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30日星期五

千千萬萬個我──《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2011.09.30)







我是在本年6月20日開的微博。除了那時候實在是無聊透頂,更重要的是我對熱爆友儕輩的媒體無比好奇。兩個多月飛快過去,對微博最大的感想──那真是自選娛樂版──每天圍觀着自選的娛樂名人評論、轉發。微博圍觀的奇異力量,竟然發展到早於去年,便有人為我這無名小卒開微博、把我發過的文章貼上去,再去關注別人。因此當「非常林奕華」企劃《在西廂》文案時,用上「愛在圍觀的時代」、「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紅娘」的宣傳語句,馬上覺得深得我心,明顯把握了現今媒體時代的脈搏和神髓──我們不是在圍觀別人,便是等着被圍觀,自己成了最賣力把自己推銷出去的紅娘。

《在西廂》同時又湊巧遇上千載難逢的被圍觀契機──女主角劉若英閃婚,使得《在西廂》似乎更具聚焦力量。我慶幸所看的《在西廂》是七月下旬的香港站演出,那時候劉奶茶還是大中華世界的「黃金剩女」,起碼說出《在西廂》開卷第一句自白「我想我是嫁不出去了」時,不會引起八卦起哄的陣陣大笑。我一直覺得,《在西廂》所以吸引觀眾入場,是因為站在一個很好的點,那是談圍觀、自我書寫、資訊爆炸──今天「雲山戀」塵埃落定、明天「鋒芝變」風雲變色、後天某紙上明星自爆「被家暴」──《在西廂》的出發點和切入點是切中要害的。關鍵是,它如何在一個「故事」中被呈現。

秉承林系劇場風格,基本上觀眾是不會在《在西廂》舞台上,看到任何一個原著《西廂記》的「古裝人」,他們都只是被概念化了的時裝「角色」,如想「嫁入豪門」的JOHNSON(張生)、竭力把主子「嫁出去」的RUBY(紅娘)、在茫茫人海打撈乘龍快婿的名媛TRACY(鶯鶯)、一心一意把女兒嫁到親族的崔太(崔夫人)等等。在這個佈局下,《在西廂》希望談到的是「分身」,為了超脫不夠好、不夠體面、不夠完美的自己,人們特別渴望通過一些中介把自己變成某些人,而這些中介可以是一段婚姻、一筆金錢、一次寫作,又或者網絡世界中的自我設定。《在西廂》甚至刻意同時暴露不同階級的RUBY、JOHNSON、TRACY的困境,於是〈在豪門〉中鋪陳了「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女兒和媽媽」之間種種恩怨,突顯出婚姻在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意義-攀龍附鳳、獲得身份、維持家族前景等等。當中所談的都是社會角色,個人卻被扭曲得支離破碎。 

中段的〈在西廂〉則是虛擬世界,「後花園招親」、「大前廳搶親」根本就是互秀本錢的競技場,你家財萬貫、我一表人才、他千軍萬馬,她身材惹火,還有某某完美無缺。然而,不管如何,關鍵還是「秀」。最後無堅不摧的推銷員所以輕易取勝,就是搔首弄姿的名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因此〈在西廂〉這一小段,所展現的其實是毫無顧忌、誇誇其談、張牙舞爪的慾望流動,所「秀」的往往更只是所願意見到甚至販售中的自己。《在西廂》的〈在豪門〉部分,其實大有《港女發狂之港男發瘟》的「女兒受制於母親(或家庭)」的主題因子;〈在西廂〉的虛擬世界,又是《包法利夫人們》中自我表述和自我販售的餘緒。然而。最後的〈在海邊〉,卻出現了在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陳述後,「如何把故事講下去」的問題,於是〈在海邊〉把故事調和為「媽媽的苦心」、「女兒的童年創傷」和「母親指定的表兄原是理想配偶」等等因素的浮現,結局大團圓,也回歸了傳統家庭倫理價值──似乎一切都是虛妄的,只有身邊這個人是真實的。

如果《在西廂》所聚焦的是「分身」對現實的「逃逸」和「逆轉」──「如果博客是一個掌上的後花園,那麼社交網路則是每個人的櫥窗,在裡面精心陳列着每一個人想要被看到的形象。…因此,鶯鶯與紅娘合一,在自己的掌上後花園建立了一個名叫西廂的私密世界,一個是鶯鶯的人卻欺騙自己是紅娘,宣洩自己真實的想法,又否認自己的真實想法,那是一個已經成為女人的女孩對自己的處境、情感和未來生活的異想。」(見場刊頁7)這個深具時代洞察力的布局,卻被演繹為鶯鶯的「分身」故事,落入了「分身後在另一個我中感到挫敗、回過頭來發現現實原來很不錯」的奇異論調,使得末段鶯鶯與表兄的溫馨談情場面不免彆扭。

更富戲劇性的,竟是《在西廂》在中國大陸巡演期間,爆出了「劉若英閃婚」的爆炸性新聞,一下子「奶茶一定要幸福哦」和「奶茶都結婚了我怎麼辦」的驚呼聲此起彼落,似乎劉奶茶的「分身」故事──「媒體中的黃金剩女劉奶茶」VS「現實中嫁予富商的女藝人」──較諸舞台上出現了更令人瞠目結舌的落差。當然,無論是祝福者還是驚呼者,事件中的反應都只是照見「圍觀着」的我們的思想感情。以戲論戲,如果細閱《在西廂》的場刊文字,不難發現編劇陳立華的確大有企圖心,想要放在劇中的種種問題和思考也相當複雜、多面。《在西廂》愈是想駕馭題旨,兼收並蓄卻愈見枝蔓,尤其鶯鶯重遇乃父時哭得一塌胡塗令人費解。

最後,或許要在這裡分享一下其他觀眾對《在西廂》的觀感。朋友說得很有趣,認為《在西廂》的鶯鶯原是《多啦A夢》的大雄、紅娘是叮噹、張生是靜宜。一切都是矛盾任性軟弱的大雄幻想出來的玩意,大雄和叮噹不單是一人分飾兩角,還是大雄的千千萬萬個我。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02。

2011年9月27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西西弗斯之歌(2011.09.27)



林阿P是《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中,時間上最後一位被書寫的詞人。林阿P可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流詞人,然而,他與Nicole組成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成功借助網絡時代的便利,不但為香港獨立音樂帶來生氣,在歌詞創作上,更娓娓道來新生代對社會世道沮喪無力的新一頁。

2007年,My little airport在《我們在炎熱與抑鬱的夏天,無法停止抽煙》開始創作富社會性的歌曲。2009年,《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被流行雜誌《JET》選為年度五大華語唱片之一。收錄於大碟中的〈失業抗爭歌〉、〈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社會主義青年〉、〈窮人賣屎忽〉等社會性抗爭作品,憤怒叫喊之餘,字裡行間的黑色幽默令人動容。最近,My little airport發表第五張專輯《香港是個大商場》,以今時今日危機四伏的香港為概念,憂患而不失調侃地探討香港這個「大商場」影響下,各式小人物的生活點滴以至失業等城市問題。為文之日,《香港是個大商場》剛奪得兩岸三地合辦的「華語金曲獎」十佳專輯第一名,My little airport也被譽為港島獨立青年的代言人。

《香港是個大商場》一名源自系列紀錄片《時代精神》(Zeitgeist),該片論及世界金融經濟體系爲全球帶來的負面影響,近年香港亦因各種經濟「霸權」而陷入民怨沸騰的局面。在My Little Airport眼中,香港完完全全是經濟「霸權」陰霾下消費至上的大商場。《香港是個大商場》一碟便收錄了〈公司裁員三百人〉、〈給金鐘地鐵車廂內的人〉、〈我是為了兩千蚊才到這裡表演〉、〈搭的士上班去〉、〈豬隻在城中逐一消失〉、〈直至人類滅亡〉、〈MILAN〉等歌曲。當然還有笑中有淚、淚中帶笑的〈西西弗斯之歌〉。

〈西西弗斯之歌〉其實是一齣相當大眾化的處境劇。當中講述賽馬會兼職熱線員,如何在不違反工作規條下「作弄客戶」,從中攫取枯躁無望生活中的丁點快感。歌詞一開首便是青年熱線員的獨白,道出具體工作狀況──「開閘前半分鐘 總有好急嘅客人 落注嘅時侯夾雜粗口 聽到我一舊雲 但佢地愈係忟 我就愈係斯文 我話:麻煩你重複一次 搞到夠鐘開閘 佢地就問候我屋企人 佢鬧我正一懵X 話要叫個經理出嚟問 我都好有禮貌咁回應:先生,麻煩你等等 我既緊張又興奮 同時又扮晒殷勤 喺呢個心情咁複雜嘅搏鬥裡面 我開始搵到工作嘅快感…」

〈西西弗斯之歌〉全以香港口語入詞,寫出都市中一名小小熱線員,面對一份毫無興趣的工作的微觀反抗。主人公為了生計要從事重複又重複的刻板投注服務,無聊中想到要戲弄急於下注的客戶。方法是拖慢電話投注節奏,好等客戶最終下注失敗,並且為了不落人口實,不管客戶如何粗言穢語都要禮貌周周。主人公認為這種「倒米」做法,就是工作樂趣所在。關鍵是從歌曲的開首,便可知道這是主人公的眾多兼職之一,除了折射出都市討生活的不容易,也遙指年青一代就業困難,只能從事一些短期、零散、不穩定、無前景、低收入的厭惡性工作。畫龍點睛的是,〈西西弗斯之歌〉把這個具有普遍性的小職員微觀反抗,歸結到西方神話中西西弗斯的故事──

「希臘神話有一個故事,講述西西弗斯受到諸神嘅懲罰,要喺地獄不斷推一塊巨石上山;上到山頂,巨石又會自動碌返落山腳,佢每日都要重複呢種徒勞無功嘅工作,直到永恆。…西西弗斯知道自己改變唔到命運,佢唯一可以做嘅,就係繼續推¬石頭。直到有一日,佢發現佢可以蔑視自己嘅命運,甚至用享受呢個過程嚟去否定諸神對佢嘅懲罰,於是,佢感覺到自己係快樂嘅。」

西西弗斯是「無止境的勞動」的代名詞。很不幸地,西西弗斯的處境卻是絕大部份打工仔的寫照──無望的工作僅夠餬口,日復一日無止境的重複令人窒息,只能整蠱客戶、賣弄小聰明,甚至嘲笑弱勢、犬儒嬉鬧度日。這一切一切又恰恰是病態社會世道的徵兆。當社會世道無法再給人信心、希望和願景,惟一能夠令人坦然存活的,便只有「認真你便輸了」的浮躁逃避的集體心理。因此,林阿P〈西西弗斯之歌〉驟眼看去似是淚中有笑,實則上卻是苦笑中的刻骨悲鳴。很多朋友說,《香港是個大商場》大碟讓他們震撼落淚。因為,《香港是個大商場》原是一道時代傷口上的卡通膠布;當中幽默與抗爭、哀號互相滲透,妙趣橫生之餘自然不免痛徹心肺。

〈西西弗斯之歌〉

曲詞編:林阿p@My Little Airport
唱:nicole@My Little Airport

呢年嚟我有幾份兼職
其中嘅一份
係幫啲馬迷落注
喺電話投注中心

喺裡面我識唔到朋友
返工食飯, 都係一個人
我已經悶到抽筋
但要維生 我諗到一個方法抗衡

開閘前半分鐘
總有好急嘅客人
落注嘅時侯夾雜粗口
聽到我一舊雲

但佢地愈係忟
我就愈係斯文
我話:「麻煩你重複一次」
搞到夠鐘開閘 佢地就問候我屋企人

佢鬧我正一懵X
話要叫個經理出嚟問
我都好有禮貌咁回應:
「先生,麻煩你等等」

我既緊張又興奮
同時又扮晒殷勤
喺呢個心情咁複雜嘅搏鬥裡面
我開始搵到工作嘅快感

希臘神話有一個故事,講述西西弗斯受到諸神嘅懲罰,要喺地獄不斷推一塊巨石上山;上到山頂,巨石又會自動碌返落山腳,佢每日都要重複呢種徒勞無功嘅工作,直到永恆。後人有¬一個講法,話諸神並唔係用「推石頭」嚟懲罰西西弗斯,而係用觀念,用「我永世都要推石頭實在太慘」嘅呢個觀念。西西弗斯知道自己改變唔到命運,佢唯一可以做嘅,就係繼續推¬石頭。直到有一日,佢發現佢可以蔑視自己嘅命運,甚至用享受呢個過程嚟去否定諸神對佢嘅懲罰,於是,佢感覺到自己係快樂嘅。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1年9月18日星期日

別將音量收細──台北LIVE HOUSE表演空間探微(2011.09.18)



早前台北的人文LIVE HOUSE女巫店瀕臨結業,引起台港不少音樂文化界人士對「城市音樂空間」生態的關注和討論。而香港在柴灣青年綜藝館逐漸打響名堂、成為舉辦小型音樂會必然之選的同時,半地下的LIVE HOUSE”HIDDEN AGENDA"(位於牛頭角工業大廈的音樂演出場地),又無奈面臨「工廈活化政策下」的逼遷命運,究竟「城市音樂空間」如何影響流行音樂文化的生成發展?素以街頭音樂演唱和人文LIVE HOUSE著稱的台灣,恰恰為大中華示範了不一樣的可能性,那麼,我們或許可以觀摩台灣的經驗,探索多元音樂文化土壤中的蓬勃生機。

台灣全島,街頭音樂表演多不勝數、音樂表演空間無處不在。單講台北市,九月份將在多個捷運站出口舉行「捷運出口音樂節」,還有盧廣仲於九月九日早上六時半開唱的「清晨西門町演唱會」等等。即使規模小至素人歌手在夜市空地獻唱,畢竟也是一種拓展音樂空間和聽眾群的嘗試,一切緊扣生活而開展。上月訪台,筆者走訪了台北著名的live house「河岸留言」和前身為華山台北酒廠中五館的「LEGACY TAIPEI 傳 音樂展演空間」,嘗試從表演空間營運者的角度,略窺台北live house如何成為流行音樂文化發展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說起台北live house,自然不得不提赫赫有名的「河岸留言」。「河岸留言」又有「大河岸」和「小河岸」之分,「大河岸」專指首先發跡的西門紅樓店,「小河岸」為規模較小的公館店。甫踏進「大河岸」,映入眼簾的便是紅磚墻上的幾個黑色襯底的血紅大字──「河岸留言」,周邊還有慶祝「河岸留言」十周年的標語、海報和藝人們留言的祝福語句。我在企宣人員希蝶引領下進入綵排現場。放眼看去大名鼎鼎的「河岸留言」竟樸素如一般喝酒聊天的BAR,只是小圓桌的盡頭搭着簡單的舞台、樂器和投放影像的投影裝置。根據希蝶的描述,「河岸留言」的老闆開店原是自娛,沒想到後來竟成了台北live house文化的重要根據地── 

「”河岸”老闆本身是一位吉他手,所以投資live house特別重視音響效果和現場氛氛。我們首先發展的是西門紅樓的”大河岸”,場地最多可以容納500人左右;”小河岸”卻是後來發展的,聽眾人數大概可以到100多人。當初搞”大河岸”的時候,主要有一個想法是讓即使較小眾的歌手,都可以有與聽眾近距離交流的機會。後來再辦”小河岸”,”大小河岸”便有了分工,讓不同風格路線的歌手在”小河岸”取得迴響後,再在”大河岸”規模稍大的場地以歌會友。有時候,大牌歌手如萬芳、范曉萱雖已名氣很大,也會因為喜歡我們的”小”和獨特空間氣氛,樂意在”河岸”演出。」




說着說着,希蝶便把我帶到「大河岸」的「紀念墻」。墻上掛滿「大河岸」演出歌手的簽名海報和唱片,從伍佰張懸到新生代的盧廣仲劉子千,均為「河岸留言」的表演常客。看來西門紅樓從日治時代的娛樂樣版重鎮,到成為台北市市定的三級古蹟再發展成藝文創意空間,也是指向城市中的藝文凝聚能量。成立十周年的「河岸留言」,無疑在歌手成長和拓展聽眾的基礎上,發揮了細水長流的滲透力量。至於成立近兩載的「台北音樂傳記-LEGACY」,在奠定台灣城市音樂文化的層面上,更富有移風易俗的雄心壯志。「LEGACY」的企宣主任莊子沅,甚至直言不諱「LEGACY」的出現,多少想改變聽眾看LIVE的取態──

「台灣喜歡音樂的朋友分很多種,包括流行音樂掛、非流行音樂掛、小眾音樂掛等等。然而,台灣的聽眾卻太習慣"假日搭舞台拉音響、免費聽歌手唱一整天"的本土表演模式。全台灣幾乎每個地區和節目辦活動都會請歌手唱歌,例如黑鮪魚文化節、宜蘭清水節,也會請到像李玖哲這種級數的歌手參與。在太多平台和媒介可以接觸到音樂和演出的情況下,台灣觀眾還沒有買票看演唱會的習慣。某個程度上來說,小巨蛋和台北國際會議中心的空間實在太大,似乎不大適合創作型和較INDIE的歌手開唱。那麼,像”大小河岸”和” LEGACY”的優勢便剛好出現了。」




的確如此,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看香港演唱會的經驗來自很小的時候,被帶到紅館看張國榮的首個個唱,當時的表演嘉賓還是「新人梅艳芳」。作為香港觀眾,「買票看演唱會」彷彿與穿衣吃飯同是日常生活一部份。近年不少香港朋友在遊台之時,亦樂於到「LEGACY」看演出,亦有愈來愈多的香港歌手進軍LEGACY。全因為觀眾人數約在1000人左右的「LEGACY」,往往瀰漫着一種獨特的近距離親切感,即使站在全場最後一排,聽眾跟舞台的感覺還是相當接近。莊子沅認為,這也與「LEGACY」自由奔放的經營理念息息相關──

「” LEGACY”排滿椅子的話,基本容納觀眾約650人,全站位的話可以到1200人。我們本身採取較為像小劇場、自由調度的感覺,與上萬人的小巨蛋和三千人的台北國際會議中心,都不太一樣。” LEGACY”不僅歡迎有實力的年青歌手來演唱,也樂意扮演跳板的角色,幫助歌手積累觀眾和舞台經驗,如創作歌手型的徐佳瑩、謝和弦;” LEGACY”也建立了必須配合現場樂隊、唱LIVE的基本原則。逐漸地, 即使經濟效益不一樣,從內容到形式都較少限制的”LEGACY”,也營造出與大場地不一樣的表演氣息。就像周華健、庾澄慶、張震嶽他們來演出,就不是"唱人數"而是"唱氛圍"。」



單就在「LEGACY」觸目所見,「哈林庾澄慶不插電演唱會」和「盧廣仲慢靈魂演唱會」便各顯其趣。哈林的排滿椅子略顯大氣,舞台語言卻如在家門口唱歌般隨性所之,獻唱搖滾版〈想念你〉、藍調版〈新不了情〉和牛仔版的〈情非得已〉外,還有與觀眾在上台互飇舞技;盧廣仲的幾乎全唱上新唱片歌曲,場內全站位如開變裝派對,廣仲畫上鬍子來變臉,也有春麗漢堡神偷造型的觀眾來個舞台大合照。

從「河岸留言」和「LEGACY」營運理念所見,他們對於場地與歌手之間的關係,都有着一個「魚幫水、水幫魚」的基本想法。尤其是西門紅樓和華山文創區均為從古蹟發展出來的藝文展演空間,它們周邊亦有共生的創意市集、藝文基地、公共展覽場地、電影放映空間、人文茶座等,沉澱出濃厚的文化氣息。因此「河岸留言」和「LEGACY」對於音樂表演空間的認知和理解,早早已拋開「拼人數」的原始想法。台北文化產業的發展,正正告訴我們文創真正需要的是宏觀視野、自由多元和累積據點。香港的西九,我們要PLAY IT LOUD,不要一個請大家屏息將音量收細的豪宅區,你明白嗎?

PS. 有讀者反映,「小河岸」應先於「大河岸」開店營業的。
就着有關疑問,必須說明的是,我是根據"河岸留言"公關的現場回應原文照錄的。
後來我又再看了一次他們的網頁. "小河岸"的確是先於"大河岸"開店營業的。

我所寫的"「大河岸」專指首先發跡的西門紅樓店,「小河岸」為規模較小的公館店...首先發展的是西門紅樓的「大河岸」,場地最多可以容納500人左右;「小河岸」卻是後來發展的..."

我想,應該這樣理解,「大河岸」的確是指西門店, 但"大"未必指先開業, 該是指空間較大而且是主軸.
"發展"亦該是指有意識的與「小河岸」, 組成有規模的進階配套關係. 不光指開店時間的先後.


延伸閱讀:"愛音樂節 愛聽 Live!"
"今年流行什麼?──夜探台北華山之「搖滾嘻哈大舞廳」"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2011年9月1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下流(2011.09.13)


"下流"的兩位










要為周耀輝破例一次。本年五月,周耀輝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為慶賀香港流行詞壇繼霑叔後的另一位「博士詞人」的誕生,於是我在私信承諾,在專欄寫一首你的詞贈興吧。一直想談周耀輝寫給黃耀明的〈下流〉,可是那是國語詞哦,本欄從來只談粵語流行歌詞。到了今天,既然我還是真想寫寫〈下流〉,也就隨風漂流一下吧。

我在《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的周耀輝章節,是這樣說的:「…(周耀輝在新世紀的)理論書寫仍然獨到,從〈佛洛依德愛上林夕〉〈笛卡兒的長生殿〉,到遙指俄國十二月黨人故事的〈西伯利亞開滿臘梅花〉和借鑒自日本社會學的〈下流〉,篇篇仿似人文通識課本。」的確如此,看似短詩的周耀輝〈下流〉,其實是當代畸型社會走向下的一闋言情詩/言志詩。

「M型社會」和「社會下流化」是嶄新的社會學詞彙,出自日本社會學家大前研一的《M型社會》。大前研一在《M型社會》(2006)中,討論了社會的整體發展愈趨成熟時,中產階級的消失問題,指出代表富裕與安定的中產階級,目前正快速消失中。其中大部分向下沉淪為中、下階級,導致各國人口的生活方式,從∩型轉變為M型社會,社會的階級流動亦愈趨困難。而周耀輝的〈下流〉,則截取了《M型社會》中的關鍵詞「社會下流化」/「下流社會」的核心意象,講述在大時代中的個體心志。當中甚至逆向演繹了《M型社會》的前設──「每個人都嚮往向上(階級)流動」──全詞不過數十字的〈下流〉,卻將「下流」一轉而為一種「不靠大時代的戶口」的從容──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下流〉寫來如新詩短歌,沒有控訴社會的悲鳴,只是強調了在不可逆轉的時代關口安然自處的關鍵,就是隨意所之,不管「上流」「下流」也不依待外在的變化。當大家都以住在高樓大宅為貴,即使無法向上流動只是「淌在洪流」,日子也可很愜意。其實〈下流〉有一首不大為人注意的姐妹作,就是較早前周耀輝為洪卓立所寫的〈愛在屏風樓〉──「寧願戀愛 以閒情做天空 要讓全層鄰居都看到 還盛讚我的蝸居好 寧願等你回來 替晚上喚春風 要是這地這城荒誕事無數 都可愛」

從〈愛在屏風樓〉到〈下流〉,周耀輝在流行歌詞中都觸及了社會最嚴峻的一塊領域,包括生活空間和生存空間。然而,周耀輝的處理固然是有距離的思考,〈下流〉更進一步強調了主流在為「社會下流化」憂慮的同時,個體雖然面對艱難的生活,但還是可以選擇比較安然的一種想法和生活態度。〈下流〉更巧妙將原來指向階級的「上流」「下流」,演繹為空間化的「高樓」「洪流」,暗合了主流社會將空間階級化的當代都市隱喻。如果將之與李峻一的〈M型社會〉比照,香港詞人所解讀的「下流社會」圖像,就更有趣了。

在《陽光時務》創刊號的黃耀明周耀輝對談中,〈下流〉給予二人的觸感是很多香港人北上工作,彷彿要擠到河流較為上游的地方,追尋更大的發展。可是,同時亦有不少人從北方流動到南方發展,有時候也會難分「上流」「下流」。其實「南方」「北方」的「上流」「下流」的漂流現象,早在2005周耀輝與達明一派合作的〈南方舞廳〉和〈北地胭脂〉,已經闡述了南北兩地互相寄望想像,又帶有不信任的微妙關係。2011 年的〈下流〉更短小也更概括,為我們的時代唱出了「上流」(力爭上游)以外的「下流」想像。正如黃耀明在「台北Legacy - 黃耀明 上流社(交舞)會」的文案──時代是場急喘的流,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價值,流動的戶口。下往上漂,上往下游,在流流浮浮間再分不清上流或下流。

〈下流〉

曲:梁基爵@人山人海
詞:周耀輝
唱:黃耀明

我望着高不可攀的窗口 給你 三根指頭
你跨過深不可測的陰溝 給我 兩個跟斗
我比殺手 更應該自首
甚麼我都沒有
你太溫柔 拿一個枕頭 問我 撐着的理由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
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我帶着不堪入目的傷口 為你 不再戰鬥
你有些說不出口的要求 教我 無法承受
我比小狗 更難以出售
甚麼我都搖頭
你太溫柔 拿一塊石頭 問我 活着的理由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
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手牽手 往歷史下流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