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3日星期一

《文化KO》-- 青春與叛逆──革命、社會運動的想像? (2013.06)


每年踏入五六月份,媒體開始紛紛細數「當年今日」六四消息,就像「六四前的廿四天,學生開始絕食」、「24年前今天 第一代民主女神屹立天安門」。倒計時式圖文報道,不但提示着六四這個日子的臨近,也重新把受眾捲入歷史軌迹,和那種山雨欲來的國難情緒。學生運動乃至學生絕食,一直是純潔無塵光環的代表,如果在一個政權腐敗得連學生也要上街,逼得尚未涉世的學生,也要走到絕食這一步,大概已是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了。

談學生運動,條件反射地令人聯想到「五四運動」。五月初,「五四運動」在一次青年活動中被錯指為「尊重和包容」,連日已有不少前輩學人撰文釐清謬誤,此處不贅。我更感興趣,其實是清末的「公車上書」。所謂「公車上書」,專指清朝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為率同梁啟超等一千兩百名舉人,於北京聯名上書清光緒皇帝,反對在甲午戰爭中敗於日本的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當時為1895年春,參加乙未科科考的各省舉人正在北京考完會試,等待發榜。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簽訂的《馬關條約》內割讓台灣及遼東,賠款銀二萬萬兩的突然消息傳至,在北京應試的舉人群情激憤。4月22日,康有為、梁啟超寫成一萬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書》,內地十八省與中國東北舉人接連響應,共一千二百多人連署。5月2日,由康、梁二人帶領,各省舉人與數千北京官民集於「都察院」門前請代奏光緒帝。上書過後,康、梁即參加會試,結果,康因「帶頭鬧事」從第八名降為二甲四十八名。梁啟超亦被清廷故意棄而不取。 所謂「公車上書」,源於進京參加會試的舉人是由各省派送,依漢代孝廉,皆乘公家的馬車赴京慣例,對進京參加會試的舉人又稱為「公車」。「公車」就是學生士子的代稱。「公車上書」被認為是後來康梁推動君主立憲的「百日維新」的濫觴。既是維新派登上歷史舞台的標誌,也是中國群眾政治運動的開端。

中國人素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未能「學而優則仕」的,大多寫寫詩詞戲文遣興抒懷。在帝制中,考生們以「妾身未明」的nobody上書則意義非凡。縱然有歷史學家謂這只是一次流產的政治事件,但已開創出在野有識之士以公民身份上書議政的先河。當然康梁赴考時年齡已不小,但士子代表着社會的赤子之心、最無權無勢又無私的一群,來提倡改革,也使得康梁一夜間成為全國知名的政治改革人物。這也很容易令人想起,去年「學民思潮」領頭掀起的香港「反國教」運動──最初「只是」由學生從「國民教育科」課程指引到課程具體內容發現了魔鬼細節。學生既在「學」,也是「民」,最後發展為全港「反國教」社會運動。

二十世紀初,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嘗試以「新民」為旨,將晚清這「老大帝國」論述為「少年中國」,激揚變革之風氣。回頭細想,其實士子、青少年這些「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很多時候是被歷史想像和美化了。歷史考證指出,「五四運動」時北大學生遊行至「賣國賊」曹汝霖住所,原是非常匆忙和衝動的決定,連其中關鍵情節「火燒趙家樓」,也在毫無計劃兼草率狼狽的情況下發生。這一點,與群星拱照的愛國電影《建黨偉業》的五四唯美鏡頭,大相逕庭。

講歷史的人,多是技藝高超的電影剪接師。有匆匆過場的「公車上書」,也有大書特書的「五四運動」,大時大節更如check point。2011年,當媒體鋪天蓋地談論和慶祝「辛亥百年」的時候,我心底裡一直疙疙瘩瘩的。1911年辛亥革命的確成功了,但當年革命黨人要從中華帝國蛻變為現代民族國家的「華麗轉身」,卻一直沒有完成。2013了,我們不用穿清裝、拖着長辮子,卻一直活在呼喚德先生、賽先生的「晚清」,一直沒有得到真正的民主和普選,一直由「城堡的尖端」維持着香港這個「不要解殖」的政治例外狀態。

剛過去的幾個月,法律學者牽頭以「佔領中環」來向阿爺爭取普選。「佔領中環」最微妙之處,恰恰在於今回「佔中論」是由一批中年學者發起,沒有青春叛逆的氣息,而是一場呼籲四十歲以上中產及高學歷人士加入的「和平萬人堵路」行動。事前要簽署約章,不設中途加入,完事後參與者將自行到警署自首。既不青春又不太叛逆的「佔中論」一出,大家都彷彿有點不習慣,好像從未出現過不是「動員青年人和市民大眾齊來參與」的社會運動,受眾都好像手足無措。

我想,與其把「佔中論」視為書生論政、講多過做,倒不如把它視為一次想像力的突襲。究竟我們對革命、社會運動的想像,其實是從何而來的?要後生?要人多?要勇武?要犧牲?要道德感召?「公車上書」也是史無前例呀。或者,歷史的歸納永遠是遲到的,有時候,臨界點爆發的一瞬,甚至是無解的,就像武昌起義實驗誤爆的那枚炸彈。


延伸閱讀~

青春,真可愛青春?

文﹕小西


踏進六月,自然叫人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的天安門廣場運動,而「青年」與「學生」曾是運動的主體。事實上,翻開中國近代百年歷史,在社會運動的場域,從來不乏青年與學生的踪影。有說,儘管學生(尤其是大學生)來自社會各階層,但由於他們還未進入職場,階級屬性較為曖昧,加上時間較具彈性,適逢求知慾最旺盛之年,各式社運場合也就不乏學生的身影。

台韓港三地的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

事實上,青年/學生運動近年在東亞地區,可謂風風火火。遠的不說,在香港,2006至2007年的天星皇后碼頭運動與2009年的反高鐵運動,都以青年為主體。至於2012年的反國民教育運動,更主要由一群中學生帶動,可謂「江山代有才人出 」。碰巧的是,2008年南韓大規模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也是一群中學女生與高中學生所發起;至於台灣近年的野草莓運動、樂生院運動等,就更讓不少台灣新世代為此流下了汗水與眼淚。雖然,不同的地方各有自身的獨特政治經濟與文化語境,三地新世代的青年/學生運動還是有一些相通點。

首先,跟前代的青年/學生運動相比,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所面對的,不再是凡事訴諸赤裸暴力的傳統威權政體。當然,你可以說,在台韓港三地,國家機器的巨爪仍然無處不在,但在(有限的)民主制度的監察下,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所需要面對的,似乎不再是性命的危險,而是繁瑣的司法懲治與執法部門雷厲風行的鎮壓。

第二,新世代運動中的青年與學生,都生長在相對富裕的社會環境,而且隨着高等教育普及化,受教育的人口與程度都相對地比前代為高。當然,社會整體經濟水平的提高,並沒有拉近經濟上的貧富差距。事實上,在晚期資本主義的生態中,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不再能像前代的少數菁英,由於天時地利人和,盡享社會步入經濟起飛初期之利。再加上新自由主義肆虐全球,新世代的青年與學子由出生那一天開始,已需要面對無盡的競爭。試想想,對於不少前代的社會精英來說,大學文憑曾是黃金飯碗的通行證,只要順利的畢業,

要找份前途美好的穩定職業,根本不是問題。與此相對,三至四年的大學生涯,反而成為了自由與浪漫的實驗空間。但現在的大學生呢?不計本業繁重的學業,「見習計劃」、「交流計劃」、「上莊」等等都差不多成為了每一位大學生的基本步,擦亮履歷的資本。可以想像,在這個奉行森林定律的大環境中,青年與學生除了自身的焦慮與不滿,對於社會上的普遍不公義,也就更能感同身受。

新世代的運動形式

第三,相對於前代較組織化與中心化的社會運動,新世代青年/學生運動更傾向於去中心與自發性的行動。事實上,2008年南韓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便源於一群中學女生與高中學生在消閒網站的自發動員。而且跟架構森嚴的傳統韓國工運相比,反輸入美國牛肉的中學生運動並不以領袖為中心。可以這麼說,在她們當中,沒有誰是領袖,也就是說,她們人人都是自己的領袖。

第四,三地運動的形式都不像前代那般硬梆梆,百花齊放,展現難得一見的活力。事實上,你在街上會見到不同有趣的文字或漫畫標語、歌唱與舞蹈、表演與苦行、遊戲與演講、手製標語、海報、橫額、T裇、面具,甚至cosplay。換言之,文化成為了這些青年與學生運動主要表達形式。「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也就成為了這些運動的火車頭。結果,社會行動成為了「快樂抗爭」,示威的現場往往充滿了節慶的氣氛。第五,新媒體在這些運動中,往往扮演了不容忽視的角色。由獨立媒體、臉書、推特到網直播,不一而足。

最後,可能因為青年與學生較含糊的階級背景,又或者「年青人」與「學生」的單純形象,他們的運動往往能夠引起市民大眾的廣泛關注。事實上,無論在南韓的反輸入美國牛肉運動與香港反國民教育運動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家長的身影,而碰巧的是,兩地的母親都曾經推着婴兒車或拖着小朋友,走上街頭,為未來而戰。

別教我們的年青人太沉重

如前所述,在中國近代百年來的歷史中,年青人與學生參與社會運動,其來有自。1900年,梁啓超便曾經寫下《少年中國說》,指出﹕面對當時帝國主義列強的肆虐,中國必須進行民族主義和現代代之改革,由「少年中國」長成為成熟的國家,而國家發展的責任則要放在少年身上﹕「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爲少年也,則吾中國爲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爲老大也,則吾中國爲過去之國,其亡可足而待也。」換言之,在近代中國,「少年」除了代表了一個人生階段,它更是民族進步與現代化的象徵,而在民族主義大旗的召喚下,一代一代的年青人都獻上了自己的青春和血汗,甚至生命,為一個有待完成的理想世界,發光發熱。

可以這麼說,套一句<一代宗師>的對白,歸根究柢,年青之所以參與社會運動,很多時都只是「時勢使然」,而對於幼嫩的年青人來說,這時代的重擔是否過於沉重?


原載於《號外》4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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