為塑造本土身份的飲歌。

除了《叮噹》,樂隊Beyond的歌也是集會常客。但這個選擇並非源於樂隊有多大社會意識,歌曲內容有多適合,實際上我們唱的時候都只能夠斷字取義,在關鍵字句上才放聲,其餘都混過就算。為甚麼會有這個現象?因為我們面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集會人士就是只懂得唱這些。

樂隊迷你噪音主唱 Billy 長年支持工人運動,在講座「社運與藝術──方法與迷思」形容以往集會之中,音樂的最大功能是殺時間。通常音樂部份是用來填補遊行集會活動空隙的娛樂手段,與音樂本身沒多大關係。但經過2005年反世貿行動,我們見識過韓國人如何運用歌曲、鼓擊去牽引運動的情緒,才意會到音樂是集會非常重要的一環。學者葉蔭聰亦嘗試用學術角度探討情感與社會行動的種種關係。大家印象之中,誤以為社運只有不滿和憤怒,但真正長久的運動能源,必然需要有正能量存在。

但一個作品的情緒可以是多面的,內容意指也可以在作品中轉向。《搏擊會》起初的社會對抗性,最終也是指向和諧穩定。整個觀影經驗就像拋出一個回力標,無論弧線多美多廣闊,終點也是回到你手裡,就像甚麼也沒有發生。消磨社運能量最有效方法,莫過於此。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8、40期。

2013年1月12日星期六

《文化KO》--香港好多藝術村──從「反轉天橋底」和「伙炭開放日」談起(2013.01.11)








踏入2013,新的一年自是由元旦倒梁遊行打頭陣,香港藝文界別還有兩件(盛)事發生,使得寒冷的嚴冬也人聲鼎沸起來。湊巧兩者皆與工廈有着微妙關係,展示着香港工廈藝文空間的兩個重要面向──話說發展局轄下的「起動九龍東辦事處」,將於本年1月20日、觀塘繞道天橋底舉行搖滾音樂會「反轉天橋底」,並邀得多隊本地樂隊演出。消息傳出,「反轉天橋底」被不少樂迷、關注觀塘發展的熱心人士於臉書洗版,指摘「起動九龍東」計劃原是破壞觀塘工廈音樂空間的重建計劃,搖滾樂隊參與其中變相助紂為虐。結果樂隊紛紛辭演,有關「反轉天橋底」的網頁資料亦隨即被刪去。

根據NGO「香港文化監察」的研究,所謂「起動九龍東」其實是一項以釋出地值為大前提的市區更新重建工程。而計劃中所提及的保育,亦只是把原有公共空間(駿業街遊樂場)「主題公園化」,但對觀塘區的「特色工廈」「音樂展演空間」的藝文空間隻字不提。令人不禁懷疑「起動九龍東」只是借保育及藝術為名,為地產霸權開山劈石清除障礙,而忽視各行業及各階層對「可負擔的生產空間」(affordable production space)和保育地區歷史的需要。觀塘著名音樂展演空間Hidden Agenda的負責人Kimi對「反轉天橋底」的質問鏗鏘有聲:

「乜嘢係”起動九龍東”?乜嘢係”活化工廈”?”活化工廈”就係方便收購,加速改建,為”起動九龍東”鋪靚條路。”起動九龍東”根本就係一個拆工廈、起商廈嘅計劃。”起動九龍東”而家想扮識得搞文化,方便日後將工廈清拆時可以大大聲話:觀塘原來生態得以保留。然後大大力踢你哋走。」

根據最保守估計,如果觀塘每座工廈有兩隊樂隊的話,觀塘三百幢工廈加起來便有六百隊樂隊,現有的觀塘工廈,已然是該區藝術創作者的生產基地。連深受黃耀明陳奕迅、以至廣大樂迷喜愛的香港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亦植根於觀塘工廈做音樂。區內連排練場地、展演空間、錄音室、光碟印製,以至樂器販售、製作和維修的店亦一應俱全,可謂是一條獨立音樂村。一旦「起動九龍東」實現,地價租金飇升,該區早已成形的獨立音樂原生態,很可能受到破壞。情況一如進駐沙田火炭工廈藝術家,打從十年前左右進駐,租金樓價節節上升,甚至在「活化工廈」政策下首當其衝「被驅逐」。

另一件盛事,就是同一時間,火炭工廈藝術村舉辦「伙炭藝術工作室開放計劃2013」,簡稱「伙炭開放日」。火炭工業區,至今已聚集了超過三百位藝術家、一百家藝術工作室,包括著名視覺藝術家石家豪、周俊輝等等。他們日常窩在工作室從事不同藝術形式的創作,如畫畫、雕塑、裝置藝術等。一年一度,在康文署、藝術推廣辦事處等官方單位資助下,點出火炭工業區內十五座工廈的藝術樓層,讓大眾有機會接觸平日「閉門造車」的藝術家。更好玩的是,同一幢工廈,可能同時有私房菜、燒臘工場、西餅工場、傢俱店,甚至成人玩具生產線,充份體現出藝術與生活中各種元素的雜然紛陳,情境煞是有趣。

火炭工廈藝術村是香港藝文空間的橋頭堡,去年11月龍應台非官式訪港,也特意騰出一天到火炭取經。然而,工廈藝術村在香港社會上的位置,卻一直沒有被正視。2010年4月香港藝術公民遊行後,當時由茹國烈掌舵的藝展局,展開了「使用工廠大廈進行藝術活動的現況及需求調查」,結論是超過六成工廈藝術家面臨加租。可是,官門一直沒有擬定任何政策照顧工廈藝術村的生態,工廈藝術家惟有自求多福,於2011年4月成立「工廈藝術家關注組」,開始與民政局等有關部門磋商斡旋,惟局方一直無相應對策。

既然官方願意明刀明槍支持「伙炭開放日」,亦「開明」地邀請樂隊在舊區玩騷,也就是意識到藝術文化工作者在工業區/舊區的存在和生態。小恩小惠只可短時間內藻飾太平,在「文化創意」已然成為當代城市品牌的世代,「發展」的思維模式已不能再停留在「賣地起酒店商場,藝術裝點門面」的陳舊習套。可是,香港在文化政策上,又能否為藝術文化殺出一條血路?新的一年,拭目以待。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3年1月9日星期三

男教授 Style-馮應謙 x John Erni (2013.01.09)




(圖:去年十月,馮應謙 x John Erni x 周耀輝曾主講名為「透視男教授」的講座,談衣著談穿衣政治。)


說起講究衣著髮型、貪靚走在時尚尖端,大家一定立時想起時下的青春少艾或華麗明星。不知從何時開始,男女之間已然「被分工」為勤奮實幹和姿整扮靚;腹有詩書氣自華,更是對飽學之士的寡淡嚴酷想像。於是,「男˙教授」似乎應該是一種與時裝和愛美絕緣的學院生物。

點只扮靚咁簡單

與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院長馮應謙、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系主任JOHN ERNI談時裝和打扮,真是一件驚心動魄、峰迴路轉的事兒。當你以為他們只是鍾意扮靚,每次出現的造型,都足夠超乎你想像。上回見到的馮應謙,穿透視西裝加男裝裙,JOHN ERNI則是超窄馬褲彩條滾邊。這天,剛從日本渡假回來的馮應謙一身日本暴走族裝束,鮮藍色雨褸款外套、格仔低襠褲;JOHN ERNI光鮮亮麗一如新郎哥,簇新白襯衫半白半藍,黑色吊腳褲外襯一雙紅袜子,演繹復古中的MIX & MATCH。對於兩位男教授來說,講究衣著原是一種非常理所當然的顛覆姿態:


「我很喜歡用我一身打扮來挑戰學生思維和學院體制,包括穿男裝裙和透明西裝,平日又喜歡摺褲腳和穿極窄身的韓式西裝,表面上完全符合社會和學院對男教授的要求,但又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做了點事,令自己與他們不一樣。正如我喜歡穿的男裝裙,原是一款類近於圍裙的日式男裝裙,物料較厚,內襯一條leggings。即使尚未完全打破外在社會固有對美的想像,我就是從自己的位置做起,一步步邁向更自由的世界。」馮應謙如是說。

學院,理論上應是社會中最開放最前衛最無邊界的文明空間。然而,當一位男教授以服裝上一絲不苟得近乎挑剔、花枝招展色彩斑爛的姿態,出現在學院和大學課堂的場域,作為衣著打扮上的少數,最愛挑戰窄身衫的JOHN ERNI,卻同樣感受到來自四方八面的奇異目光──

「衣服其實是一個人的second skin,穿窄身衫也是一種自我規訓的方法。我想,文化研究系講創意自由講性別研究,可說是帶動社會風氣之先的旗艦學系,但我亦知道外間會因為我愛打扮,認為我好花弗欠實幹,甚至有學生因為我所穿的衣服,給我超窄、露點、透視等等評語。記憶中,最爆的一次是穿玫瑰紅色的西裝套褲回系裡開會,結果大眾譁然。有時候,朋友會問我家裡共有幾多衫幾多鞋。我很懷疑他們這樣問的時候,也不盡然完全想知道我的衣履數量,而是質疑和挑戰我們這種愛美的lifestyle。」


自由創意的核心精神


儘管站在最開放的學院前線依然被看作異類,可是馮應謙和JOHN ERNI這一對「衫癡孖寶」知難不退,甚至已到了自行設計衣服款式,走遍中港找師傅造衫的地步。JOHN ERNI更是這項「上窮碧落下中港」的行動先鋒,帶出了青出於藍的馮應謙。馮應謙從淘寶找心頭好,到把成衣拆件再設計組裝,再一手一腳完全設計出猶如四隻袖七個洞的古靈精怪服裝風格,笑言相熟的上海師傅已被他洗腦,愈來愈大膽前衛。聖誕新年假期,馮應謙在日本搜羅心頭好時,更有新發現:「最近的日本男裝設計愈來愈中性化,驟眼看去,很多男士的上裝像極女裝線衫,穿著者和設計師就是要通過身體力行,來顛覆男女界線,令社會思維更開放。」

在這一點上,JOHN ERNI卻鍾情南韓設計透視出的直線條美學,認為南韓的fashion sense目前已超越日本,有一種很有型、很青春、很開心的特質。整個美學系統是直線條的,包括髮型、纖瘦型服裝、瘦面美容。換個角度講,這種直線條美學也是對傳統的顛覆:

「創意就是挑戰常規。好的服裝設計總是有其顛覆性,包括階級、性別和年齡的顛覆,不同物料和顏色的配搭都是給人自由開心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穿衣精神。我覺得我和馮應謙的位置,是role model打扮自己,讓學生都知道身在學院是一個起點,不妨大膽破格,大家可以更自由更開心更色彩化,不論在文化研究還是其他學院研究領域,自由創意原是一種核心精神。」 

衣飾原是一份靈魂的禮物,只是工業革命後男女現代社會角色日益規範化。只談外觀缺乏內涵固然是一種危險,但今日男教授談他們的時裝觸覺,也不盡然是要與眾不同,而是要對日漸嚴苛的性別邊界作出衝擊。對於「服裝游擊」的馮應謙和JOHN ERNI,關於外表的執着,終究是關於選擇和自由的。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3年1月4日星期五

《詩珏失調》:對話(七)──主流不能承受的末日vs 未晚(2012.12. 20及2013.01.03)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七):末日


詩:主流不能承受的末日


傳說中「20121221」是馬雅預言的「世界末日」,末日論沸沸盪盪的流傳了好幾年,荷里活將之拍成話題電影,有宗教團體斬釘截鐵斥之為異端邪說,有人行為反常散盡家財,有人萌生輕生念頭,也有僱主幽默又大同地宣佈末日前放假三天或提早出糧。悲喜交集之餘,「2012末日論」愈講愈似層層,假鳳又虛凰,香港流行音樂工業乾脆集體總動員同末日「鍊」過──末日前講到你終結,誰比誰傻多少。

去年黃偉文為王菀之所寫的〈末日〉大熱。其實〈末日〉左右隔籬,早有大棚失散兄弟姐妹。「末日家族」親族繁衍,包括周耀輝的〈我的世界末日〉〈我們的末日〉、林若寧〈但願明天一醒世界末日〉、李峻一〈2012〉、周博賢〈十二月二十〉〈草稿〉、梁栢堅〈就算只得一秒〉、李克勤〈世界末日〉、鄧紫棋〈末日THE END〉、小廣〈2013的約定〉、龍小菌〈讓我們在末日前一起搬家〉等等。

小克曾謂,市面上不少末日歌,骨子裡都不是談末日本身的。的確如此,細細看來,大多是借題發揮的情歌,論調大都不脫「末日…捉緊愛人過」的情情愛愛。這種思考方法,原是很香港的,正如香港對於世界的認知,始終相當旅遊化,對於末日的討論,也走不出情愛框框。要不「但願明天一醒世界末日,與你同生共死」的執子之手,或是「天劫和末日未到,我們都起舞」的及時行樂。幸好較為「靚抽」的還有周博賢〈十二月二十〉,截取荷里活電影橋段,描繪末日前一天,精英和權貴可乘坐方舟逃難,窮人則斷水斷電「給丟低家裡個個冏樣」兩個階級貧富懸殊。荒誕的是,末日之說原是荒謬,公海的方舟權貴們,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至於小克梁栢堅跨刀合作的〈2013〉,乾脆藉末日臨界點叩問人生終極問題──人從何而來?往哪裡去?生存的意義?什麼是快樂?──既有「存在主義」式疑問又有「苦罪難題」的影子。談「末日歌」,出人意料的竟有李克勤親自操刀的〈世界末日〉,當中談到「世界似末日 名和利充塞四周」,與周博賢和Cousin Fung合作的〈草稿〉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草稿〉赤裸地指出「售貨與簽到,吃飯與交租…這大地年事已高 透支一早過度 已經一早投訴」。世界老早已經病了,末日只是一個座標,任何時候也可以是末日。

真正吸引我的「末日歌」,不得不數到客串填詞的武林怪傑喬靖夫。喬靖夫早在盧巧音的〈世界盡頭.冷酷異景〉已寫過末世意象,後來的〈步天歌〉更着墨於末日來臨前夕,人心浮動謠言滿天的紛亂景象,直如電影《末日救未來》中,人們面對末日的種種舉措──「城內眾人害怕未來前程 喜愛計算占卜每步順逆 寧願聽聞述說虛幻夢魅 滿天星宿佈置 一生早被命定 全部信徒 迷得昏天暗地 仰望無涯天空 銀河星星 人們似螞蟻般困惑疑忌 各樣迷糊猜測 謠言紛飛 滿足了預期」。當然〈步天歌〉出自探討末日、死亡和戰爭的盧巧音《天演論》大碟,自然可以「去到盡」,好唔CANTOPOP。

作為一名流行歌詞分析員,一直覺得,我們對王菲執筆的歌詞,彷彿注意得不太夠。王菲在〈出路〉和〈末日〉都談末日,〈末日〉像一篇新詩,笑言「清規戒律 沒有意義 意義 三心二意 才是魅力 魅力 末日來臨 一點好奇 好奇 誰也不會 在意 在意」。〈末日〉就像公然揭穿國王的新衣,我們對末日的確有點好奇卻毫不在意。說實話,在鼓吹消費之外,不少人連「20121221」源出馬雅預言也搞不清楚,只是卑微地暗裡盼望着老闆宣佈末日前放假三天或提早出糧。

反而真正「末日入骨」的可能是MY LITTLE AIRPORT。MLA代表真正絕望的我們,許願渴望搭一班會爆炸的飛機,幻想北歐是我們的死亡終站,毫不客氣說穿窮人賣屎忽,大家都是天天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公司裁員三百人後的倖存者如後樓梯幽魂,無法愛人的憂傷的嫖客…如果大家認為相信末日論的人多是「思想負面、心靈空虛」,更甚萌生自殺念頭,MLA可能最「末日」。也因為MLA的相對非主流,所以才可以最「末日」──生命中不能承受「輕」,看來,主流也不能承受「末日」。

珏:未晚

踏入馬雅曆法新紀元,我竟然想起1997年。除了香港主權移交,還記起電影《蝙蝠俠與羅賓》上映,這個好可能是蝙蝠俠系列之中最俗的一齣,但另類搖滾樂隊The Smashing Pumpkins 還是為它寫了兩首好作品:《The End Is The Beginning Is The End》和《The Beginning Is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音樂雖好,首尾顛倒又能無限伸延的歌名又很帥,但alternative-rock死忠認為幫蝙蝠俠作曲實在太商業太主流,最後樂隊主腦Billy Corgan要為辯護自己的選擇,在媒體上開腔。

關於末日的英美作品大都有着強烈的西方宗教色彩:人類一下子完蛋,新的國度降臨,好人有好報,一切重新開始。這個主題可以像REM的《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般輕鬆無慮,又可以像doom-metal那麼沉痛毀滅。Doomsday,審判日也。不論笑喪哭喪,想像世界最後會四處出現奇異景象,接着一次過結束,然後迎接新天新地,其實相對便宜容易。

The Smashing Pumpkins的好玩歌名,也令我想起社交網絡上的末日言論,常有人把「末」字的筆劃長短倒過來,誤寫成「未日」。

許多人相信終後有始,因此可以盡情犬儒。我們真的不需要解決全球暖化,不用處理糧食危機,不用處理金融泡沫爆破後的問題,不需要絞盡腦汁想一個新的社會模式,不需要面對十萬年的核廢料半衰期,不用解決能源問題。人類惡行昭彰,自然會有天收,或會有外星人看不過眼來教這些落後物種一些新科學,開發我們一些被遺忘的潛能,生活從此不一樣。我們願意相信會有隕石撞地球,會有太陽風暴粒子襲擊,可以與愛侶拖着手看天地毀滅;也不願意少用一個膠杯,少開一盞燈,或捨棄城市生活走回農村。

這樣就能解釋為何會有末日狂歡派對、馬雅後裔於墨西哥旅遊區豎立「末日倒數計時牌、」港人預訂爆滿的2112元末日宴,和有人因為末日沒有來要繼續上班而難過。大部份人對馬雅文明仍然一無所知,只是渴望為現况寫個句號,開個新章節。渡過1999年、2012年,還是會有人繼續尋找終結的暗示,我們都需要這樣的暗示來自我警醒。末日真的未到?還是人類的結局原來就是如此緩慢無聊?既然沒有哥斯拉推倒大廈,沒有大浪捲走自由神像,何不暫停消費末日的想像,從這裡開始?在溫暖的冬至,我仍然願意相信,一切為時未晚。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6-37期。

《敢觀舞台》--什麼是青春?──2012的滄海遺珠(2013.01.04)  





2012年悄沒聲過去,末日缺席嚴寒驟至,沒驚喜也沒讓人驚惶失措。淡淡地到了2013,我竟然惦念着幾個不算大鳴大放的演出,一些生活是點點滴滴的積累,一些令人會心微笑或喜出望的小品,直如餐桌上的甜點,為我們帶來更多小閃光。

上回敝欄談到,2012年除了是香港老牌劇團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誌慶,也是香港旗艦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創團三十周年。十一月中旬,進念在文化中心劇場,公演了一齣饒有興味的自傳式劇場《0382》。《0382》由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領銜主演,用「口述史」方式回顧進念的源起和成長。簡單來說,那是一名新聞系學生、一名電訊工程員和一名待業少女,如何被在八二年三月以不同形式被捲入的奇幻旅程。

《0382》的開首,讓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輪番上場現身說法,楊永德黃大徽分別認識了當時的林奕華,何秀萍卻因應徵名為「藝術統籌」的暑期工遇上榮念曾。《0382》中,林奕華被重新追認為榮念曾以外最重要的「進念人」。接着三人坐到一張長枱面前,翻着檔案似的白紙黑字,道來八二年來的種種。一個像合作社又像幫會的藝術組織慢慢有了雛型,十多個年青人興致勃勃地註冊組織新名稱、一起為籌措經費發愁,也「激進地」參與當時帶有比賽性質的青年戲劇和舞蹈匯演,或從中追問什麼是舞蹈,或拿了戲劇獎而不去領獎反而質詢評判的判斷標準。

撫今追昔,《0382》更讓「口述史」中的《百年孤寂》 《中國旅程》《列女傳》中的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的片段重現眼前,主人公又夾敘夾議之餘,又描述了進念當年因為邀請觀眾上台充當演員,惹起與藝術中心的一場糾紛。三十年的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蒙昩的過去點滴,還是那樣前衛有趣,連「文化神童」梁文道唸中學時也是進念座上客,純純的寫上演後問卷。也正如上回引述茹國烈的歸納,進念的確不輟地探索劇場邊界和節奏。《0382》末段亦乾脆把舞台佈置為後現代high-tech白色室內小世界,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由右至左靜靜地坐着達二十分鐘之久,或玩手指玩手機或發呆,連談「進念史」的《0382》亦不忘測試到底,這才是真正的「觸怒觀眾」挑機大典。《0382》的一切言說,其實是關乎青春的。因為青春,所以躁動,才有那麼多的衝擊和試探。2012年裡,還有幾把相當好玩、可堪玩味的小牛刀。

十一月初演藝學院司徒慧焯,導演了改編自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戲劇家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的《羊泉鄉》。《羊泉鄉》的故事非常簡單,就是一群「文明人」覬覦農村、姦淫擄掠,結果村民忍無可忍在受害女子的召喚下起來反抗,終於光復羊泉鄉。如何演繹老了掉牙的故事,無疑相當考驗改編功架。於是《羊泉鄉》中便在語言上下功夫,「文明人」人的領導/帝主講北方口音普通話,侵略者操流利廣東話,鄉民則講編劇自創的「鄉下話」──把「人」唸成「賢」、「咪住」唸成「靡住」──輕而易舉便解決了階級和種族的區分。

《羊泉鄉》有趣之處在於細節,包括舞台圓形的「泉眼」佈置,示現羊泉鄉的生命之源和自然元素,末段天上更有泉水灑下,寓意鄉村世界的頑強生命力。演員身上的服裝亦深具質感,男女村民的衣服均是由捲成粗條狀的棉布「編織」而成。侵略者的衣服是軍服,「文明人」人的領導/帝主則是一身宮廷裝兼皮笑肉不笑。《羊泉鄉》可算是演藝學院師生的一次習作,其細節的厚度卻不下於專業演出,村民們為夾口供而高呼的自創口號就生動鬼馬。

《羊泉鄉》同時亦讓我想起,今年五月陳曙曦導演的《李逵的藍與黑》。《李逵的藍與黑》原是潘惠森發表於九十年代中期的「水滸系列」中一齣經典,當年在荃灣大會堂漆黑場內,潘惠森讓演員赤腳徘徊,呈現個體的黑色孤獨感。2012的陳曙曦版本大玩crossover,《李逵的藍與黑》鴇母穿上A貨LV包包縫製的裙子,梁山好漢由夜訪妓院所引起的各種慾望,被演繹為具體的SHOPPING飲酒。就是捉到疑似宋徽宗的TARGET,亦雞手鴨腳一如小學生。陳曙曦版本完全捕捉了潘惠森筆下的疏離關係與不安全感,卻讓90年代版本狀若啞巴的李師師,最終鼓起勇氣從「框框」裡冒出來,與梁山好漢的「姐手姐腳」相映成趣。

最後要談的,要數到「藝穗民化節」旗下的演出──台灣曉劇場的《燕子》。《燕子》借用天邊外劇團場地,上演一場流動暴力劇場。先是全身發抖的碎屍疑犯被審問,然後帶領觀眾進入早已佈滿台灣綁架案剪報的空間,再近距離演出虐打強姦撕票等戲碼。《燕子》是台灣一位年青劇場導演的作品,而且明顯相信「肖真」的力量,大篇幅地呈現實牙實齒毆打和若干自願與非自願的性交場面。「燕子」本來就是指涉當年轟動一時的撕票案受害人,是社群與一個城市之間的集體記憶。《燕子》讓觀眾(因為演員被打)大動惻隱之餘,渾忘香港語境與接連出現駭人撕票案的台灣,有着認知上的深刻鴻溝,但它的敢衝敢撞,卻是另一番青春。

奇妙地,年近歲晚回顧2012香港劇場的滄海遺珠,竟然讓我不斷想到「青春」。「青春」看來真是好用──回顧而來的青春、有青澀演出的青春、有舊調重彈的青春、還有不怕死且去到盡的青春。當然,這也是劇場精神,劇評人平日挑剔數落太多,天天上演倚天屠龍,最後惟有歌頌青春。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