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9日星期三

80後為時代做診斷?--談"80後社會大學"(2012.08.29)




打從香港教育日漸產業化,各大專院校的非學位校外課程社區書院專上學院(COMMUNITY COLLEGE)已然「梗有一間喺左近」,「學習」往往與「投資」掛鈎。就是坊間林林總總的自我認識、心靈探索課程,也標榜着人生導師、快樂教練為你「增值」,並由此揭開人生新一頁。如果現在有一所「社會大學」,開宗明義免費開課來「為時代做診斷」,你可能會疑惑那是一群文化祈福黨的末世騙局,抑或是一次理想主義者的行為藝術?

未出發先惹火

經過兩個月的營運,「80 後社會大學」自7月6日開課至今,已完成了 8 堂課。課堂題目由「再思鬧爆文化,談公共理性」、「民粹,政治的唯一定律?」,到「不合時宜的敵對性」等。這不但標誌着一群過去被標籤為激進分子的80 後,在面對日趨激化的社會政治環境有了更深刻的體會,「80 後社會大學」還招徠了一群「點只 80 後咁簡單」的高手助陣──在見慣的陳景輝、陳劍青之外,還有梁文道、葉蔭聰和邵家臻等公共知識份子。被命名為「為時代做診斷」的系列座談,先別論是否陳義過高,單是沿用「80後」招牌開館為香港把脈,未出發先惹火。臉書專頁不斷被問點解點解,「80後社會大學」的籌委陳錦輝坦言在籌組最初階段,也認真考慮過「堅持80後」的意義:

「大眾對”80後社會大學”有所質疑,固然是因為大眾和很多準學員在實際年齡上不是80後,又或者對社運中的80後有較負面的印象。然而,我們傾向80後的內涵或所指,其實尚在形成當中,反而想在天星皇后一系列社會運動後,藉着關於香港社會的共同思考和探索來重新定義80後。另一方面,”80後社會大學”一名除了方便聚焦,讓大眾知道搞手的路數,同時也標誌着對天星皇后菜園村反高鐵等歷史的追認和對未來的期許,希望貫徹在"行動後思考、思考中行動"的80後精神。」

縱然「80後社會大學」備受質疑,開講月餘捧場客卻一直有增無減。由最初擬設的「30人讀書會」,到意外爆場至130人走出活化廳。我更感興趣的是「80後社會大學」的創建,究竟要為「80後」尋找出路,還是積極打開知識平台、釋放文化權利,讓社會文化知識水銀瀉地深入群眾,來為香港尋找出路?

知識與行動之間

「這種說法好像有點80後開倉救濟貧民的意味(笑)。換個角度考慮,80後背後難免有世代論的指涉,打從數年前呂大樂發表"四代香港人"的論述伊始,第二代香港人(按:即60後)隱然成為判斷香港各種發展面向的指標,彷彿”成也第二代敗也第二代”。”80後社會大學”並非要標榜第四代或第五代才是香港的希望,我認為,80後其實象徵着”反思香港”的開始多於一切,重新反思我們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的核心價值和城市發展觀。」陳錦輝說。

瞻前顧後,我笑說「80後社會大學」的舵手陳景輝,談及「80後社會大學」每每不時回顧當年受惠於牛棚書院的點滴。「80後社會大學」與牛棚書院之間,彷彿有着遙遠的承傳關係。可是十多年前的牛棚書院,在規模網絡、聲勢陣容上,均與「80後社會大學」迥然不同。那麼,陳錦輝如何展望「80後社會大學」的發展?

「我想我們不是很有意識地繼承牛棚書院,目前還只是試驗的第一階段。無論如何,”80後社會大學”目前的模式也不是理想中的常態,發展出很多不同獨立課程亦是可能性之一。此外,對於牛棚書院的追溯也不是形式上的重複,更可能與”知識行動化”有着更緊密的關係。例如開課講政治哲學,最終真正想要指向實則社會行動。我們認為,知識與行動之間可以有更深刻的處理、更理念化更深厚的理論累積。久而久之,說不定會培養出國民小先鋒的左翼版(笑)。可以肯定的是,”80後社會大學”絕對不是要搞社運BANNER製作速成班、空手道初階,或教大家如何叫口號、衝鐵馬和避過胡椒噴霧的技巧。」

踩場踢館新文化

展望之餘,陳錦輝毫不諱言,以「80後」代表人物陳景輝作為招徠的「80後社會大學」,惹來粉絲之餘也引起陳氏論敵的關注。在7月6日開課當天,由陳景輝主講的〈再思鬧爆文化-談公共理性〉,便有齊澤克學會成員到來現場公開辯論。陳錦輝笑言踢館者也是愛好文化理論的朋友,踩場前已發表網路文章回應陳氏在報章所寫的觀點,現場的唇槍舌劍亦火花四濺。向好的方面想,這也開展出更多元的討論。我忽發奇想,說不定此例一開,以後踢館者也得文筆口才知識理論俱佳,乾脆把慣性被指為成人插花班、太極班的「社會大學」,帶到更文化更理論也更互動的層次。似乎從「80後社會大學」的迴響看來,大眾對於「知識-行動」還是抱有豐富的想像力,與其說「80後社會大學」是發聲位置的重新佔領,毋寧說是一份「80後」送給香港的禮物。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P.S. 詳情可參見香港電台第二台文化節目《思潮作動、文明單位》。節目由香港電台第二台,逢周一晚上八時至九時播出,FM94.8-96.9,主持: 梁偉詩、胡世傑。網上重溫:http://programme.rthk.org.hk/channel/radio/programme.php?name=radio2%2F89&d=2012-08-20&p=3436&e=188584&m=episode

2012年8月28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完(2012.08.28)





有一個這樣的故事:2009年春節某一天,大家都忙於過年,晚上突然收到我班上一位小男生SMS傳來黃偉文〈活着多好〉的歌詞文字:「遊玩時開心一點不必掛念我…」。這既不像新春祝福語,又不像什麼美文分享,我直覺覺得有點不妥,便着他們的班長了解一下到底發生何事。很不幸地,原來短訊中〈活着多好〉的片段,竟是那小男生的最後遺言,發過短訊,小男生便墮樓身故了。自此以後,我有點不大敢重聽〈活着多好〉,卻近乎條件反射的特別注意流行歌詞中對於「死亡」的書寫,包括周禮茂的經典〈邊緣回望〉、同樣出自黃偉文手筆的〈井〉、林若寧的〈最後派對〉、周博賢的〈替你高興〉和今回詞話要談的林寶新作〈完〉。

林寶〈完〉大概是陳奕迅新碟《…3MM》其中一首主打歌,最近不少網友已在熱烈談論當中的「死亡」主題。《…3MM》中還有「碌卡」、社會普遍無禮和階級格調等歌曲題材。然而,〈完〉關於生離死別的書寫似乎特別能觸動人心──「一刻心也跳着 命能懸着 尚能延着 雖則一秒過後或結帳 光陰雖倒計着 但呢喃下 照樣漫長 塵寰未了 沒有路撒手歸向 從來從來病床一張 就算已躺上 點滴再響 但意志高漲 雖已走向 那滅亡最終一章 全力多打漂亮一仗 仍祈望那重傷 或會有轉向 這是妄想 怎也說不上 無力軟弱 總不免變得倔強 無奈生於死角 只得一個下場」

〈完〉的開首已馬上帶領聽眾進入纏綿病榻的情景。命懸一線的病者縱然有堅強的求生意志,可是在「打點滴」(即廣東話所言的「吊鹽水」)的狀態下,不免感到強烈的無力感。首段大量出現「雖」「但」「就算」「妄想」「無力軟弱」「無奈」「只得」的遣詞用語,藉着患病的非常前設,渲染出一種相當異樣,但又卑微而平常、無望的困獸之鬥。〈完〉的詞人林寶坦言,填詞時剛巧有親友不幸離世,觸發他藉着歌詞來抒發關於死亡的一些想法。因此,〈完〉的文字出現一種反覆呢喃的精神狀態,不斷思考人的力量和人的軟弱,最後歸結到人生在世的「不得已」──

「終迫出勇氣讓 被誰懲罰 被誰原諒 願再擔保不過信譽壞了賬 終識得去退讓 但懸崖上 再沒後墻 惟未變敵對互送多一掌…如承受那重傷 未見有轉向 這樣對比 可會太牽強 同樣脆弱 不得已要坦白嗎 病至膏肓 再避不上 自認自認未絕望 未去努力着 但時日錯過了 再怎可勉強 沒權利失落失望 今天我倆 俱傷得 欠救藥」

〈完〉第二部分,有一種閃回(flash back)的效果,彷彿是主人公在回望前半生,如何受到挫敗、如何得到原宥、如何脆弱受傷、如何互相傷害,直至病入膏肓才發現一切畢竟過眼雲煙,反而從中深深感到「活着多好」。我們得到生命,並不是自主的;生命的失去,也不是人的意志可以左右。只要活過,根本就沒有抱怨和失落失望的資格。值得注意的是,〈完〉在談生論死的當兒,把焦點放在日常為感情家庭事業金錢,不斷陷溺於哀傷狀態人們。宏觀來說,如果想不通透,每個人都傷痕纍纍、每個人都活不下去──「今天我倆 俱傷得 欠救藥」──一切全在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末段,〈完〉把場景移師先人的告別式,全詞乾脆把最後一程走完──

「原來尚有創傷 沒法去敷上 關係哪可 斷了再拉上 可會驚詫 世事如只得一廂 沒法扭轉結局方向 原來尚有理想 沒法再攀上 想贈那獎 都不及去頒上 難道歲月 多少課也可白上 唯獨告別路途 要懂怎去走上 手一僵眼閉着 未能延着 別求延着 學會花圈棺蓋了後 就獻上 但願步過瞻仰 你亦明白 看穿真相 尚有些仗 全力亦打不上」

〈完〉的末段有花圈、棺木、瞻仰儀式,簡單描繪出喪禮的情景,同時也更明確點出人生的不完美。總有不能達致的理想、追逐不到的獎項、聽不明白的話語。遺憾才是人生的真相,因此〈完〉真正釋放的,並非盲目樂觀的正能量,而是對生命本質的理解──「有些仗 全力亦打不上」──直至生命完結的一天,無力感都生死相隨,或許這才是〈完〉醍醐灌頂的關鍵。

〈完〉

作曲:Eric Kwok
填詞:林寶
主唱:陳奕迅

一刻心也跳着 命能懸着 尚能延着 雖則一秒過後或結帳 
光陰雖倒計着 但呢喃下 照樣漫長 塵寰未了 沒有路撒手歸向 
#從來從來病床一張 就算已躺上 點滴再響 但意志高漲 
雖已走向 那滅亡最終一章 全力多打漂亮一仗#
仍祈望那重傷 或會有轉向 這是妄想 怎也說不上 
無力軟弱 總不免變得倔強 無奈生於死角 只得一個下場 

終迫出勇氣讓 被誰懲罰 被誰原諒 願再擔保不過信譽壞了賬 
終識得去退讓 但懸崖上 再沒後墻 惟求未變敵對互送多一掌 
#REPEAT# 如承受那重傷 未見有轉向 這樣對比 可會太牽強 
同樣脆弱 不得已要坦白嗎 病至膏肓 再避不上 

自認自認未絕望 未去努力着 但時日錯過了 再怎可勉強 
沒權利失落失望 今天我倆 俱傷得 欠救藥 

原來尚有創傷 沒法去敷上 關係哪可 斷了再拉上 
可會驚詫 世事如只得一廂 沒法扭轉結局方向 
原來尚有理想 沒法再攀上 想贈那獎 都不及去頒上 
難道歲月 多少課也可白上 唯獨告別路途 要懂怎去走上 

手一僵眼閉着 未能延着 別求延着 學會花圈棺蓋了後 就獻上 
但願步過瞻仰 你亦明白 看穿真相 尚有些仗 全力亦打不上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8月25日星期六

中國近代史的縮影-夏遊哈爾濱(2012.08.23)




說起哈爾濱,每每條件反射的想到冰雕和白雪紛飛的情景。以冰雕節、啤酒節、歐陸化建築享負盛名的哈爾濱,其實是一部中國近代史的縮影。清朝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6月3日),沙俄迫使清政府簽訂了《中俄禦敵互相援助條約》,1921年正式公布,又稱《中俄密約》,由此獲得了中東鐵路的修築權。1898年6月9日沙俄決定將鐵路工程局設在哈爾濱,是為哈爾濱建城之始。哈爾濱素有「東方莫斯科」之稱,二十世紀初,在日俄戰爭失敗以後(1904年—1905年),俄國的影響有所減弱,來自包括美國、德國、波蘭、日本及法國在內33個國家的16萬僑民移居到哈爾濱,形成東北亞的一個國際經濟、金融和運輸中心。哈爾濱的中國人自己也成立了釀造,食品和紡織等種種企業。因此,到訪哈爾濱的旅客必然會遇到「每頓飯都以哈爾濱啤酒為飲料」的場面,哈爾濱啤酒味道傾向淡泊,大有俄風,與青島地區所釀製的濃烈德式啤酒迥然有異。另一方面,東北同胞幾乎「不喝茶多喝酒」的飲食習慣,也令我這來自南方的香港人瞠目結舌。

甫到哈爾濱第一處到訪的是果戈里大街(Gogol Street)。果戈里大街建於1901年,果戈里大街一名自然取材自俄國作家果戈里,魯迅《狂人日記》的原型便是果戈里筆下的同名小說。顧名思義,果戈里大街是哈爾濱極具俄羅斯風情的一條大街,在大街上不僅有俄羅斯餐廳和商店,還矗立着1935年落成的東正教教堂阿列克謝耶夫教堂。磚紅色的東正教堂屬俄羅斯巴洛克建築風格,平面呈十字型對稱布局,屋頂巴洛克式塔樓,線條非常豐富。有趣的是,東正教堂固然是信眾做禮拜的地方,而旁邊竟有一座果戈里賓館,對面就是俄式烤雞外賣店,陣陣肉香和長長的人龍彷彿邀你住下來,慢慢體驗中國特色的俄式風情。果戈里大街的柺彎處還有印度小區,大有俄國不遠便是小印度的意思。說起來,哈爾濱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世界之窗。

哈爾濱另一處最享負盛名的名勝,自然是中央大街東側透籠街的拜占庭式東正教教堂──聖蘇菲亞教堂。聖蘇菲亞教堂始建於1907年3月,是俄羅斯帝國東西伯利亞第四步兵師修建的隨軍教堂。歷時九年時間,於1932年11月25日最終建成。目前聖索菲亞教堂是在中國境內規模最大的一座東正教堂,可以容納2000人。教堂平面為拉丁十字。牆面使用清水紅磚,磚雕精細,上部中間是巨大的洋蔥頭穹頂,四周有大小不同的帳篷頂,整體感覺錯落有致。1997年修復,現為建築博物館,用以展示哈爾濱如何受到多種文化建築藝術的影響。聖蘇菲亞教堂內的壁畫、吊燈、鐘樓、穹頂與唱詩台,都完整地保留了一百多年來的異國情調。

置身於聖蘇菲亞教堂的廣場範圍,你會發現那原是個建築藝術廣場,聖蘇菲亞教堂的周邊保有了一系列的歐陸建築群,故名為建築藝術廣場。它是中國首座疊台式水景廣場,是聖蘇菲亞教堂、藝術磚廊、鋼構拱廊、凱旋門等眾多歐式風格的集大成,周邊又有猶太新會堂。無怪乎聖蘇菲亞教堂廣場,如今已成了當地人拍攝婚妙照的勝地。值得注意的是,儼如米蘭拱廊街的鋼構拱廊中,現在正陳列出一系列蘇菲亞教堂廣場在過去一百多年變遷的老照片。建築藝術廣場的U型空間中,原是蓋滿了平民百姓居住的樓房,密密麻麻地擠進整片地方,就像今天的屏風樓那樣包圍着聖蘇菲亞教堂。直至十多年前復修,炸掉樓房後才重現廣場原貌,這裡又回復「東方莫斯科」的興味。




從聖蘇菲亞教堂廣場直走不遠便是著名的哈爾濱中央大街。如果每座城市都有個地標,在哈爾濱便一定是中央大街。可是,從聖蘇菲亞教堂通往中央大街的一道道小巷子也是精采紛呈,這邊廂有韓國人在弄各種韓式紫菜包飯,那邊公寓梯間卻是街坊式戰友炭火烤肉,當然還有新疆饟餅和東北羊肉串。到了中央大街更不得了。中央大街是目前亞洲最長的步行街,全場1450米,沿街林立世界建築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各式建築,現有歐式、仿歐式建築75棟,各類受保護的建築也有36棟,其中中央大街主街便有17棟。中央大街號稱「匯百年建築風格、聚世界藝術精華」的活化模式,連帶有大量俄式啤酒、馬迭爾麵包、馬迭爾雪條在供應,黃昏後更有大批熱愛國標舞的市民在中央大街獻技,娛人娛己。如果你到過莫斯科的阿伯大街,那邊已然全都遊客化為手信店集中地,與哈爾濱中央大街的平民化路線大相逕庭。

從中央大街經過俄式地下街走到松花江畔,正在修地鐵的哈爾濱鼓勵路人多使用地下街,地下街大有俄羅斯的天花雕飾風味,另一端便是斯大林公園。筆者到訪之日正是哈爾濱啤酒節開幕,斯大林公園赫然出現了巨型酒桶。其實哈爾濱是個具有百年啤酒文化的中國城市,中國最早的啤酒廠便始於1900年始建於此,由俄羅斯商人烏盧布列夫斯基創立。哈爾濱亦是全世界第二大啤酒消費城市,僅次於德國慕尼黑。因此哈爾濱的啤酒節與嚴冬的冰雪大世界,堪稱當地的兩大盛事。這也回到我在文首所言。在哈爾濱便得入鄉隨俗,難免「每頓飯都以哈爾濱啤酒當水飲」。不過無論哈爾濱啤酒、馬迭爾雪條、俄羅斯大餐、東正教教堂,都是中國近代史某些章節遺留下來的結果,如果你也想到哈爾濱玩,不要忘了帶上一部中國近代史書,說不定能夠體會更多。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頁A29。

2012年8月14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碌卡(2012.08.14)





7月書展期間,不斷在會展場內遇見朋友。他們有的是傳媒從業員、有的在書店工作,更多的是我那些骨灰級書友。期間遇見的一位朋友一直拉我到某書店攤位,請我幫他「碌卡」,因為他是個虔誠的「無信用卡主義者」,可是在書展見到心頭好,碰巧現金又有點不夠,於是便由我這路人「拔卡相助」。說起來,我的「卡齡」大概有十五年,至今已達沒有信用卡活不下去的地步。即使不是經常在外購物吃飯,我實在很難想像要是沒有信用卡代為自動轉賬、繳費增值、網上訂票等,生活上得多花多少時間來處理這些瑣事。

「碌卡」其實是香港道地語,專指用信用付款時刷卡的那個「過機」動作,與書面語裡的「刷卡」,屬同一動賓結構的語彙。在我的記憶中,信用卡大概在九十年代的香港開始平民化,如今甚至發展為「一人每每有廿幾張卡」的瘋狂普及程度。當「碌卡」成為香港人生活不可以或缺的一部分,把「碌卡」入詞的流行歌曲便誕生了,今回就有陳詠謙為陳奕迅所寫的新作〈碌卡〉──「珍惜 親戚 老友 與舊同學 即管 千方 百計 策動娛樂 彼此 飲飽 吃醉 看着熒幕 東拉 西扯 口吃的我跟你講 親疏 真假 你我 那樣量度 賞面 撐腰 接濟 兌現承諾 炒股 供樓 世界 過份涼薄 伸出 手板 眨眼的我想你幫」

〈碌卡〉首段,陳詠謙筆下的「碌卡」,已超越了飲飽食醉後的埋單找數動作,而是寫出了飯局歡聚酒過三巡場面中暗暗流動的人情關係,也就是所謂的拉關係。在廣東俗語中,「碌卡」除了真正指「用信用卡付款」,同時也指親友之間常愛「打人情牌」的習慣。飯聚最終目的,都不外乎是要套交情攀關係,故謂「伸出手板 眨眼的我想你幫」。〈碌卡〉藉着廣東俗語一詞兩解的奧妙,活現了靠關係得到幫忙,或請人出面去拿取好處的赤裸現實。不過,有趣的是,信用卡的賬單固然要付(香港俗稱之為「卡數」),「碌卡」背後的人情債,其實也是要還的──

「人人負債 輕輕鬆鬆的欠下人情巨債 嘻嘻哈哈花光信用何其愉快 位位手執一副牌 靠友誼之光放大 碌卡 要抱住 最大期望 碌卡 尷尬亦 切忌流汗 碌卡 過兩日 我就還 還完又係老友鬼鬼 碌卡(無內疚)要抱住 最大期望 碌卡(無自責)尷尬亦 切忌流汗 碌卡(零利率)過兩日 我就還 還完又係你個死黨 碌卡新婚 擺酒 送我 貴重財物 開張 剪綵 替我 叫大人物 升職 加薪 教我 約會尤物 急需 幫手 可獻金也可獻身」

正正因為信用卡原是一種延後付款的信貸服務,「碌卡」必然牽涉到「信用」和「額度」,一切落實到人情的時候,所隱含便是「俾面」和「義氣」,回報時就是「還人情」。當「碌卡」太多或身受太多人情時,即使「無內疚」、「無自責」、「零利率」,到頭來在適當時候也得還一還,「可獻金也可獻身」。這其實有點像中國古諺裡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並強調「還完又係你個死黨」、「還完又係老友鬼鬼」。不過〈碌卡〉一詞,最後更具穿透的說破了表面上「好着數」、可以「遲啲俾錢」的信用卡制度,始終是一種惡性循環──「碌卡 一身 卡數 無壞 繼續…碌卡過兩日 我實還 還完咪又見我猛咁碌」。

這樣看來,書展當天我「拔卡相助」,我朋友原是雙重的「碌卡」。不過「無信用卡主義者」在「卡奴」遍地的當代社會,這點抗戰還是蠻有意思的。我另有朋友連付款聰明卡「八達通」亦拒絕使用,說是對於八達通公司偷偷對外販賣客戶資料的無聲抗議。當「碌卡」、「碌人情卡」皆是無堅不催的常態、又人人「手執一副牌」的時候,說不定我們更需要的這些「無卡者」的堅持,更需要這種對主流生活的反思,我們也別忘了要欣賞別人保有「與眾不同」的可能的精神。哦,對了,忘了問愛「碌卡」的你,你今日碌咗未呀?

〈碌卡〉

曲:Eric Kwok / Jerald
詞:陳詠謙
唱:陳奕迅

珍惜 親戚 老友 與舊同學 即管 千方 百計 策動娛樂
彼此 飲飽 吃醉 看着熒幕 東拉 西扯 口吃的我跟你講
親疏 真假 你我 那樣量度 賞面 撐腰 接濟 兌現承諾
炒股 供樓 世界 過份涼薄 伸出 手板 眨眼的我想你幫

人人負債 輕輕鬆鬆的欠下人情巨債 嘻嘻哈哈花光信用何其愉快
位位手執一副牌 靠友誼之光放大

碌卡 要抱住 最大期望 碌卡 尷尬亦 切忌流汗
碌卡 過兩日 我就還 還完又係老友鬼鬼
碌卡(無內疚)要抱住 最大期望
碌卡(無自責)尷尬亦 切忌流汗
碌卡(零利率)過兩日 我就還
還完又係你個死黨 碌卡

新婚 擺酒 送我 貴重財物 開張 剪綵 替我 叫大人物
升職 加薪 教我 約會尤物 急需 幫手 可獻金也可獻身

#repeat#

碌卡 一身 卡數 無壞 繼續

#repeat#
還完又係老友鬼鬼

#repeat#
碌卡過兩日 我實還
還完咪又見我猛咁碌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敢觀舞台》--好心跟垃圾分手之後──盧巧音《CANDY LO NURI 2012 CONCERT》(2012.08.10)




我常常懷疑,如果我的生命裡從沒有得到過一項研究工作叫歌詞研究,我或者不會那麼喜歡盧巧音。對很多朋友來說,對於盧巧音歌曲的認知,或許只停留在〈垃圾〉和〈好心分手〉的幾句hookline。在本年二月的紅館《黃偉文作品展CONCERT YY》中,豹隱多時的盧巧音重現江湖,更令不少樂迷聽眾「忽然懷念」這位「與別不同」的酷爆女歌手。可是,我一直認為〈垃圾〉和〈好心分手〉其實是「最唔盧巧音」的歌曲,從《不需要…完美得可怕》《MIAO》《色放》《MUSE》《FANTASY》到大放異彩的《花言巧語》《天演論》十多張唱片,盧巧音已然走過從ROCKER到大熱K歌、年度金曲,再到偏鋒概念大碟的迂迴之路。最後更成為獨立樂隊KOLOR的監製。

得知盧巧音七月份要在理工大學賽馬會綜藝館舉行《CANDY LO NURI 2012 CONCERT》,我就更要去看看這位嘗言「一個人企響台度唔知點算」的獨立女歌手,如何回顧和梳理自己的作品,和過去擺盪於主流與獨立之間的那些年。於是,我見證了《NURI》演唱會近乎毫無花巧的由《天演論》的〈天外飛仙〉揭開序幕,〈天外飛仙〉〈落地開花〉〈日出日落〉〈昏迷〉唱出「宗教也想打勝仗」、「投落到泥地裡一樣優雅」、「懷疑活到仿似植物才精細 期待做到不可救藥才矜貴」種種冷眼觀世情的口吻和洞察。有趣的是,PART ONE由盧巧音獨唱開始,一首歌的時間過後,舞台燈光亮起,隱伏台上的樂隊現身,包括KOLOR的SAMMY和ROBIN。這自然令人想起獨立樂隊出身的盧巧音,剛出道時一副「殺人全家」的酷爆模樣。盧巧音彷彿就是要跟樂隊在一起才自在。這種特質,大概已註定她不會過着線上女歌手的作業模態。

另一方面,我一直猜想試過「黑TEE+近視眼鏡」都開騷如儀的盧巧音,在《NURI》演唱會的演出服裝究竟是什麼模樣。想像中的全黑飛虎隊模樣沒有出現,令人意想不到卻是兩套帶有民族色彩的「方形絲巾式上衣」和日式「窄身彩尾長裙」。兩者都緊扣「彩色」開展想像,呼應部分的彩色舞台燈光。驟眼看去,一切好像不大盧巧音,然而,如果參照她的最新唱片《NURI》,謎底便揭盅──"Nuri"一字有多重解釋,在亞拉伯言語裡解作光芒,暗喻希望。在中文裡可解作鸚鵡,暗喻傳播正面的信念。無怪乎盧巧音在PART TWO的〈夜〉〈聽雨的歌〉〈戀愛很遠〉〈白光〉〈垃圾〉唱得輕軟,PART THREE的〈我愛你〉〈刺〉〈很想當媽媽〉〈好心分手〉更窩心溫暖。

猶記得盧巧音在《黃偉文作品展CONCERT YY》中,紅館演唱〈垃圾〉和〈好心分手〉時手足無措的模樣。在《NURI》演唱會,我特別注意作為一位非主流的獨立女歌手怎樣處理「曾經主流」的兩首熱爆K歌〈垃圾〉和〈好心分手〉。結果必唱的〈垃圾〉和〈好心分手〉分別在PART TWO和PART THREE壓軸,並以FADE-OUT的姿態過場。明顯地,〈垃圾〉和〈好心分手〉的「入屋階段」已然過去。盧巧音的音樂應該有更多的可能性,包括PART FOUR的〈同在〉〈天佑我們〉〈天下〉〈Queserasera〉,也在七彩舞台燈光下與手風琴樂手唱和──拋開〈垃圾〉和〈好心分手〉,世界原來那麼大。當然不要忘了,"Nuri"一字在亞拉伯言語裡解作光芒,因此《NURI》演唱會的四個部分,分別是Sunset/Nighttime/Sunrise/Daytime循環往復,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因此當盧巧音在ENCORE謝幕時說自己是外星人,ENCORE不唱歌只傾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到舞台來。我總覺得一切或許會像手風琴的悠揚樂聲,好像不屬日常生活中會隨便聽到的聲音,但它一直都在。

《NURI》演唱會曲終,著名音樂人兼專欄作家于逸堯讚賞《NURI》是一次有品味的演唱會,一個多小時的表演竟可以那麼獨特又自我。我卻一直沉緬於2005年《天演論》概念大碟對於宗教、哲理、末日課題的挖掘和思考,一名獨立女歌手可以有這樣的胸襟和膽識,無疑是個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的死士。站在流行文化研究者的角度,我曾經說過當年叫好不座的《天演論》,不論在曲詞還是整體製作,絕對是廿一世紀的《野花》。相對來說,《NURI》演唱會其實變相選取了盧巧音由1988至2012的心頭好,連《色放》《天演論》都可以放下,我看到了盧巧音的從容。

藉着《CANDY LO NURI 2012 CONCERT》,我們可能還得順便思考一下香港一些相對獨立的女歌手走向,如盧凱彤以「結他女生」的身份到台灣環島走唱,何韻詩以國語唱片和舞台劇《賈宝玉》打開大中華的天空,彷彿香港就容不下這些「與別不同」的女歌手,只剩下要麼喪笑、要麼賣可愛、要麼K歌不絕的世俗女聲。為甚麼這現象是香港獨有的呢?大概沒有一個地方的流行音樂工業,竟把「與別不同」的歌手徹徹底底當個邊緣人、外星客。當大眾談到「某歌手的歌很好聽」,可能正正因為他的歌曲易唱易記、易食易入屋。結果大眾記得、談論、細味盧巧音的,就只有〈垃圾〉和〈好心分手〉。說實話,我心底裡還是蠻喜歡〈垃圾〉和〈好心分手〉的,但我更鍾情〈女吸血鬼的情歌〉〈一年五季〉〈落地開花〉〈步天歌〉〈送魂經〉〈露西〉〈女書〉〈佛洛依德愛上林夕〉和盧巧音的新作〈小念頭〉。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詩珏失調》:對話(一)── 香港文化空間有幾大?vs 在瓷漆畫與獨立音樂之間(2012.08.10)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一): 香港藝文狀態與文化權利




詩:香港文化空間有幾大?

香港立法會功能組別一直被詬病為小圈子選舉,尤其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別的代議士,多年來由「缺席率最高、發言率最低」的一位老爺子擔任。近日有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出選,挑戰建制派候選人。這位無黨派背景的視覺藝術家打着「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議題出戰,並得到文化界的梁文道、演藝界的黃耀明等重量級人物站台支持。究竟「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為何那麼重要呢,與我們的生活,以至文化藝術發展又有何干呢。

香港其實是個階級森嚴的「大資社會」,在特定場域和模式以外的文化藝術不被鼓勵發生,正如梁文道所言不是每個人都具有表達自己觀點和感覺的能力;而在香港的公共空間從事自己喜愛的藝術形式,在法律上又沒有得到適當保障(近年最令人震驚的是「龐均阻街事件」──身為徐悲鴻入室弟子的中國油畫大師龐均在香港寫生時,因「阻街」而七天內三度被管理人員和警員驅趕)。可以想見,在天台以至工廠大廈玩玩自家獨立音樂,固然不斷被查牌阻止;非主流的聲音想要進入尋常百姓家,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一回事。因此,當我知道獨立樂隊KOLOR在2010年2月14日起,發起每月十四日都在網上發表一首新歌的「LAW OF 14」運動,我就特別高興。

所以說特別高興,並非貪圖每月十四日都可以聽到KOLOR的新歌那份新鮮刺激,而是我在廣播電台任節目主持近一載,深深明白到若非通過固有唱片公司網絡,發出派台歌曲,新歌可以浮出歷史地表的可能性幾近零。而在媒體堅實的堡壘中,竟有樂團想到「從量變到質變」的方法,通過網絡打破圍墻打開缺口,着實可喜,此其一。另一方面,獨立樂隊的作品往往相對沒那麼計算和避諱,可以「我手寫我心」,於是由「雷詞詞人」梁栢堅操刀的「LAW OF 14」,便先後出現叫人揭竿起義反社會的〈天地會〉、諷刺特首選舉的〈賭博默示錄〉、描述陳光誠逃亡事件的〈地圖〉和談李旺陽「被自殺」兼悼六四的〈獵鹿者〉等等。此其二。

如果我們真正相信「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與生活質量掛鈎,文化藝術的空間便顯得異常重要。廣大聽眾可能未必每一位都喜愛非主流或獨立音樂,但大家都應該有權利和渠道接觸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正正只有這樣世界才能不被重利輕義的主流機構企業,輕易壟斷我們的價值觀。再舉一個香港獨立音樂的例子,2006年獨立組合壞碑唇發表大碟《搞三搞四》,由「爛泥詞人」李峻一包辦全碟歌詞,書寫社會邊緣女性的狀態和心聲。包括〈慾海慈航〉的性工作者、〈阿二靚湯〉的二奶、〈少奶奶〉的出軌少婦、〈失蹤媽媽〉的未婚媽媽、〈保守秘密〉的一夜情女子和〈十四青春遁走〉的老泥妹。這群邊緣女性的故事,幾乎全是主流音樂工業不能宣之於口的題材。當中談性工作者心聲的〈慾海慈航〉更另闢蹊徑,不但展示了性工作者的「職業自信」,同時諷刺男權社會「罵我骯髒偏要抱緊我」的深刻矛盾。

表面看來,獨立音樂乏人問津,自是因為它們「夠獨立」,彷彿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狀態。然而,更關鍵的是,我們所處身的文化空間,究竟有沒有足夠土壤,讓這些非主流以至逆向思維,讓這些看似大膽、實則寫實的歌曲作品可以進入大眾視野,進而深化文化藝術滲透力和影響力?在重門深鎖之下,歷史證明了獨立歌手出身的盧巧音,在告別〈垃圾〉和〈好心分手〉、2005年表《天演論》概念大碟思考宗教哲理末日課題之後,一如所料變成香港流行音樂工業的死士,最後退居獨立樂隊KOLOR的監製。盧凱彤則要以「結他女生」的身份到台灣環島走唱,另外打開大中華的天空,彷彿香港就容不下這些「與別不同」的歌手。我想,這現象大概是香港獨有的,竟把「與別不同」的歌手徹徹底底當作異族、隱形人。表面上,一切是市場所決定的,歸根究柢,那是香港普遍對於「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不重視,彷彿大眾已被豢養為「是但求其無所謂」,但求死不了人管它餐餐K歌碟頭飯,不亦樂乎。

珏:在瓷漆畫與獨立音樂之間

「大家都估計馬逢國必然會勝出,你以陪跑的角色參選有甚麼意義?」在周俊輝參選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功能組別的記者會上,劈頭第一個提問就這麼絕命絕情。當刻即醒一醒:就是嘛,政治殘酷,這麼的一個青年藝術家好好地畫畫不好嗎?搞甚麼政治?參甚麼選?

特區政府宣佈活化工廈政策,至今已差不多三年。那時起,重災區觀塘工廈加租逼遷情況惡化,部份音樂人與其他藝文工作者,不旋踵組織起「自然活化合作社」對抗。其間遊行、示威、簽名、論壇、媒體活動頻繁,也是在運動的初期,我認識了周俊輝。他從事繪畫、畫室在火炭區,平日愛聽80年代流行曲。實與本地獨立音樂圈有點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是首批跨區跨藝術範疇做連結的行動活躍份子,也成為後來的「工廈藝術家關注組」召集人。雖然文化發展依然崎嶇,但喜見各有山頭、各有利益考慮的文化圈漸漸改變。

做戲咁做,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也認識到另一位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參選人馬逢國。時值運動高潮,羣眾集結成「生勾勾被活化大遊行」,隊伍走到藝術發展局,接見示威者的正正就是當時的藝發局主席馬逢國。馬主席在會議當中沒有任何承擔、承諾,有說是他快要離任,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是當時同樣即將離任的茹國烈催生了大型的「工廈現況及需求調查」,與及按工廈使用問題召開了一次跨政府部門會議。縱然藝發局天殘地缺、慣性被矮化,現在活化工廈之上再加多個「起動九龍東」計劃,但看見在制度內也有盡過力的人,不官僚不空談,還是很給力的。

當然,我不是說馬逢國在任藝發局期間完全沒任何建樹,實情是我真的不清楚。獨立音樂界本來就與政府架構相當割裂,不靠政府資助,每人都另有生計,獨獨而立,很多時候政府也不當獨立音樂為文化藝術界的一環。資深音樂人說,獨立音樂人要取得資助,不能說是音樂會,要說成是「多媒體演出」,一定要夠「多」。但我們說的割裂現在出現了變化,因為獨立音樂面對的不是資助問題,而是空間、權益、表達自由的問題。

引用梁文道所講,這些文化權利,所講的也就是人權,而香港人的文化觀念也真的比其他地方慢了很多。比方說我們常以台灣作例,談到音樂場地女巫店能成功保存,也會談到文化局長龍應台未能挽救獨立殿堂地下社會。引台灣的例,並不是想說這個局長有多能幹,而是原來這個普遍被肯定的文化強人,面對多元的文化發展都只是在學習階段。台灣現在所遇到的文化部角力問題,比起即將出爐但全無民意的特區文化局,不知走前了多少年。每次引台灣作例,都有點淒涼。

直至2020年,特區政府才會取消功能組別,這八年間不知道只向經濟傾斜的發展,還會為香港帶來多大的失落。記者朋友的提問其實很有道理:看見馬逢國的支持者,差不多都是過往支持「缺席王」霍震霆的人,很大可能霍已被勸退,「鐵票」將會轉投馬生。而功能組別的不合理,這個組別的荒謬,令你我都沒有權投這一票。談這些不是在奢望能影響任何人的投票決定或對功能組別的印象,而是想提提大家,當你藏身band房埋首創作、當你嘗試拉闊公共空間、當你為淫審條例羞愧、為版權條例憤怒、為消失的街道沮喪、為文化局擔憂的時候,香港有一名畫家,拋下半年的創作時間,在不公義的選舉制度當中,為改變而跑。

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強大的建制面前,在外行人主導內行人的狀態面前,想改變的人,其實都是在陪跑。但這個重要嗎?輸贏重要嗎?我看目前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拒絕犬儒,用自己的方式,尋求改變。

原載於《陽光時務》,"愛上噪音"欄。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THE RIGHTS TO PARTY──黃耀明談「文化權利」(2012.08.08)






4月尾《達明一派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曲終,一座城市的主題曲才翩然奏起──從達明社會劇場式VIDEO WALL展示着香港社會變遷點滴、「你還愛香港嗎」部分投射出微博網友的香港心聲、劉以達唱出〈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2012(你chok定唔chok)演唱會版,到〈今夜星光燦爛〉為香港夜景幕墻「狠狠熄燈」──達明演唱會在在都挑動着香港人的敏感神經,造就了多月來迴響不絕的演後文化景觀。達明歌曲不僅積極介入社會,破格的演唱會形式還開拓了談時論政的跨界空間,來回應波譎雲詭的香港政經形勢和中港關係。達明演唱會part 2公演在即,談到流行音樂介入社會,黃耀明如是說:

「多年前這些達明歌曲已有這種特質,當我們再唱這些歌曲,就成了一個非常理所當然的呈現方式、最自然的表達方式。達明作品包括很多題材,我想大家都習慣將社會議題與達明掛鈎,我們也樂於擔任這個角色。因為香港玩音樂的人,很少人去去做這件事。其實音樂是可以介入社會的。你可以同時在卡拉OK唱失戀的歌,也可以用一首歌去講出對社會或者對一個統治階層的不信任,釋放出對社會很多的想法。東方或者華人社會比較少這樣做,我覺得應該越來越多才對呀,不過現在做主流音樂的人真的很少講這些,另類音樂世界就一直有很多!」

一直有種說法,認為流行曲是處理情緒的商品。如果流行曲是處理個人情緒的商品,那麼,也就應該有一些歌曲或者表演方法,可以照顧到社會集體情緒。明哥坦言不論是玩音樂、談社會還是推廣平權精神,關鍵原是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和人權(Human Rights),回望自己的敢言,明哥甚至不認為背後有所犧牲:

「我的職業是一個流行歌手,但我所關心的,是所有香港市民都共同關心的。我想,我不要浪費身為一個公眾人物的影響力,要寸土必爭地盡力爭取更多的改變。至於你們所謂的犧牲,不如這樣說吧,我認為我得到的多於我失去的。或者有些東西因為我的敢言而失去,但同時又得到更多東西。然後,我希望在整個經驗過程中,可以將這個社會的界限推得越來越廣、越來越遠,直至沒什麼界限。如果你不嘗試推這個界限,人人都只會活在很狹窄的空間。所以我們一有機會就要試試看。」

的確如此,香港一直非常漠視文化權利,也從不鼓勵文化藝術自然發展。近年最令人震驚的是「龐均阻街事件」──徐悲鴻入室弟子兼中國油畫大師龐均在香港寫生時,竟然七天內三度被管理人員和警員驅趕!為了寸土必爭,最近明哥就替一位出選「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功能組別的候選人,錄製了一段片段,解釋他對於文化權利和公民社會的看法。明哥認為,一些對文化藝術非常陳腐的概念,老早應該被打破:

「我想,最重要的是,無論你是社會上哪個階層的人,你都可以享有文化和藝術。無論是很精緻的歌劇、管弦樂團、芭蕾現代舞,抑或一些很民間的,比如市民在公園裡跳土風舞的權利、一些很基層的,獨立樂隊在工廠大廈、Hidden Agenda唱歌的權利,都應該有並且得到保護。我們欣賞音樂爲什麽一定要在文化中心呢?我在工廠大廈玩音樂爲什麽要被查牌呢?我想這都關乎我們的權利,the rights to party!我們都make sure正統主流的藝術文化由主流渠道釋出,但是那些非正統非主流,很基層或者社會裏面所謂下流社會的人,他們玩音樂和發展文化的權利,有沒有被照顧到呢?」

說着說着,明哥毫不諱言香港的文化藝術,根本不需要等到西九文化藝術區的出現才發生,文化不需要一個特定的地方,文化是流動的,是社會自然的結果。紐約、倫敦、巴黎都不一定需要有這樣的一個文化藝術區,才燃點起對文化藝術的熱情!是的,正如梁文道所言,香港的文化政策一直欠缺文化視野,對文化權利的維護和保障、對多元社會和言論空間的開拓亦付諸闕如。長路漫漫,黃耀明率先在自己主導的表演形式(包括達明演唱會和《暗中作樂》)、主流媒體獻身闖關,當中的社會感染力、以生命影響生命的效應,無論有多兜兜轉轉,也是整個社會最大的無形得着。

原載於《經濟日報》文化版,頁C5。

P.S. 詳情可參見香港電台第二台文化節目《思潮作動、文明單位》。節目由香港電台第二台,逢周一晚上八時至九時播出,FM94.8-96.9,主持: 梁偉詩、胡世傑。網上重溫:http://programme.rthk.org.hk/channel/radio/programme.php?name=radio2/89&d=2012-07-30&p=3436&e=186399&m=episo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