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9日星期一

《詞話詩說》--衝上雲霄(2013.07.23)


近日,被談論得最多的一首香港粵語流行曲,是一首叫〈衝上雲霄〉的歌曲。〈衝上雲霄〉是電視劇《衝上雲霄2》的全新主題曲,由林子祥作曲主唱、鄭國江填詞。〈衝上雲霄〉在7月15日電視劇首播第一天,便不斷被網民議論紛紛,造就了連續數天「臉書被《衝上雲霄2》主題曲洗板」的奇異景觀。我實在很好奇,究竟從何時開始,慣性收視的觀眾們,竟然對一首主題曲如此執着...

有人直指新主題曲充滿武俠劇色彩,並謂:「一聽首歌以為無綫播八十年代舊武俠片。」也有鬼馬網民惡搞,將《衝上雲霄2》片段配上同是林子祥主唱的《包青天》主題曲《願世間有青天》。當然更多的是將《衝上雲霄》第一輯的主題曲〈歲月如歌〉套在新劇集片段上。眾聲喧嘩中,被談論得最少的,其實是〈衝上雲霄〉這首新歌本身。且看〈衝上雲霄〉究竟是怎樣的一首歌曲──

「燃亮我意志 鼓起我勇氣 前面去再創傳奇 從沒有計較 是否好天氣 下決心再要逆風飛 又再有勇氣 願趁風再起 萬里飛佳績勝預期 未怕雪再冷 只想(今天)高高飛 共挽手一起再衝刺 光陰不會往後退 應拋開傷心抑怨 願我會拭乾眼中淚 天空海闊我共你 再領略人生的美 雲外看 新(的)生趣」

明顯地,〈衝上雲霄〉是一首典型勵志歌,強調不論天氣好壞、風向順逆、冰雪再冷,都要決心高飛、勇創傳奇。即使內心傷痛,也會鼓起勇氣面對未來。我不知道究竟「志」是不是可以「勵」,但若然聽眾對七八十年代以來的香港殿堂級詞人鄭國江老師有所認識的話,自然明白有「詞匠」之稱的鄭老師,作品向以正氣、健康、光明著稱,包括名作〈莫再悲〉〈漫步人生路〉〈鼓舞〉〈真正漢子〉〈凝聚每分光〉〈一點燭光〉等等,莫不如此。就是經典之作〈風裡的繽紛〉,因為電視情節而觸及師生戀的敏感題材,亦傾向以較為隱約和唯美的寫法處理。對此,鄭國江老師在新著《鄭國江詞畫人生》有所解說:「我慶幸我是教師,也是填詞人,我希望把我做教師工作,延續到我填詞的工作上。」

由此可以理解,〈衝上雲霄〉密佈「意志」「勇氣」「決心」「衝刺」「人生的美」等字眼,充份表現出詞人代入飛機師面對困難時的正面思想,「九霄」更成了飛機時執勤時要挑戰的對象,需要「進取」有「志氣」來克服困難──「不管多艱辛 只需有志氣 讓我重重重直上九霄去 前路有進退 心中有預備 能做到 能做到 是進取 光陰不會往後退 應拋開傷心憶記 願再試高飛的滋味 天空海闊我共你 再領略人生的美 雲外看 新生趣」

從風格上看來,〈衝上雲霄〉無疑是〈真正漢子〉的抒情版。然而,大眾同聲懷念的〈歲月如歌〉,又是怎樣的一首作品?〈歲月如歌〉出自「傷感哥」劉卓輝的手筆,縱然劉卓輝有「Beyond詞人」之稱,筆下亦不乏抒情如〈情人〉的筆觸。〈歲月如歌〉更從「飛行」題材,挖掘出「離別」「行李」「郵寄」「嬉戲」等主題因子,處處洞察世界的憂傷和城市的灰暗──

「天氣不似預期 但要走 總要飛 道別不可再等你 不管有沒有機 給我體貼入微 但你手 如明日便要遠離 願你可以 留下共我曾愉快的憶記 當世事再沒完美 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 再見了 背向你 眉頭多少傷悲 也許不必再講 所有道理 何時放鬆我自己 才能花天酒地 抱著你 我說過 如何一起高飛 這天只想帶走 還是你 如重溫往日遊記 但會否疲倦了嬉戲」

有人說,這是個抑鬱的時代,我們都無可奈何置身變幻無情的時局,無力感才是世代的「想像的共同體」的最後依據。當海港城外大黃鴨的城市療傷系神話告終,當聽眾觀眾開始懷念一首十年前的電視劇主題曲,關鍵可能不在於新的一首好唔好聽,舊的那一首是否絕世經典。在浮躁的城市和奇異的歷史時刻,我看到的是城市、人心的千瘡百孔,我們都不介意承認「天氣不似預期」、我們都情願被安慰。如果流行曲是處理情緒的商品,「勵志」與「傷感」之間,高歌猛進的情志有其司職,大家卻不由自主地自我追蹤定位在憂鬱的熱帶。當中不是好壞的取捨,而是一種集體情緒,如同近日霪雨霏霏的盛夏。

〈衝上雲霄〉

曲: 林子祥
詞: 鄭國江
唱: 林子祥

燃亮我意志 鼓起我勇氣
前面去再創傳奇
從沒有計較 是否好天氣
下決心再要逆風飛
*
又再有勇氣 願趁風再起
萬里飛佳績勝預期
未怕雪再冷 只想(今天)高高飛
共挽手一起再衝刺

光陰不會往後退 應拋開傷心抑怨
願我會拭乾眼中淚
天空海闊我共你 再領略人生的美
雲外看 新(的)生趣

不管多艱辛 只需有志氣
讓我重重重直上九霄去
前路有進退 心中有預備
能做到 能做到 是進取

光陰不會往後退 應拋開傷心憶記
願再試高飛的滋味
天空海闊我共你 再領略人生的美
雲外看 新生趣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7月15日星期一

文藝復興2013夏令營-我地 拒絕悲情(2013.07.15)



由黃耀明等發起的「文藝復興基金會」,貫徹「文藝獨立,自由復興」的理念,繼去年十一月底的「文藝復興音樂節」後又有新搞作。在剛去的七月六至十一日,假香港大學嘉道理石崗中心,圍繞音樂、影像、文字、文化政策四個範疇,開展出各種各樣對「我地」的想像。

為期六天五夜的「文藝復興2013夏令營-我地」結束前夕,黃耀明在營員的手作書中如是說:「創作空間不是西九或東九龍,文化中心或藝術中心,創作空間其實是”我地”。」──「我地」一語相關,除了是「我們」,也是「我們的地頭」、「我們的創作空間」。在城市邊陲的嘉道理石崗中心,「我地」遠離人間,實行近百名18至30歲的文藝青年大雜燴。

陳冠中、周耀輝、張鐵志、黃耀明、龔志成、黃靖、舒琪、陳果、陳安琪、張虹、應亮、麥曦茵、陳曉蕾、鄧小樺、潘國靈、茹國烈、黃英琦、李應平、呂大樂、周俊輝…。如果只看「文藝復興2013夏令營-我地」的文字介紹和講者陣容,大家對於文藝夏令營的想像,大概只停留在講者「粒粒皆星」、文青「雅集交流」的靜態印象。實情是文藝和青年,是最最最超乎想像的化學元素。醉心文化藝術的慘綠青年,在連續五六天的(名家)大講堂、(音樂、影像、文字、文化政策四個專業類別)研習班、(小組)創作坊之外,開放舞台和創意晚會,完全是free-style的交集。或許,喜歡藝文的朋友大概都有一種特殊的腦電波,只要聚在一起,便偵測得到同類的氣息,一切便開始了。

「夏令營」有趣之處,就是把大家從日常的城市生活狀態中,轉移甚至懸置了時空元素。在被蚊子狂咬多於嘟八達通的無人地帶,啟動大家的是第一天的「開放舞台」。營員們隨意在園中的圓形廣場玩樂器,唸詩、燒詩稿哀悼新界流浪牛之死,唱着自創歌曲《蘇菲亞的波霸珍珠奶茶》。段子與段子之間沒有燈光與服裝配合,一切彷彿回到校園藝文的純粹狀態,開心就好。「開放舞台」在接下來的幾天愈來愈好玩,玩結他、小提琴、flute、saxophone、beat box的,逐漸集結組成「黃靖與十二門徒」,jam歌jam到天荒地老。

「夏令營」的設計之一,就是要每個小組的營員構成,都分別有專攻音樂、影像、文字、文化政策的朋友,使得在交集中得以汲取另一種想像世界的方法。更具體示範莫如過來人的現身說法──梁基爵與資深MV導演區雪兒等談音樂的跨媒體、視覺化;獨立電影導演陳果,笑言鏡頭是說故事的最佳方法,做香港本土電影已是他的宿命;盧凱彤卻說她是用音樂來寫日記的。西九表演藝術政策及管理事務部行政總監茹國烈,也回顧了自己如何從撰寫藝術評論慢慢開始關心香港文化政策,從而投身藝術行政行列──因此,所謂創意或文藝,原不只展現在某種特定的藝術系統,更可能的,反倒是一種生活的滲透。

大講堂的重頭戲之一,便是由香港作家陳冠中回溯他的跨界藝文生涯。從社會學畢業,到早年從事電影編劇、創辦《號外》雜誌、寫短篇小說,及至近年移居北京閉門埋首長篇小說的書寫,誕生了《盛世:中國 2013》和《裸命》等重量級作品。陳冠中笑言從來沒有想太多,往往就是率性而為,做自己喜歡的事。另一個非常矚目大講堂,請來由周耀輝、張鐵志、黃耀明、黃津珏分別從填詞人、評論人、歌手和獨立音樂人身份,回溯與音樂的緣份:音樂如何改變他們,到了今天他們又如何通過自身的位置影響別人。最後,他們不約而同歸結到在悲劇時代的當下,選擇不悲觀地回應時代。文化藝術恰恰就是一種不屈服、拒絕悲觀的移風易俗的潛流。

因此,被命名為「文字之夜」、「音樂之夜」和「影像之夜」的「創意晚會」分別有詩歌朗誦、行為藝術展演、人山人海 and friends的音樂構思示範,還有在藝術電影院一票難求的《三生三世聶華苓》電影放映會與導演座談。倏忽間,大家驀然驚覺,表面上窮得只有錢的香港,依然潛藏着不少「同類」,在不同領域的各自努力。換句話說,「文藝復興」固然令人聯想起中世紀黑暗時代,宗教霸權的獨裁和對藝文的遏制。今回的「夏令營」卻一口氣把種種華文世界藝文明川暗流密集地並置,把不同界別的藝術家,凝聚很多「少數」,成為一股不容忽視力量。「我地」,自有在藝文創作自由流通上的優勢,甚至開展出種種自我圓滿和開拓的可能性。

談到空間,香港大學嘉道理石崗中心,其實是一處連手提電話也接收效果不穩定的「異質空間」。閒暇的時間、郊野的世界、文藝青年男女,慢慢形成了深宵厠所門外jam歌、宿舍觀星的有趣場景,當然還有行山看日出,拿鏡頭拍攝青蛙一動一靜的小情小趣。近乎與世隔絕,沒得玩電話上網,「非日常生活」竟有奇異的樸素安樂。如果INDIE是一種精神、一種選擇,這些天,終於忘掉單純的城市式食買玩,從自己喜歡的藝術形式出發,整合出與創作夥伴的創作成果,劍指「夏令營」的壓軸好戲「作品匯演」。

顧名思義,「作品匯演」就是讓「夏令營」的營員們以小組為單位,進行一項約十分鐘的表演,作為離營前的畢業作。結果我們看到了青色的牛的故事、社會邊緣人士身份的困難、有關族群問題的劇場演出、紀錄營內生活剪影的映片、跨媒體的詩歌文字創作、儼如打齋超渡儀式的生命探索等等。最奇妙的一刻,在匯演結束後,也就是離營前的最後一夜發生──營員自發聚在圓形廣場外吃杯麵喝酒聊天,突然玩樂器跳舞唱歌玩呼拉圈的全都從四方八面飄至,一起笑着說着,連負責跟拍活動的攝影師、工作人員也和大家一起唱歌歡呼。

後記

身在「文藝復興2013夏令營-我地」的五、六天,我們對時間空間的感知是異常的──我們忘了今天幾號星期幾,我們不用擔心在別人面前唱歌是否好聽好看,我們深夜坐在石梯上與陌生人說起刻骨銘心的情史…剎那間我們什麼都不怕,因為我們看到自己的同類。處身於同樣是「怪咖」的同類當中,我們得到勇氣和力量。這裡不是幻彩詠香江,只有在狹窄的地理空間和藝術空間中不斷掙扎的微觀抵抗,在悲慘的空間內拒絕悲慘地生活下去──哪怕在地緣上的一個小小的角落,也要讓它萌芽。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3年7月11日星期四

《詞話詩說》--囂張(2013.07.09)


絕對有理由相信,周耀輝是偏心盧凱彤的。打從我第一次在網絡上,聽到周耀輝為盧凱彤所寫廣東新歌〈囂張〉,就已經笑不可仰,後來忍不住在臉書上轉貼〈囂張〉MV並留言道:「〈囂張〉真是周詞的集大成」。言責要負,在這裡,或者要好好分析給周耀輝聽。

據說,〈囂張〉本來的歌名想用選獸,靈感來自近年許許多多中港台歌唱選秀節目,有《超級女聲》《超級星光大道》《超級巨聲》《中國好聲音》《我是歌手》等等。不少觀眾的生活,也給這些這些節目瘋狂地霸佔。節目中的選手,多是以涕淚飄零的真人騷方式被圍觀的。〈囂張〉從選秀活動說起,指出不論聽眾到落選者,都應該用一種囂張自信的心態,面對自己和自己的音樂,周耀輝寫出魔幻城市寓言──「在頭上有花 突然就會開出晶瑩下晝 右臂有些逆鱗 破損受傷經常有 在眉下有霜 突然落到心中鋪平內疚 就發怪的夢 就算尾巴獨角多罕有 若沒有人選你 就別靠人保佑 用鯨魚浮出水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夠人荒謬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讓我邀請我們 走」

典型的周詞寫法。〈囂張〉寫來像極卡夫卡的情節,一覺醒來K變成一隻大甲蟲。〈囂張〉開首已突然頭上開花,頭上花又竟然開出晶瑩下晝,右臂又出現逆鱗,且是受過傷的。正如我非常喜歡的〈踩鋼線〉,周耀輝一開首便把主人公置於一個荒誕場景:「愛太似馬戲表演 為了你竟踩鋼線 望過去 完美的終點 下有刀劍」。〈囂張〉卻溫柔地嘲諷着選秀活動的奇觀化,被選上可能只是因為選手有尾巴、獨角,或整個表演面貌夠荒謬,因此沒有被選上的也不必內疚受創。〈囂張〉的精神,便用最輕描淡寫的筆墨道來:「若沒有人選你 就別靠人保佑 用鯨魚浮出水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人獸有別,〈囂張〉的「人」「獸」卻隱喻着主流和邊緣、規範和不規範、社會化和自然原始的對舉。「美好的獸」同時也是臥虎藏龍的「獸」,甚至大隱隱於市。此外,「食字法」在這裡也大派用場,「做美好的獸」也是「做美好的秀」,意指做出美好的表演,悠然自得甚至張牙舞爪地「做自己的秀」,不必在乎今天有多少人看過你唱歌。周詞的「食字法」往往不是玩同音字,而是一種意涵的換喻如〈酷兒〉:「愛越難越要愛到 最後至少得到 名字叫酷」──從性小眾的指稱到愛的艱難,再到堅持下去才最有型,「酷兒」(queer)最「酷」(cool)。

回到〈囂張〉,它的音樂節奏是非常適合展現稍稍昂首張揚的情緒。〈囂張〉第二部分,乾脆描繪一群珍禽異獸自信地在城市中遊走──「大城沒耳朵 未能像我聽到音樂在奏 盛世太少味蕾 你伸脷尖舔銅銹 未來沒法選 但前面有一班珍禽異獸 就幹怪的事 就趁尾巴獨角還原後 若沒有人選你 就別靠人保佑 用白蛇盤於草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夠人荒謬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沒有幾多要等候 若沒有人選你 在暴雨狂風後 用自由而囂張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怕人依舊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讓我邀請我們 走」

〈囂張〉令我想起李碧華小說《青蛇》。其中溫柔的白蛇想修煉成人,刁鑽的青蛇反而覺得做妖精很好玩,不少水族也變成人身遊走人間。〈囂張〉的珍禽異獸專門做奇怪有趣的事,反倒嫌世人太呆板、審美能力和生活趣味也不高,倒不如自己邀請自己「做美好的獸」,也「做美好的秀」。當然,讓我會心微笑的,還有周耀輝幾乎把自己一貫愛用的意象,都在水銀瀉地地用在〈囂張〉中,走獸、蛇、舌尖、味蕾、銅銹、尾巴、獨角獸、逆鱗、創傷,傾巢而出。

更重要的是,自然是周詞的逆向思維--不但愛越難越要愛到,若沒有人選你就別靠人保佑--人生有得有失、有張有弛、有攻有守、有進有退。退一步何只海闊天空,還有華麗新世界。頭上不妨長出花,人可以吻煙花吻天下,可以寄居一世洞穴;妖怪會圍着問你,出生比死去更可怕;望着共用的雪櫃散發光輝,黛玉或者不需要葬花卻要微笑。林夕曾謂周耀輝有仙氣,或者,周耀輝更有獸氣,長逆鱗,愛伸脷。

〈囂張〉

曲:盧凱彤
詞:周耀輝
唱:盧凱彤

在頭上有花 突然就會開出晶瑩下晝
右臂有些逆鱗 破損受傷經常有
在眉下有霜 突然落到心中鋪平內疚
就發怪的夢 就算尾巴獨角多罕有

若沒有人選你 就別靠人保佑
用鯨魚浮出水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夠人荒謬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讓我邀請我們 走

大城沒耳朵 未能像我聽到音樂在奏
盛世太少味蕾 你伸脷尖舔銅銹
未來沒法選 但前面有一班珍禽異獸
就幹怪的事 就趁尾巴獨角還原後

若沒有人選你 就別靠人保佑
用白蛇盤於草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夠人荒謬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沒有幾多要等候

若沒有人選你 在暴雨狂風後
用自由而囂張的溫柔 做美好的獸
若沒有人選我 但未怕人依舊
為著能夠 就有好理由
讓我邀請我們 走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7月5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唱遊大世界──張懸《潮水箴言香港巡演》、張震嶽《豔陽天演唱會》(2013.07.05)


2013年的5、6月是音樂的初夏。

3月28日,張懸在滂沱大雨中出席香港中文大學校園騷《哈囉未來》,唱出〈關於我愛你〉〈玫瑰色的你〉〈沒有煙抽的日子〉等撼動人心的歌曲。「張懸+校園騷」的微妙化學作用,和所盛載的文藝青年氣息,一直吸引着大中華世界的同類,結果5月29日的張懸《潮水箴言香港巡演》幾乎是以「全港文青大召集」姿態,在周三晚上擠爆九龍灣國際會議展覽中心STAR HALL。圍觀者向隅者一夜之間在臉書洗板,儼然是香港文青人口的一次檢閱和認證儀式。

我不肯定當代所謂的「文藝青年」究竟是褒還是貶。文青女神張懸卻公開說過「藉由自己的知識和生活經驗,產生自己的價值觀的,才是真正的知識青年或文藝青年。沒有實踐,文青只是個貶義詞。」不管文青與否,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張懸的演出由形式選歌到言論,都貫穿着獨特的台灣創作女歌手氣質。張懸的STAR HALL全是站票位,一開始已毫不忸怩白衣白褲輕裝上陣;〈城市〉〈喜歡〉〈日子〉〈關於我愛你〉〈玫瑰色的你〉〈豔火〉〈兩者〉〈無狀態〉〈島嶼雲煙〉等等,也一如所料地一一登場。比較有趣的是,張懸除了是大部分歌曲的曲詞創作人,同時也是投影片段的製作人之一。略帶高木正勝風格的投影如或黃或紫的潑墨或水彩流瀉,間或出現張懸的模糊身影。

張懸一直半開玩笑的說這是個「概念演唱會」。實情是,這可能是2013年當下「最張懸」的一瞬--蘇打綠的青峰扮演「張懸的生日禮物」在〈無與倫比的美麗〉中突然現身,替張懸擦眼淚兼笑談識於微時的相濡以沫。張懸在獨白時段,對觀眾說「我不要討好你,你也不要討好我,我們是因為音樂才走在一起」。還有ENCORE時抽着煙上台笑說以為表演已經結束,所以習慣抽根煙鬆一鬆。當然,更多人期待的成名作〈寶貝〉,自自然然也絕跡於張懸當晚的演出;壓軸的歌又竟然是〈如果你冷〉和〈沒有煙抽的日子〉。朋友嘗言,看騷看靈魂,除了聽賞的愉悅,更多時候演出是演出者個人價值觀的折射。在這個意義上,張震嶽的《豔陽天演唱會》,可能便是另一個自我告白的派對。


在縱貫線時代,很多樂迷對於張震嶽加入大惑不解,總覺非常「台」和「麻甩」的阿嶽,與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的風格格格不入。這或者有一點點道理,張震嶽的確很「台」,但這種「台」並非台灣口語中的所謂「台客」的嘲笑意味,而是打從出道而來,張震嶽貫徹地以相對邊緣的身份唱作台灣,包括九十年代末一系列叛逆小混混的歌曲〈把妹〉、〈狗男女〉、〈喝酒〉、〈放屁〉、〈愛之初體驗〉、〈乾妹妹〉;和《OK》大碟以來〈小星星〉、〈再見〉等把原住民童謠山歌等都圓融到作品中的音樂面貌。張震嶽似乎從沒串演過一種非常合乎都市主流的歌手形象。6月9日的張震嶽《豔陽天演唱會》,作為世界巡迴的首站,不僅回顧阿嶽在音樂上的成長歷程,也展示出「豔陽天」背後隱伏着的兩個關鍵詞:東海岸和原住民。

自言喜歡唱小場地的阿嶽,再度登陸香港紅館。開場的第一曲便是出道時的第一首HIT歌〈就是喜歡你〉(即古巨基〈藍天白雲〉台灣版),阿嶽前所未有的色彩繽紛,鮮黃色西裝外套標誌着的青春,伴隨着一系列由青春照片剪輯而成的動畫登場。青春相認後,〈海〉〈長大是件麻煩的事〉部分,阿嶽被升上模擬衝浪板的舞台,背後投影着台灣東海岸的大海和浪花,驟眼看去,便如阿嶽在衝浪中唱歌!這也開啟接下來在不同歌曲中,阿嶽或爬山或環島單車遊場景,夾雜着東海岸的自然風光,傳達着台灣人「保衛東海岸」「抗議美麗灣發展計劃」的信息──台灣東海岸就是如此與天地合一,自然狀態才是名副其實的美麗灣。

〈思念是一種病〉部分,瞥見台上花東縱般谷的日換星移景象,月亮升沉星星閃爍,阿嶽與女和聲隔河相望:「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山歌對唱中台上漸漸把觀眾帶進阿美族的世界。阿嶽是台灣原住民,來自阿美族。幾年前阿嶽發起《山地之夜》音樂會,邀請台灣演藝界的原住民歌手獻唱,藉此喚起原住民對族群的認同。於是,張震嶽《豔陽天演唱會》的末段,儼然便是一次阿美族在紅館舉行的部落豐年祭。

台上首先裝置了部落火堆,然後阿嶽壓軸的一套阿美族服裝,族長模樣的介紹了六位阿美族女歌者,她們同樣以部落服裝出現。據說,阿美族有南北部落之分,近台東偏藍色,近花蓮愛紅色,阿嶽帶着阿美族原住民的生命力,將部落有趣的音樂和節奏編到歌曲中。唱着〈小星星〉的”ihahai~”,原住民的感覺、價值觀和與天地共融的慢活態度,也就是最鮮明的張震嶽音樂特色之一。而ENCORE的〈愛我別走〉之前,竟然是談貧富懸殊、戰爭與和平的全新作品〈坦克與跑車〉。

當大家盼着還有第二次ENCORE時,神來之筆竟然是在大屏幕播出已在YOUTUBE上熱傳的「葛民輝與張震嶽對談」片段《張震嶽聽葛語能?》。肉眼所見,現場有近一半觀眾留下來「在紅館睇YOUTUBE」,從小時候談到當兵、退伍後組樂團創作歌曲、最後在高雄六合夜市看到一齣日本A片片名,決定把創作歌曲叫做〈愛之初體驗〉…大家在哄笑中走進了阿嶽和台灣的生命歷程,再「初體驗」了一回。

音樂的告白和派對中,香港炎夏,吹來台灣的清風。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7月2日星期二

《文化KO》--魔鬼在細節裡,天使也在細節裡 (2013.07)


2003年,我在英國遊學,沙士肆虐、哥哥離世、七一百萬人遊行,一概沒有親身經歷過,可是一切總是「這麼遠、那麼近」──因為網絡,縱是關山阻隔,資訊依然暢通得匪夷所思,足以讓我成為最缺席的在場者。零三七一當天,窩在宿舍看即時新聞和視頻短片,黑衣抗廿三條、一百萬人上街,還有朋友傳來的現場消息。萬水千山,一個人,不在場,還是,哭了。

我不知道「香港人」在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最「香港」。一位非香港出生的朋友說得切中肯綮,就是當你覺得那塊地方發生的所有一切,都與你息息相關且牽動你心底的真感情,那麼,你與那處地方,彼此已是「命運共同體」。說起來像浪漫得不着邊際,實情是,不必肉麻骨痺地宣之於口說「家在香港」或「家是香港」;「命運共同體」從來都是最日常最世俗的一回事。

本科的時候,學習中國古典哲學。《老子》第十九章的「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頗有爭議。當中的哲思卻如當頭棒喝,道理可能很簡單,當社會大搞清潔運動的時候,外在的環境衛生大概已出了問題。這幾句話,或者可以這樣說,當世道不再高揚仁義、聖賢和巧智的時候,可能就是真正和諧、人們生活得最淳樸自然的時候。2013年,當「家是香港」全港的公衆參與運動和主題曲《同舟之情》(張學友、陳奕迅)被標舉,社會大眾的「離心力」大概已超標,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因此也很容易理解,同是由陳奕迅主唱的《主旋律》,甫面世第一天,便被閱讀為與「功能歌」《同舟之情》對着幹的「明志」之作──以情歌包裝隱喻中港關係貌合神離:「現在你賜予任務,然後我受命如奴,再爭辯,和諧無路訴」。

賓尼迪˙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體》,條分縷析了一個民族把自己視為「想像的共同體」的關鍵。而標誌性的民族苦難、社會事件,也是建構出群眾向心力和認同感的充要條件。在零三七一之前,八九六四把「香港人」帶到街頭,颱風下沉默抗議殺人政權,是香港公民身份覺醒的重要一頁。零三七一更是面對「殺到埋身」的國家機械狠狠說不。說實話,我對香港何年何月才能得到真正的民主和自由感到惘然,可是,當我從《反抗就是罪名》一書知悉近年因為公安惡法和政治檢控的遊行人士和示威者的數字逐年攀升,如何把所有人都推向對立面、扣上恐怖份子的警暴,赫然便是人類歷史上重複過無數遍的極權的最大警號。

零三七一我不在香港社會的情緒低氣壓中。一三七一前夕,卻有「佔領中環」「愛字頭BB」和「杯葛維穩騷」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局勢波譎雲詭之際,我在三萬公尺的飛行中默默埋首於陳冠中的《盛世-中國,2013年》,廿一世紀的烏托邦小說,原是二十世紀梁啟超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的鏡像。《新中國未來記》想像「孔子降生後2513年,即西曆2062年」,中國維新成功。梁啟超在書中發表大量政論,並假託主張君主立憲的黃克強,和主張法蘭西式革命的李去病,月旦時政。陳冠中《盛世》異曲同工,讓何東生和方草地等「和平對話」,剖析強國安內攘外的鴻圖大業,全在一時之盛。

在國家本位的藍圖格局中,赤裸裸地令人想到,香港原是如此微不足道,彷彿在「充份利用」之後,保住戰略位置就好。事實上,香港作為革命基地的傳統格局每每倒過來「病去如抽絲式」滲透大國暗流,從悼念六四、反國民教育到嚴正拒捐,香港的「壞孩子」本色叛逆到底。八九六四、零三七一之外,天天都是彌賽亞時間,真正救贖不在於年年七一「集體散步」,每每是思考模式、價值取向、道德界線。魔鬼在細節裡,天使也在細節裡。

陳冠中《盛世》中,有一處有趣的情節。就是2013的強國人所以如此「亢奮」、如此高歌猛進,全因為國人都喝了國家加料供應的食水,瘋狂的烏托邦想像,一切始於造假和監控。小克寫詞的《主旋律》乾脆剖白「相愛很難」──「旋律牽引著弦樂,情感 總有深淺厚薄,誰於五線譜雕刻上 承諾,誰於拍子機複製出假快樂。在最重要的一句哭,大時代的小插曲,記錄太多筆跡,十年廿載相識,音符內摸索。舊日你有你邁步我有我邁步,愛若是藍圖,永不用設起圈套。你要我讓步我要你讓步,旋律與音階粉飾了憤怒」。據說,小克是得到創作團隊的鼓勵,應該好好運用香港僅餘的創作自由,免得將來連隱喻都不能寫,那就後悔莫及。

六月九日「佔領中環」商討日前夕,我有幸訪問「佔中女作家」陳慧。說到為何「拋個身出來」帶頭做佔中先鋒,她氣定神閒,溫柔而堅定的說:「世上有很多事情沒得選擇,但善良是可以選擇的。」那一刻我心頭一震,在電台直播室中苦苦忍住眼淚。一切都在歷史重演,如同我在零三七一當天、電腦屏幕前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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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的彌賽亞時刻

文:小西



今年是七一十週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中國人向來有逢「十」回顧或紀念的習慣,今年七一也不免俗,由於由零三七一至今已有十年,近日民間也開始出現好些有關七一十週年的活動。筆者近日便出席了一個學院舉辦的回顧七一十年的小型討論會,參與的都學界與社運界的積極份子,或從公民社會的發展,或從後殖民處境,或從階級政治,或從本土運動的興起,回顧過去,探問當下的狀況。具有真正的分析意義也好,或純粹找個藉口,好讓相關人等能夠好好坐下來,分析眼前嚴峻的情況也好,常常跟時間競爭(不管是媒體曝光時間,還是社會現狀的發展)的社會改革者,有時的確需要稍稍歇息,整裝(再)上路。不過,熟知傳統歷史學範式的都知道,近二、三十年發生過的事件,根本還不算歷史,因為它們仍然是「當代」的一部份,更莫說近十年了。七一十週年,若要回顧香港近十年(尤其是社會運動與公民社會)的發展軌跡,又該從何說起?

或許,我們首先要問:為什麼是七一十週年呢?換一個方式問,我們為什麼會以零三的七一作為「七一」的起點?有人認為,之所以以零三七一作為「七一」的起點,是因為當年特區政府企圖為廿三條立法,結果促使了五十萬市民當年七月一日上街抗議,並成功逼使政府收回方案,故此零三七一實在具有「分水嶺」的意義。

然而,零三七一之前,就沒有七一(遊行)嗎?事實上,若我們把時間推前,我們會發現,在零三七一以前,七一遊行早以存在,而一些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七一文化(例如遊行議題與手法的多元化),也在零三七一甚至回歸前早已萌芽。

試看一篇有關當年七一遊行的報道:「在政府慶祝回歸歌舞昇平之際,十多個民間團體昨遊行「唱衰」特區政府,從成立臨立會到近期尋求人大常委釋法事件,大數回歸後政府惡行,市民是「回歸兩年,足兩年」。由前、專上學聯、民主2000、藍絲帶行動 、香港新婦女協進會、中港民主促進社及落實子女居港權家長會等逾十個民間團體舉行的「唱衰特區政府大巡遊」,有近五百名市民參加。」(《蘋果日報》,2009年7月2日)雖然零三七一前的七一遊行,參與人數少則數十,最多數百,但零三七一後的多元議題早已在2003年前浮現。此外,有遊行人士更高舉一個貼上行政長官董建華、律政司司長梁愛詩、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和入境 處處長李少光相片的自製的花圈,以及兩支由白色垃圾袋製成、並寫有倒轉「董」字和「梁」字的「回歸兩年祭 」白色旗幟,也有遊行人士為支持爭取居港權的內地人士,在(舊)政府總部外上演街頭劇。由此可見,近年開始為媒體注意的「文化行動」(Cultural Activism),其實早已湧現。當然,若要正本清源,這一類鼓吹多元議題、具有 文化行動色彩的集會遊行形式,可上溯至1997年6月30日(即主權移交前夕)在遮打花園舉行的「另類慶回歸」集會 (由「另類慶回歸聯席」主辦)。 從一開始,七一遊行就不只最後抵達政總數人頭的群眾政治,七一向來具有嘉年華的色彩,2009年反高鐵運動期間所提出的「快樂抗爭」,其實早有前科。當然,這種「快樂抗爭」可以再上溯至主權移交以前,部份年青社運人士對當年以支聯會、民主黨等為首的過時社運大佬文化的小惡搞與小抗衡。

然而,有論者認為,七一的多元色彩正正反映了九七後本地民間社會無法建構「統識」(Hegemony)。我們知道,只有多元發聲,沒有縱橫連合,結果往往民間力量之間的互相消耗,而在日趨互不信任的社會氛圍中,民間力量之間的多元角力,則慢慢墮進敵我二元對立政治的圈套中。近年泛民陣營中層出不窮的內部分裂,自是明證。到底是因為「儘快落實雙普選」等普世價值太虛,無法對應不同階層的具體訴求,還是因為主權移交以後,香港從來沒有經歷徹底的解殖民洗禮,讓七百萬從殖民時代走過來的市民,洗心革面,成為真正的(具有主體意識的)「公民」,這似乎要留待下一個十年來解答,與解縛。

記得1997年6月30日晚上,我跟一夥朋友從佐敦嘉利大廈出發,沿敦彌敦道,然後經天星小輪,遊行至當時正在舉行回歸大典的會議展覽中心外。由於警方設定人流限制,我跟朋友只能站在老遠的示威區,等待主體移交。由於當時的網際網絡的發展還沒有現在那麼發達,沒有3G網絡的現場即時傳播,我們就只能在想像中感受回歸的轉折。還記得當時天下着雨,當腕上手錶的指針踏進「七一」時,我突然覺得空氣彷彿有一點不一樣了,但四週又其實並沒有什麼根本的不同。或許,這才是我心中那個真正的「七一」,而我相信,或許人人心目中,也有一個這樣或那樣的「七一」,之後的所有的七一遊行,也不過是這些「七一」的派生而已。若要真正回顧「七一」,或許我們正正要回到這些尚待梳解的彌賽亞時刻,正面我們在這個命運共同體中的自我。

原載於《號外》4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