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3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下流(2011.09.13)
"下流"的兩位
要為周耀輝破例一次。本年五月,周耀輝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為慶賀香港流行詞壇繼霑叔後的另一位「博士詞人」的誕生,於是我在私信承諾,在專欄寫一首你的詞贈興吧。一直想談周耀輝寫給黃耀明的〈下流〉,可是那是國語詞哦,本欄從來只談粵語流行歌詞。到了今天,既然我還是真想寫寫〈下流〉,也就隨風漂流一下吧。
我在《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的周耀輝章節,是這樣說的:「…(周耀輝在新世紀的)理論書寫仍然獨到,從〈佛洛依德愛上林夕〉〈笛卡兒的長生殿〉,到遙指俄國十二月黨人故事的〈西伯利亞開滿臘梅花〉和借鑒自日本社會學的〈下流〉,篇篇仿似人文通識課本。」的確如此,看似短詩的周耀輝〈下流〉,其實是當代畸型社會走向下的一闋言情詩/言志詩。
「M型社會」和「社會下流化」是嶄新的社會學詞彙,出自日本社會學家大前研一的《M型社會》。大前研一在《M型社會》(2006)中,討論了社會的整體發展愈趨成熟時,中產階級的消失問題,指出代表富裕與安定的中產階級,目前正快速消失中。其中大部分向下沉淪為中、下階級,導致各國人口的生活方式,從∩型轉變為M型社會,社會的階級流動亦愈趨困難。而周耀輝的〈下流〉,則截取了《M型社會》中的關鍵詞「社會下流化」/「下流社會」的核心意象,講述在大時代中的個體心志。當中甚至逆向演繹了《M型社會》的前設──「每個人都嚮往向上(階級)流動」──全詞不過數十字的〈下流〉,卻將「下流」一轉而為一種「不靠大時代的戶口」的從容──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只為吻你才低頭」
〈下流〉寫來如新詩短歌,沒有控訴社會的悲鳴,只是強調了在不可逆轉的時代關口安然自處的關鍵,就是隨意所之,不管「上流」「下流」也不依待外在的變化。當大家都以住在高樓大宅為貴,即使無法向上流動只是「淌在洪流」,日子也可很愜意。其實〈下流〉有一首不大為人注意的姐妹作,就是較早前周耀輝為洪卓立所寫的〈愛在屏風樓〉──「寧願戀愛 以閒情做天空 要讓全層鄰居都看到 還盛讚我的蝸居好 寧願等你回來 替晚上喚春風 要是這地這城荒誕事無數 都可愛」
從〈愛在屏風樓〉到〈下流〉,周耀輝在流行歌詞中都觸及了社會最嚴峻的一塊領域,包括生活空間和生存空間。然而,周耀輝的處理固然是有距離的思考,〈下流〉更進一步強調了主流在為「社會下流化」憂慮的同時,個體雖然面對艱難的生活,但還是可以選擇比較安然的一種想法和生活態度。〈下流〉更巧妙將原來指向階級的「上流」「下流」,演繹為空間化的「高樓」「洪流」,暗合了主流社會將空間階級化的當代都市隱喻。如果將之與李峻一的〈M型社會〉比照,香港詞人所解讀的「下流社會」圖像,就更有趣了。
在《陽光時務》創刊號的黃耀明周耀輝對談中,〈下流〉給予二人的觸感是很多香港人北上工作,彷彿要擠到河流較為上游的地方,追尋更大的發展。可是,同時亦有不少人從北方流動到南方發展,有時候也會難分「上流」「下流」。其實「南方」「北方」的「上流」「下流」的漂流現象,早在2005周耀輝與達明一派合作的〈南方舞廳〉和〈北地胭脂〉,已經闡述了南北兩地互相寄望想像,又帶有不信任的微妙關係。2011 年的〈下流〉更短小也更概括,為我們的時代唱出了「上流」(力爭上游)以外的「下流」想像。正如黃耀明在「台北Legacy - 黃耀明 上流社(交舞)會」的文案──時代是場急喘的流,流動的人群,流動的價值,流動的戶口。下往上漂,上往下游,在流流浮浮間再分不清上流或下流。
〈下流〉
曲:梁基爵@人山人海
詞:周耀輝
唱:黃耀明
我望着高不可攀的窗口 給你 三根指頭
你跨過深不可測的陰溝 給我 兩個跟斗
我比殺手 更應該自首
甚麼我都沒有
你太溫柔 拿一個枕頭 問我 撐着的理由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
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我帶着不堪入目的傷口 為你 不再戰鬥
你有些說不出口的要求 教我 無法承受
我比小狗 更難以出售
甚麼我都搖頭
你太溫柔 拿一塊石頭 問我 活着的理由
他們往上奮鬥
我們往下漂流
靠着剎那的碼頭 答應我
不靠大時代的戶口
他們住在高樓
我們淌在洪流
不為日子皺眉頭 答應你
只為吻你才低頭
手牽手 往歷史下流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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