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 絕處的花 遍地芳菲 ——回顧「新文本」運動十周年 (2024.02.17)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廿五周年誌慶,適逢「新文本」運動十周年,從2023年底到2024年年初,「前進進」舉辦一系列回顧活動,包括名為「前進廿五 在地迴盪」的三個讀劇節及劇場紀錄片放送。其中2023年12月便有《新文本Fermata》,以選段讀劇形式再現五個「新文本」運動本地原創作品(《耳搖搖》、《漂流》、《(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石頭與金子》、《西夏旅館》),重新審視「本土轉化」步伐;並重讀「新文本」領軍劇作家莎拉•肯恩 (Sarah Kane)《驚爆》的爆炸戲劇張力,再一次體驗「前進進」引介「新文本」的頭炮震撼彈。

香港劇場的「新文本」運動,一切要從千禧年說起。當時陳炳釗與從英國學成歸來的馮程程,交流歐美學習經驗,馮程程引介發端自九十年代的歐陸「新文本」(New Writing),可說是為陳炳釗戲劇世界又打開了一扇窗。所謂「新文本」自是相對莎劇經典等「舊文本」而言,「新文本」關懷社會、省思(全球化、網絡化的)人類精神面貌,從宏觀政治到個人幽微曲折的欲望與悸動,都鞭辟入裡、不輟探詢。

爾後在陳炳釗身上,「新文本」的衝擊十分清楚。陳炳釗曾謂「新文本」之前的大師如Robert Wilson、Robert Lepage,香港劇場依然習慣以專業化和類型化來看待他們。及至「新文本」,則直截了當揭示社會冷漠的制度造成人的生存狀態、移民造成種族之間的隔閡;歐洲與非洲與現在的關係,可能不純粹是過去殖民地的影響,不管過了多久不同的剝削模式依然存在,也影響城市中的種族融和。「新文本」所講的全是當下問題,明顯的啟示就是歐洲一線創作人全在思考這些,關懷當下。千禧年後,香港創作人和觀眾也逐漸開始切身明白「新文本」的路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催生了許多回應本土社會的劇場作品。

「前進進」自2006年起不斷譯介多位歐陸劇作家的作品並實驗演出。2010年的先頭部隊「文本的魅力」,搬演晚近三個歐陸經典劇本——夏洛瓦(David Harrower)《母雞身上的刀子》、邱琪兒(Caryl Churchill)《遠方》和李希特(Falk Richter)《神級DJ》。兩載後的「新文本戲劇節2012」,發表Sarah Kane寫於1995年、李鎮洲導演的《驚爆》;還有改編自台灣駱以軍同名小說、甄拔濤編導的《西夏旅館》;馮程程自編自導的《誰殺了大象》。「新文本戲劇節2012」,彷彿開始慢慢從搬演「新文本」,走進同時引介「新文本」和實驗「本土轉化」的階段。

2012年,「新文本」計劃正式獲得資助,「新文本資料庫」隨之於同年5月啟動,成為香港首個以「新文本」為主題的表演藝術研究平台。資料庫作為「新文本運動2012-2014」的其中一個重點項目,每三個月發佈一次「劇作家檔案」,引介一位當代重要的歐陸新文本劇作家。2013年,進入第二年的「新文本運動」開始將焦點從英國稍稍轉移到德國,陳炳釗發表《金龍》,延伸探索德國當代劇場發展的特質和興味。

從「新文本」劇作家的介紹、讀劇、劇本翻譯、排演,「前進進」不但在藝術路線和發展方向具有前瞻性,扮演着香港劇場引介者和推動的先鋒角色,亦不忘轉向「本土轉化」,逐漸培養出適合發揮「新文本」的年輕編導和演員。「前進進」的「新文本運動」更是一個結合創作演出、劇本翻譯、表演研究、教育推廣的戲劇藝術計劃。2012年《西夏旅館》、《誰殺了大象》,到2013年《漂流》、《耳搖搖》,再由2015年《(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壓軸,這五部「新文本」運動的「本土轉化」創作,雖說是五位「新文本工作室」成員小試牛刀,然而,受啟蒙後的「土法煉鋼」各具特色。只有先行者率先實驗「本土轉化」,香港「新文本」的誕生才能引人入信、引人入勝;這成果也標誌着香港版「本土轉化」在題材多樣性和創作上的精進,立此存照。

作為「本土轉化」的橋頭堡,這番「浪漫的挑釁」,縱然不可能都是完美的,然而在情志上奠定並示範香港「新文本」種種創作的可能,它們既有着歐陸劇場「新文本」的創作形式和特質,內容方面也緊扣香港「新文本」關注的切身課題。2012至2015年第一波「本土轉化」在牛棚劇場發表同時及緊接着的一段時間,第二波「本土轉化」亦在發生或醖釀中,較諸第一波的實驗性更寬廣,遍地開花。陳炳釗則分別於2014年及2016年改編也斯作品為《後殖民食神之歌》、《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和2022年《鐵行里》等。

以後的都是歷史了。「新文本」(New Writing)在「前進進」框架和脈絡下的引介、搬演、本土轉化,再在香港表演藝術氛圍、藝術教育層面的影響和內化,自不待言。以陳炳釗為主軸來探索「新文本」之路,亦是在為香港劇場世界的發展把脈。當香港劇場都不必特別要談「新文本」(是什麼、是否適合表述自我)的時候,「新文本」原來已深入香港劇場敘事和文化的骨髓和血肉。「新文本」運動十周年,功德圓滿。

註:本文內容源自作者的《「前進進」(陳炳釗) 劇場研究》,是項研究屬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評寫作計劃」資助項目之一。更多詳情請見: https://culturalslasher.wixsite.com/hkpa-aesthetic-study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24年1月2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從希臘悲劇到奇幻水世界—— 劇場幻象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與《INK》 (2024.01.27)

  首次觀賞希臘劇場幻象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執導的演出,是在2018年年底台北兩廳院主辦的「舞蹈秋天」。當時差不多大部分香港表演藝術創作人、評論人、行政人和舞台管理人員,都慕名來朝聖《偉大馴服者》。出生於雅典的希臘大師Dimitris Papaioannou,早年以畫家、漫畫家身份從事舞台表演藝術創作,兼任導演、編舞家、表演者,以及佈景服裝與燈光設計師。首個藝術創作週期(1986-2002)以自組Edafos Dance Theatre舞團為基礎,九十年代便已創作出驚艷之作《美迪亞》。2004年及2015Dimitris Papaioannou先後執導雅典奧運、歐洲運動會開幕禮。儼如清明上河圖,Dimitris Papaioannou列希臘諸神的群像,一幕幕希臘文化圖像從畫作中瞬間立體顯現,指向廿一世紀的夢幻競技場。Dimitris Papaioannou的舞台展演方式和兩次運動會開幕禮表演,也成了最好說明古希臘文化的人文關懷和身體之美的佐證。

Dimitris Papaioannou視藝背景着重圖像思維,使得作品往往從傳統戲劇偏重情節和人物的舞台,一轉而為以構圖、物料創作的巧思和隱喻,為故事帶來嶄新場面和詮釋。如九十年代初《美迪亞》,美迪亞殺兩子的場面,女主將套在左右手上瓷娃娃互撼擊碎,任由娃娃體內紅色紙條噴灑四周。新版本《美迪亞》強調美迪亞的動靜和造型如同蜥蝪,取其涼血動物的心狠。爾後《NOWHERE》則是2009年在希臘國家戲劇院的創作,舞台上展示出舞者如何與燈光設備、吊桿結構共演,電腦編程設計讓26位表演者移動在機械設備之間,重新思考當代表演藝術中人類與機器的關係,甚至,人已是機器。



Dimitris Papaioannou經常被描述為劇場中的形象雕刻家,不斷從視覺藝術和希臘神話汲取創作靈感。2017年《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為其「以畫家之眼創作劇場」的頂峰。《偉大馴服者》一名脫胎自《荷馬史詩》,指時間終將生命馴服。在「時間無敵」前提下,夾雜希臘文化的身體美學,重新模擬不少藝術名畫名場面,一幕幕歷史與人文藝術真人呈現,如林布蘭的《杜爾博士的解剖學課》、波提且利的《春》《維納斯的誕生》、米高安哲羅等的作品,將大眾耳熟能詳的畫作畫面恣意重現。《偉大馴服者》的身體意象,已不盡然只展示「健全的精神寓於健康的身體」的希臘身體觀;進一步將人類認為美的勻稱身體,「剪」得支離破碎乾脆把女子上肢「鑲嵌」在兩條粗壯的男子大腿上,直接衝擊觀眾慣有的視覺美感。(其中多次重複的橋段如開場「白布蓋住赤裸身體不斷被吹走」的徒勞,更是向Pina致敬的小心思。) 此外,發表於2021Transverse Orientation》,Dimitris Papaioannou延續舞台慣技和風格,帶來古希臘神話的牛頭人身怪物Minotaur,以強烈神話色彩的圖像,糅合奇幻肢體語言,塑造舞台奇觀。

「希臘視藝身體」固然是Dimitris Papaioannou的創作關鍵詞,及至創作於疫情期間的INK》,似乎嘗試把希臘元素拋開,專注研發小品。兩名男子,一說是主人公與他的鏡像,在「玩水」狀態中互相纏鬥、互相黏連、互相霸佔、互相征服。舞台上的Dimitris Papaioannou一身黑衣,他的另一半」卻是赤裸白人年輕軀幹形象。他們既是黑暗與光明,也是現在與未來。在「玩水」這件事上,INK借助水和海洋生物等特質,大玩情色隱喻。八爪魚不只噴水、跳脫不可控,更多次「攀上」男體重要部位,充滿黑色幽默。Dimitris Papaioannou坦言他的創作焦點是把人體當作一種工具、一種顏料、一種情欲能量,就像希臘雕塑。情欲更是感官與靈魂的交織,人體恰恰便是情欲最直白的表達。


與目不暇給、台上豐富多變的《偉大馴服者》相比,《INK》刻意簡約和粗糙。在垃圾袋般黑色尼龍布組成景深的「牆」之下,每每以半透明塑膠板「阻擋」觀眾對他的另一半的凝視,再讓流水湧向兩人身體,濕透的二人一舉一動都掀動水花,視覺上如同置身水世界。《INK》談脆弱、談快感、談靈魂、談自我與自我的鬥爭,沒有打正旗號以希臘悲劇和悲臘神話為題材的《INK》,底蘊無疑相對個人化,放射出來的能量也傾向過癮好玩,多於創作經典。想當然的是,當Dimitris Papaioannou自娛自嘲到了極致,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人體或水世界,而是冥冥中與孤獨的」再相逢。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