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5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主旋律(2013.06.25)









林若寧曾謂,填詞人是一份很「有型」的工作,如此私密如此個人的思想感情,竟然可以覆蓋多如恒河沙數的受眾。其實,流行歌詞分析員,或者也是一份很「有型」的差事──解籤。因為我在細讀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既是一連串的腹語密碼謎團,也是一系列引人入勝的文字遊戲和秘密花園。2005年,周耀輝「一詞兩寫」的《南方舞廳》(粵語)《北地胭脂》(國語),借來自南北兩地的戀人「相愛很難」,來談南北兩地的文化差異,乃至雙方的互不了解和互相懷疑。

有說世上最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面前,我愛你,而你不知道」。愛很難,相愛也很難,各有各寄望實在不知怎麼辦。2013年,陳詠謙與黃霑「隔空跨刀」的《同舟之情》(張學友、陳奕迅合唱)發表的同一季度,在「家是香港」的主旋律中,小克寫詞的《主旋律》異軍突起,同樣以情歌作包裝,談情人之間的磨合。然而,不管戀愛、革命還是宗教,皆是「個體投向群體」的後天建構。赤裸裸地,《主旋律》一開首便隱喻着群己關係的艱難──

「旋律牽引著弦樂,情感,總有深淺厚薄,誰於五線譜雕刻上 承諾,誰於拍子機複製出假快樂。在最重要的一句哭,大時代的小插曲,記錄太多筆跡,十年廿載相識,音符內摸索。舊日你有你邁步我有我邁步,愛若是藍圖,永不用設起圈套。你要我讓步我要你讓步,旋律與音階粉飾了憤怒。你有你道路,我有我道路。愛若是徒勞,再不用記起苦惱,你每個逗號,我每個問號,旋律此刻仔細誘導。動人樂譜,為求定好,相愛的新去路。」

有論者談《主旋律》時,強調主旋律意即歌曲最常重複的音樂部分,以營造和奠定音樂上最鮮明的風格。而「主旋律」也是一個常用的日常詞組,主要指向社會的主流價值和路線走向。《主旋律》既是談群己關係,便乾脆把愛情故事從五線譜說起。五線譜是一首樂章的音階軌跡藍圖走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可是音樂是感情的展現,是否可以輕易被計劃規限呢.如果要隨便依從,這首樂章便不是自然的情感流露,而是看上去很美的假快樂。最弔詭的是,音符內曾經有你有我,彼此參與對方的人生,可是一切慢慢變得計算。在主旋律既然如此互相傷害,相愛的新去路就變成最後的救贖和新生。

更有趣的是,「主旋律」一詞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和家國色彩,常見的用法便如「這是一部主旋律題材作品,它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現了中國各地軍民聯合起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這很容易令人想起,中國當代小說的名篇劉索拉《你別無選擇》,便是藉描繪大學作曲系中各種音樂人的怪行和對旋律的處理,折射出八十年代中國浮世繪。2013年,小克寫詞的《主旋律》,把「主旋律」緊扣時代,遊走於各種關係的不易,尤其沙士十年後中港關係的變遷──

「旋律,怎制定量度。人心,總有陰險磊落。誰的羅曼史只不過娛樂,誰的奮鬥史渲染出假哲學。在最重要一刻退縮,大時代煙花結束,節錄太多光景,二人捕風捉影,音符內漂泊。現在,你有你邁步,然後,我有我邁步,再相遇,奈何時辰未到。現在,你要我讓步,然後,我要你讓步,再爭辯 ,難投懷合抱。昨日,你有你道路,明日,我有我道路。再分別,又來重逢預告。昨日,你每個逗號,明日,我每個問號,難合譜 如流螢亂舞。何時方找到,Woo~Ho Woo~Ho,相愛的新制度…」

世俗的「主旋律」總愛渲染羅曼史和奮鬥史,彷彿大家都愛浮華盛世。參照陳冠中的《盛世-中國,2013年》,讓何東生和方草地等「和平對話」,剖析大國崛起安內攘外的鴻圖大業,全在一時之盛。《盛世》作為二十世紀梁啟超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的鏡像,探索了在時代中舉步的瘋狂想像。而小克的《主旋律》,更把中港關係活現如同共跳探戈,要合抱要合譜之餘不免流螢亂舞。相愛很難,即便血濃於水亦不能免俗。何時稍歇何時猛進,何時逗號何時頓號,令人費煞思量,當中大有學問。

《主旋律》

曲:C.Y.Kong / Lesley Chiang
詞:小克
唱:陳奕迅

旋律 牽引著 弦樂
情感 總有深淺厚薄
誰於五線譜雕刻上 承諾
誰於拍子機複製出 假快樂

在最重要的一句哭
大時代的小插曲
記錄太多筆跡 十年廿載相識
音符內摸索

舊日 你有你邁步 我有我邁步
愛若是藍圖 永不用設起圈套
你要我讓步 我要你讓步
旋律與音階粉飾了憤怒

你有你道路 我有我道路
愛若是徒勞 再不用記起苦惱
你每個逗號 我每個問號
旋律此刻仔細誘導

動人樂譜 為求定好 相愛的新去路

旋律 怎制定 量度
人心 總有陰險磊落
誰的羅曼史只不過 娛樂
誰的奮鬥史渲染出 假哲學

在最重要 一刻退縮
大時代 煙花結束
節錄太多光景 二人捕風捉影
音符內漂泊

現在 你有你邁步 然後 我有我邁步
再相遇 奈何時辰未到
現在 你要我讓步 然後 我要你讓步
再爭辯 難投懷合抱

昨日 你有你道路 明日 我有我道路
再分別 又來重逢預告
昨日 你每個逗號 明日 我每個問號
難合譜 如流螢亂舞
何時方找到

Woo~Ho Woo~Ho 相愛的新制度
Woo~Ho Woo~Ho 讓旋律沉默控訴
Woo~Ho Woo~Ho 相愛的新季度
Woo~Ho Woo~Ho 讓旋律沉悶到

現在 你大業鴻圖 然後 我樂極迷途
再相遇 為何情仇互報
現在 你賜予任務 然後 我受命如奴
再爭辯 和諧無路訴

昨日 你有你舊路 明日 我有我後路
再分別 又來愁雲密佈
昨日 各有各嫉妒 明日 各有各自傲
才合譜 隨旋律入腦
言詞不吞吐

Woo~Ho Woo~Ho 相愛的新角度
Woo~Ho Woo~Ho 讓旋律沉重發佈
Woo~Ho Woo~Ho 相愛的新國度
Woo~Ho Woo~Ho 讓旋律沉澱了再洗腦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6月11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灰(2013.06.14)



香港粵語流行歌詞創作,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就是在說故事的技法上往往另闢蹊徑,花卉動物名勝名著電影數字人名地名都是入詞的好題材,其中顏色更是歌詞取材的大宗,敝欄過去便談過林夕的〈留白〉和〈紅〉。說起來,黃偉文有〈有人喜歡藍〉,何秀萍也為楊千嬅寫過〈紫色〉和〈深紫色〉,喬靖夫亦為盧巧音的顏色概念大碟《色放》貢獻了〈深藍〉和〈暖色〉。而周耀輝不但有〈黃〉和〈黑白〉,更嘗言〈如果感覺有顏色〉。2013年,周耀輝的新作就是一首被命名為〈灰〉的歌曲。

對於「灰」,聽眾最有印象的可能是林振強的〈灰色〉和小美的〈灰色化妝〉。至於周耀輝為麥浚龍所寫〈灰〉,卻灰中帶着極強的華麗意蘊,以非常電影化的「葬禮+婚禮」色彩鮮明地寫出「灰」的城市小寓言。〈灰〉,從生命的消逝、灰濛濛的喪禮開始──

「墳場上派對 然後就散去 懷疑甚麼可叫你感觸到 讓眼淚流出變沙 靈魂在切割 然後被吃喝 懷疑甚麼使我安心走來 安心得使你想喊 能隨時含着十架 再脫去遮羞的髮 還會還會為你穿灰色的婚紗 在偉大偉大城市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瘋人 情願自殘 太多詩人需要被殺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着你眼中的暗黑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

〈灰〉首段通過一系列的矛盾修辭,描繪世事的荒誕和無可奈何。灰作為一種沉鬱的情緒底色,「墳場上派對」、「眼淚流出變沙」、「靈魂在切割 然後被吃喝」、「灰色的婚紗」、「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出生比死去更可怕」、「情願自殘」、「太多詩人需要被殺」,突顯了無望生命所處身的蒼涼世界。詞中鏡頭化了喪禮完結後,逝去者如何輕易被消費;愛變成都市傳說,連「灰色的婚紗」也難以實現,漫長的路上不管你我都充滿蒼白暗黑。如同存在主義的洞見,人類就是如此別無選擇地被拋擲到一個連詩人也是多餘的世界。其中,「懷疑」更是關鍵詞,詩化地寫出誰的靈魂都被壓迫得支離破碎,不得不令人懷疑真實和希望。

〈灰〉,一直令我想起同樣出自周耀輝手筆的〈Dancing With The Devil〉和〈Stranger Under My Skin〉。兩者同樣詩化或寓言化地探討了人與人的距離,乃至生離死別的哀傷,體現出「即使妖怪在圍著問你 即使哀傷不知道怎說起」,可是「難以過去的叫靈魂」。靈魂所以是靈魂,所以依然活着,那是因為還有活生生的人在記掛着。因此,〈灰〉在沉鬱的情緒底色中,隱隱透出微微亮色──

「能隨時埋在垃圾 與世界一起風化 還會還會為你開灰色的櫻花 未拍下快樂快樂遺照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 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看着你眼淚 流下到一和零之間 還令我碎裂到變為兩堆沙 完成我嗎 來完成我好嗎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光明無力奉還 太多幽靈誕下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着你眼中的暗黑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灰〉繼續「灰」,但談到可以變成垃圾、灰飛煙滅,也會開出「灰色的櫻花」,即使未拍下「快樂遺照」,卻可以不是遺憾。有時候,原來人生太光明也是一種負擔,灰濛濛的世界、隨時塌下的天地也有其妙處。這種隱然的「灰中有光」還奇異地鑲嵌在「要吻青蛙」的小寓言中。《青蛙王子》中,女主人公吻青蛙便馬上為王子解去咒語,讓青蛙變回王子。那麼,如果,我們的世界,是一個互相成全的世界,即使成全的只是對方的蒼白和暗黑。一切,又會不會更有趣一點呢。

有趣的是,「灰」在廣東口語中,同時是一個情緒形容詞,例如「最近好灰」便是指最近心情很差、情緒很低落。用法類近於書面詞中「心灰意冷」中「灰」的詞性。此外,「想喊」「會喊」也是「想哭」「會哭」的意思。在灰暗中,還有安慰得想哭、感動得想哭、滑稽得想哭的時候。恰恰就是因為這些瞬間,其實,一切都不枉。

〈灰〉

曲:Vincent Chow
詞:周耀輝
唱:麥浚龍

墳場上派對 然後就散去
懷疑甚麼可叫你感觸到 讓眼淚流出變沙
靈魂在切割 然後被吃喝
懷疑甚麼使我安心走來 安心得使你想喊

能隨時含着十架 再脫去遮羞的髮
還會還會為你穿灰色的婚紗
在偉大偉大城市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

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瘋人情願自殘 太多詩人需要被殺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着你眼中的暗黑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能隨時埋在垃圾 與世界一起風化
還會還會為你開灰色的櫻花
未拍下快樂快樂遺照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

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看着你眼淚 流下到一和零之間
還令我碎裂到變為兩堆沙

完成我嗎 來完成我好嗎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光明無力奉還 太多幽靈誕下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着你眼中的暗黑
攜着烏鴉回家 迎着未來塌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6月7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澳門藝術節2013──《長夜漫漫路迢迢》、《同床異夢》、《追尋》(2013.06.07)


轉眼又是一年一度的「澳門五月」,2013年香港藝術評論人對澳門藝術節的「關注力」大增,除了因為香港藝術評論專業機構IATC,與澳門藝術節有協作的駐節導賞和評論「藝術節、好賞析」活動之外,也與澳門藝術節在節目編排和跨地域合作方面有較新的點子,不無關係。即如澳門藝術節2013邀請台灣及馬來亞西劇場導演,分別與澳門本土劇場工作者合作排演劇場作品──《長夜漫漫路迢迢》和《大世界娛樂場》。其中較受到台港注目的演出,便是台灣著名劇場導演王墨林,與澳門演員實驗的《長夜漫漫路迢迢》(Wall of Fog)。

《長夜漫漫》改編自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同名劇目,講述四口之家的種種暗湧,看似正常的一個家庭,其實全家人都有病──父親是吝嗇鬼、母親有藥癮、大兒子是酒鬼、小兒子懦弱無能,從而探討「家」的意義。《長夜漫漫》以灰白為演出基調,演員都赤足灰臉,單從造型已帶出家「家」的暮氣沉沉和灰暗絕望。導演更先後安排演員一對一對地到台前對話,父與子、兄與弟、子與母、夫與妻充滿了矛盾拉扯不理解不妥協;台左更有人不斷把六七張椅子疊高再推倒,周而復始;舞台上被佈置成斜面的台板,從走路時步步為營、踉蹌跌倒隱喻了看上去很美的千瘡百孔。

有趣的是,《長夜漫漫》在過往澳門葡人聚集禮拜之地崗頂劇院演出,宗教意味甚濃。末段吸毒的母親面如死灰地穿上純白袍子,獨白中張開雙臂,站在舞台正中使身體成十字架,懺悔其過錯,其他家庭成員輪番上前,意味着救贖與沉淪的一念之間。捧着血紅玫瑰花,更如同流血贖罪,全劇並在呢喃中落幕。《長夜漫漫》作為一齣跨境合作的作品,實驗意義大於一切,意象如椅子、十字架、聖母像等亦饒有興味。只是情節過於拖曳,對白累贅長篇,演員不時忘詞,近兩小時的演出令演員頗見吃力。慣於主理台北牯嶺街小劇場的王墨林,近年把興趣轉移到一系列的女性故事,《長夜漫漫》亦巧盡心思加入了希臘悲劇和即興劇場的若干技法。大概談一位母親,不得不把她置於家庭脈絡中,《長夜漫漫》大量的篇幅亦耗於家庭成員的言說中,壓軸的母親無奈陷於一種多嘴多舌的沉默。


劇場以外,本年度澳門藝術節中相當吸睛的,還有兩個多媒體舞蹈演出,包括以色列的《同床異夢》和英國的《追尋》。《同床異夢》講述一段兩女一男的三角關係,有真實的「同床異夢」,夫妻二人不咬弦,在與地面呈60度傾斜的床上「齟齬」不斷。失落的丈夫獨室孤室中與(投影中的)女子影像親吻,心思飛到老遠。從雙人床到孤室,婚姻中男人與兩名女性的關係錯綜複雜,還有夾縫中男人的孤獨。第二部分中,第三者如同幽靈般與燈光玩遊戲,男女舞者舞動自天花垂吊而下的兩盞斗笠狀吊燈,人與燈的碰撞、燈與燈的飛舞,都在在暴烈地說故事。最後,鏡子在臥房中乍現,究竟介入者是夫妻關係破裂的倒影還是前因,看來誰也沒法得清。

《同床異夢》演畢,最先浮出腦海的形容詞是「粗獷」,粗獷的舞姿、粗獷的人物關係、粗獷的遐想、粗獷的矛盾掙扎、粗獷的虛妄。《同床異夢》刻意把一切演得明明白白,動作大開大閤,連脫衣更衣都大手大腳完成。與燈共舞一場更滿場吊燈亂飛,眼花繚亂如同局中人的心亂如麻,但場面設計愈簡單,信息愈見明確。《同床異夢》呈現了粗枝大葉但力量澎湃的多媒體舞蹈劇場面貌,最後元配夫人哀傷獨坐黑暗中被標示為「後記--因為夜晚,因為他...」。現代人與人關係之矛盾難言,在終場的壓抑中完成。


當然,《同床異夢》所謂的「粗獷」,是與《追尋》的「細緻」比照而成的。《追尋》由英國舞蹈大師WAYNE MCGREGOR主理,並由英國倫敦的沙德勒之井劇院和美國蒙特克萊的巔峰表演劇團共同製作。WAYNE MCGREGOR一直以巧妙地融合舞蹈、科學、電影、音樂、視覺藝術和科技見稱。今回在《追尋》的舞台上,一切卻非常素淨,在巨大LED幕牆不大亮著的狀態下,由群舞揭開序幕。舞蹈員細緻的動作和精準的肌肉運動,與3200顆燈泡組成的燈牆相對照--人類最原始的身體與高科技之間,這麼近那麼遠。

《追尋》的主旨,在於重現啟蒙時代對知識追求的精神,表達出思想創意如何帶動肉身,一幅令人目眩的燈牆彷如人體中神經線分佈的網絡,從而探索肉身與大腦認知聯繫。《追尋》靈感來自ROY PORTER的革命性著作《理性時代下的肉身》,和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狄德羅編寫的第一套百科全書,因此舞台我們看見儼然是肉體元素的多樣性,如十多位舞者大有獸性無情的舞姿,黑人舞蹈員身體曲線的被強調,肢體舞動至近乎脫臼的極致。遺憾的是,最後完場也未見3200顆燈泡同時亮起,科技元素相對似是未達極端。


最後,值得一提有繼2011年由西班牙錄像藝團創作的《光影大三巴》添食而來的塔石廣場之《光影遺跡》和鄭家大屋《盛世光影》,同樣借助數碼影像在塔石廣場和鄭家大屋的建築物上為「舞台」,結合先進投影技術和塔石廣場等的塔石廣場和鄭家大屋建築特色,配以不同的圖案動畫。如塔石廣場的新式建築便有MARTIX般的未來世界圖景,鄭家大屋則是荷塘月色般的傳統意象。這都與去年英國KMA新媒體藝團在塔石廣場所布置的錄像互動裝置《交匯》,相映成趣。看來,投影錄像藝術,變成澳門藝術節的必殺技了。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6月3日星期一

《文化KO》-- 青春與叛逆──革命、社會運動的想像? (2013.06)


每年踏入五六月份,媒體開始紛紛細數「當年今日」六四消息,就像「六四前的廿四天,學生開始絕食」、「24年前今天 第一代民主女神屹立天安門」。倒計時式圖文報道,不但提示着六四這個日子的臨近,也重新把受眾捲入歷史軌迹,和那種山雨欲來的國難情緒。學生運動乃至學生絕食,一直是純潔無塵光環的代表,如果在一個政權腐敗得連學生也要上街,逼得尚未涉世的學生,也要走到絕食這一步,大概已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

談學生運動,條件反射地令人聯想到「五四運動」。五月初,「五四運動」在一次青年活動中被錯指為「尊重和包容」,連日已有不少前輩學人撰文釐清謬誤,此處不贅。我更感興趣,其實是清末的「公車上書」。所謂「公車上書」,專指清朝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為率同梁啟超等一千兩百名舉人,於北京聯名上書清光緒皇帝,反對在甲午戰爭中敗於日本的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當時為1895年春,參加乙未科科考的各省舉人正在北京考完會試,等待發榜。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簽訂的《馬關條約》內割讓台灣及遼東,賠款銀二萬萬兩的突然消息傳至,在北京應試的舉人群情激憤。4月22日,康有為、梁啟超寫成一萬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書》,內地十八省與中國東北舉人接連響應,共一千二百多人連署。5月2日,由康、梁二人帶領,各省舉人與數千北京官民集於「都察院」門前請代奏光緒帝。上書過後,康、梁即參加會試,結果,康因「帶頭鬧事」從第八名降為二甲四十八名。梁啟超亦被清廷故意棄而不取。 所謂「公車上書」,源於進京參加會試的舉人是由各省派送,依漢代孝廉,皆乘公家的馬車赴京慣例,對進京參加會試的舉人又稱為「公車」。「公車」就是學生士子的代稱。「公車上書」被認為是後來康梁推動君主立憲的「百日維新」的濫觴。既是維新派登上歷史舞台的標誌,也是中國群眾政治運動的開端。

中國人素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未能「學而優則仕」的,大多寫寫詩詞戲文遣興抒懷。在帝制中,考生們以「妾身未明」的nobody上書則意義非凡。縱然有歷史學家謂這只是一次流產的政治事件,但已開創出在野有識之士以公民身份上書議政的先河。當然康梁赴考時年齡已不小,但士子代表着社會的赤子之心、最無權無勢又無私的一群,來提倡改革,也使得康梁一夜間成為全國知名的政治改革人物。這也很容易令人想起,去年「學民思潮」領頭掀起的香港「反國教」運動──最初「只是」由學生從「國民教育科」課程指引到課程具體內容發現了魔鬼細節。學生既在「學」,也是「民」,最後發展為全港「反國教」社會運動。

二十世紀初,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嘗試以「新民」為旨,將晚清這「老大帝國」論述為「少年中國」,激揚變革之風氣。回頭細想,其實士子、青少年這些「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很多時候是被歷史想像和美化了。歷史考證指出,「五四運動」時北大學生遊行至「賣國賊」曹汝霖住所,原是非常匆忙和衝動的決定,連其中關鍵情節「火燒趙家樓」,也在毫無計劃兼草率狼狽的情況下發生。這一點,與群星拱照的愛國電影《建黨偉業》的五四唯美鏡頭,大相逕庭。

講歷史的人,多是技藝高超的電影剪接師。有匆匆過場的「公車上書」,也有大書特書的「五四運動」,大時大節更如check point。2011年,當媒體鋪天蓋地談論和慶祝「辛亥百年」的時候,我心底裡一直疙疙瘩瘩的。1911年辛亥革命的確成功了,但當年革命黨人要從中華帝國蛻變為現代民族國家的「華麗轉身」,卻一直沒有完成。2013了,我們不用穿清裝、拖着長辮子,卻一直活在呼喚德先生、賽先生的「晚清」,一直沒有得到真正的民主和普選,一直由「城堡的尖端」維持着香港這個「不要解殖」的政治例外狀態。

剛過去的幾個月,法律學者牽頭以「佔領中環」來向阿爺爭取普選。「佔領中環」最微妙之處,恰恰在於今回「佔中論」是由一批中年學者發起,沒有青春叛逆的氣息,而是一場呼籲四十歲以上中產及高學歷人士加入的「和平萬人堵路」行動。事前要簽署約章,不設中途加入,完事後參與者將自行到警署自首。既不青春又不太叛逆的「佔中論」一出,大家都彷彿有點不習慣,好像從未出現過不是「動員青年人和市民大眾齊來參與」的社會運動,受眾都好像手足無措。

我想,與其把「佔中論」視為書生論政、講多過做,倒不如把它視為一次想像力的突襲。究竟我們對革命、社會運動的想像,其實是從何而來的?要後生?要人多?要勇武?要犧牲?要道德感召?「公車上書」也是史無前例呀。或者,歷史的歸納永遠是遲到的,有時候,臨界點爆發的一瞬,甚至是無解的,就像武昌起義實驗誤爆的那枚炸彈。


延伸閱讀~

青春,真可愛青春?

文﹕小西


踏進六月,自然叫人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的天安門廣場運動,而「青年」與「學生」曾是運動的主體。事實上,翻開中國近代百年歷史,在社會運動的場域,從來不乏青年與學生的踪影。有說,儘管學生(尤其是大學生)來自社會各階層,但由於他們還未進入職場,階級屬性較為曖昧,加上時間較具彈性,適逢求知慾最旺盛之年,各式社運場合也就不乏學生的身影。

台韓港三地的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

事實上,青年/學生運動近年在東亞地區,可謂風風火火。遠的不說,在香港,2006至2007年的天星皇后碼頭運動與2009年的反高鐵運動,都以青年為主體。至於2012年的反國民教育運動,更主要由一群中學生帶動,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 」。碰巧的是,2008年南韓大規模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也是一群中學女生與高中學生所發起;至於台灣近年的野草莓運動、樂生院運動等,就更讓不少台灣新世代為此流下了汗水與眼淚。雖然,不同的地方各有自身的獨特政治經濟與文化語境,三地新世代的青年/學生運動還是有一些相通點。

首先,跟前代的青年/學生運動相比,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所面對的,不再是凡事訴諸赤裸暴力的傳統威權政體。當然,你可以說,在台韓港三地,國家機器的巨爪仍然無處不在,但在(有限的)民主制度的監察下,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所需要面對的,似乎不再是性命的危險,而是繁瑣的司法懲治與執法部門雷厲風行的鎮壓。

第二,新世代運動中的青年與學生,都生長在相對富裕的社會環境,而且隨着高等教育普及化,受教育的人口與程度都相對地比前代為高。當然,社會整體經濟水平的提高,並沒有拉近經濟上的貧富差距。事實上,在晚期資本主義的生態中,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不再能像前代的少數菁英,由於天時地利人和,盡享社會步入經濟起飛初期之利。再加上新自由主義肆虐全球,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由出生那一天開始,已需要面對無盡的競爭。試想想,對於不少前代的社會精英來說,大學文憑曾是黃金飯碗的通行證,只要順利的畢業,

要找份前途美好的穩定職業,根本不是問題。與此相對,三至四年的大學生涯,反而成為了自由與浪漫的實驗空間。但現在的大學生呢?不計本業繁重的學業,「見習計劃」、「交流計劃」、「上莊」等等都差不多成為了每一位大學生的基本步,擦亮履歷的資本。可以想像,在這個奉行森林定律的大環境中,青年與學生除了自身的焦慮與不滿,對於社會上的普遍不公義,也就更能感同身受。

新世代的運動形式

第三,相對於前代較組織化與中心化的社會運動,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更傾向於去中心與自發性的行動。事實上,2008年南韓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便源於一群中學女生與高中學生在消閒網站的自發動員。而且跟架構森嚴的傳統韓國工運相比,反輸入美國牛肉的中學生運動並不以領袖為中心。可以這麼說,在她們當中,沒有誰是領袖,也就是說,她們人人都是自己的領袖。

第四,三地運動的形式都不像前代那般硬梆梆,百花齊放,展現難得一見的活力。事實上,你在街上會見到不同有趣的文字或漫畫標語、歌唱與舞蹈、表演與苦行、遊戲與演講、手製標語、海報、橫額、T裇、面具,甚至cosplay。換言之,文化成為了這些青年與學生運動主要表達形式。「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也就成為了這些運動的火車頭。結果,社會行動成為了「快樂抗爭」,示威的現場往往充滿了節慶的氣氛。第五,新媒體在這些運動中,往往扮演了不容忽視的角色。由獨立媒體、臉書、推特到網直播,不一而足。

最後,可能因為青年與學生較含糊的階級背景,又或者「年青人」與「學生」的單純形象,他們的運動往往能夠引起市民大眾的廣泛關注。事實上,無論在南韓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與香港反國民教育運動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家長的身影,而碰巧的是,兩地的母親都曾經推着婴兒車或拖着小朋友,走上街頭,為未來而戰。

別教我們的年青人太沉重

如前所述,在中國近代百年來的歷史中,年青人與學生參與社會運動,其來有自。1900年,梁啓超便曾經寫下《少年中國說》,指出﹕面對當時帝國主義列強的肆虐,中國必須進行民族主義和現代代之改革,由「少年中國」長成為成熟的國家,而國家發展的責任則要放在少年身上﹕「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爲少年也,則吾中國爲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爲老大也,則吾中國爲過去之國,其亡可足而待也。」換言之,在近代中國,「少年」除了代表了一個人生階段,它更是民族進步與現代化的象徵,而在民族主義大旗的召喚下,一代一代的年青人都獻上了自己的青春和血汗,甚至生命,為一個有待完成的理想世界,發光發熱。

可以這麼說,套一句<一代宗師>的對白,歸根究柢,年青之所以參與社會運動,很多時都只是「時勢使然」,而對於幼嫩的年青人來說,這時代的重擔是否過於沉重?


原載於《號外》44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