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0日星期一

《敢觀舞台》── 安提‧漢普頓(Ant Hampton)的「自動劇場」 (2015.12.05)

歐美炙手可熱的英國劇場導演安提‧漢普頓(Ant Hampton),所實驗的「自動劇場」為世界劇場界帶來嶄新的探索可能,至今旗下的作品超過 50 種不同語言的版本。Ant Hampton於1998年以 Rotozaza 名義開始發表一系列涵蓋表演、戲劇、裝置、介入和文字的創作,並經常由未經綵排的「表演者」,按照指示在舞台或公共場所演出。

本年九月,香港話劇團便引入他的《相請不如偶遇》(Etiquette),讓觀眾分別從耳機所發出的指令中,扮演哲學教授與性工作者,體驗在非傳統劇場空間(咖啡室)「演戲」的全新經驗。上月中,Ant Hampton在西九「國際劇場工作坊節」主辦的講座中,分享如何在所開拓的「自動劇場」,融入沒有劇場經驗的人,以及世界各地不同環境製作作品的苦樂,如《另一個人》(THE EXTRA PEOPLE)和《中國提示》(CUE CHINA)等,均要求觀眾即參加者按照聲音、視象或文字的提示來說話或行動,從而激發出每個人心底裡另一個自我,成為表演的一部分。

根據Ant Hampton的闡釋,所以主力以聲音作導航,主要考慮到聲音對於人的大腦,扮演着傳導者的角色,方便延伸和穿透,甚至將個體一分為二,導向從未察覺或探知的領域。對於創作人和劇場導演,「自動劇場」所意味着的即興劇場和非專業演員元素,參加者的回應程度不能估計,完完全全是真正的即興。就着臨時的環境、真實而陌生的「演員」,讓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自動產生戲劇內容;即使是犯錯或沒有遵從聲音指示,演出不能中止,必須「共謀」到底。當Ant Hampton將「自動劇場」的焦點放在可變的元素上,創作人/參加者,儼如共同置身混雜而未知、分享風險的實驗劇場國度。

盛夏訪美,我錯過了香港版《相請不如偶遇》,卻遇上了Ant Hampton在紐約上演的最新作品《另一個人》(THE EXTRA PEOPLE)。《另一個人》的玩法比《相請不如偶遇》更激進,以每半小時每組15人為框架,分段讓參加者入場,然後通過一系列電子化聲音操作,終極達致「7pm入場的參加者表演給7:30pm的看,7:30pm入場的參加者表演給8pm的看」的瘋狂設想。聽起來相當天馬行空,實際操作則借助高科技產品,令人產生「高級版密室逃脫」的錯覺。
甫踏進Ant Hampton所安排好的劇院範圍,參加者便被要求分組(7pm/7:30pm/8pm各有一組),然後交出個人物品,並穿上1至15號的螢光色背心、佩上口罩,務必使別人認不出樣貌。大會隨即指示參加者戴上已附於背心內的智能電話耳筒,1至15號所聽的內容不盡相同。當大家慢慢明白所接收的信息,只有你一人知道,各人便被安排進入真實的劇院空間,坐在觀眾席的特定座位上。這時候,舞台上赫然是(有我朋友在內的)7pm組的15人。他們都披着灰色毛毯在台上亂竄,有人在張貼紙張、有人撕掉紙張、有人收集紙張。

我屬7:30pm 組別、編號是2號,非常清閒又沒收到什麼指令,反觀1和3號卻很忙,1號拿着手電筒負責在觀眾席照來照去,3號則要逐行逐行巡邏。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耳機內的指令要求我們上台,做出一連串的動作,因此台上共有兩組人在進行着。最後更有一個類似交接「儀式」,我們用手按着7pm組員的背,並取去他們披着的灰毛毯。這時候,我們成了他們,7pm組員退場、8pm組員進場坐在觀眾席上。同時,有人把一小瓶眼藥水交到我手上,耳機的指令叫我做出滴眼藥水的動作,我卻馬上想到衞生問題沒有跟從,默默把它放在台邊算了。不久,8pm朋友要上台「交接」了,我們便從出口交回背心離開。

說實話,散場時我的確感到相當困惑。《另一個人》在沒有任何歸納與提昇之下,便急急叫觀眾散去。然而,回想一小時中發生什麼事的話,整個過程原是一次「心的歷險」,我們不斷期待着「有事情要發生」,現實卻與這種期待在戰鬥。無論結果有多平凡或無聊,真正的戲劇,已在每名參加者的心底深處上演了一遍。當然,《另一個人》進行的同時,並沒有說明Ant Hampton「自動劇場」的理念;如果可以,《另一個人2.0》應把缺漏的一塊拼圖補上,起碼讓參加者明白所歷的是什麼險吧。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11月28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 優人池上舞--- 池上秋收2015稻穗藝術節 (2015.11.28)

舞台表演藝術最重要的決定元素,往往是「舞台」。「舞台」不僅僅是一項硬件、空間,還盛載着舞台表演藝術的各種可能。劇院大小與表演規模固然密切相關,戶外演出所兼顧又更多。過往一段時間,香港藝穗民化節不斷探索表演的場地邊界,包括工廈電梯大堂、碼頭、東北村落等,均實驗過各種各樣的演出形態。然而,在一望無際的黃金稻田間、聽着稻浪看優人神鼓,卻完完全全是一次耳目一新的體驗。十月底,台灣好基金會與台灣著名藝團優人神鼓CROSSOVER,在台東池上合辦「池上秋收2015稻穗藝術節」,展現台東在地面貌;並以天堂路稻田區的優人神鼓《時間之外》,實行視覺上的辦桌。

雖云壓軸的黃金稻田秀,已成為「池上秋收 稻穗藝術節」最紅鎮店之寶,過往先後有雲門舞集《稻禾》和張惠妹《土地之歌》等獻藝。2015年,台灣好基金會別出心裁地設計了為期三天的「跟着優人 稻浪雲腳」路線,讓觀眾成為名副其實的參加者,行「雲腳」。所謂「雲腳」,不光是形式上走一天路打一場鼓,核心精神更是「雲底下一步一腳印,默語毅行」的身心歷練。經歷三天的汗水和足印,在「金石優人」(:以培訓地點台北「金瓜石」命名)帶領下,我們從台東教堂、台東糖廠、台東森林公園、鐵花村、電光國小、電光部落、關山天后宮,最後到終點站池上天堂路,得以觀賞秋收現場演出,自是另有一番滋味。

首次接觸優人神鼓的《勇者之劍》,大概可追溯到香港「台灣月2007」。優人神鼓,作為一個以鼓樂為主的台灣藝團相當具代表性,「優人」取自傳統「優伶」之意,「優人神鼓」指表演者在專注、無我的狀態下擊鼓。甫在創團伊始,「優人神鼓」自我定位為與「修心」、「禪」密不可分的一種藝術形式。為了達致這種藝術追求,「優人神鼓」所展示的除了是一個藝術團體,還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精神狀態、一種信仰──團員練擊鼓、耍太極,還得行「雲腳」滌盪心靈,為世人祝福。至於今回優人的《時間之外》,香港觀眾在「新視野藝術節2013」亦先睹為快,禪鼓合一並以昏暗中圓轉不息作結,令人印象猶深。

鏡頭一轉,舞台換成台東,池上優人還是不一樣的。壓軸表演《時間之外》,在池上伯朗大道的盡處天堂路舉行。天堂路附近浮圳175公頃的綠廊,已由台東鄉公所申請通過文化資產,被列入文化景觀保護之地。田野間漫步聽浪,同時在傾聽池上大地的呼吸和心跳聲,如同徜徉在一闋台東大自然之歌的海洋。倏忽間體悟自然世界的宏大,我們在當中順應、觀賞、品味、感通,城市人最擅長的智巧識見驕傲,在大山好風裡渺小無語謙卑。「池上秋收 稻穗藝術節」把觀眾帶到這裡,讓自以為半生都與藝術表演打交道的我們,真真正正進入的天人合一的藝術境界與醍醐灌頂的自然體驗。

雲腳之行,固然使得觀眾近距離明白到優人神鼓獨特哲理與藝術觀;稻田間的池上舞台,也不光是一場娛樂大家的慶典,而是「山上優人」(:「金石優人」主要是年青新人,「山上優人」為核心成員)將沉浸得最深遠的哲思與體藝一併展現。黃金稻浪中,舞台上是「寓藝於自然」的再創造: 大驟雨、千江映月、涉空而來、蝕、漩中渦,分別以鼓藝再現狂濤黑潮、映月靜水、丘壑松風、洲渚呼喚、袅袅清煙。漩中渦部分,優人吟誦唱詞伴着規律的舞步擊鼓,或前或後或左或右,赫然就是流水的身影。這時候,終章時間之外才默默登場,優人的衣衫都被風捲到田野深處,優人在罡風中旋轉不休,那是宇宙銀河。由急促到舒緩、舒緩到永恒。天地悠悠、無盡阡陌再也沒有異類,所有人所有樹木所有稻穗,雲下的眾生都是一體。
至此,所謂表演藝術的空間,已不再有空間的概念。阡陌交錯、群山蜿蜒,眼前的是大千世界。在田野稻禾中,一切感覺特別實在。展演結束後,池上的年青志工列隊歡送我們這一群群陌生的外來者。「歡迎下次再來池上!」一張張被曬得通紅的臉開心地說。孩子的笑容裡,我讀到對土地的自豪。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11月7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 紐約「下一波藝術節」(Next Wave Festival) 2015觀後 (2015.11.07)

盛夏訪美三月,九月份剛趕上紐約布魯克林藝術中心(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 BAM) 於每年秋季舉辦的「下一波藝術節」(Next Wave Festival)開鑼。早已風聞BAM的觀眾年齡層面和氣質與別不同,尤其與七月林肯藝術節(Lincoln Center Festival)的傳統成熟觀眾群迥異。BAM的觀眾多是年輕、有型、時髦,對藝術態度非常開放,目測個個都像從時尚雜誌裡走出來的潮人模樣,彷彿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藝文愛好者和ARTS AUDIENCE,曲線讓許多邊緣表演藝術都有它的舞台。在紐約如此人口構成龐雜的商業城市,政府又沒有大力投放資源在小眾表演藝術,百老匯長期佔據表演舞台的主流,究竟以BAM為代表的高質素前衞演出,大概是怎麼的一回事呢?

紐約布魯克林藝術中心(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 BAM),是紐約歷史最悠久的表演藝術機構。所營辦的Next Wave Festival每年皆由九月延伸至十二月,節目多元跨界,與英國愛丁堡藝術節、法國亞維儂藝術節並列為世界三大藝術節。相對於林肯藝術中心的與民同樂,戶內戶外活動色色俱備,營造綜藝合家歡的形象,Next Wave Festival顯然比較精英、強調表演藝術的實驗性和世界性。因此參與的表演藝術品牌,亦每每展現出當代表演藝術上更多的可能。單是我所在的九月,BAM的戲碼已先後有台灣雲門舞集《稻禾》、澳洲Kid KoalaNufonia must fallJuliette Binoche參演的Antigone》和James ThierréeTabac Rouge》等等。光看節目單,已然令人心跳加速。

雲門舞集對於華文世界的觀眾,可能已是耳熟能詳的舞蹈品牌。而在世界舞蹈之林,雲門自有其獨特的位置與魅力。繼199520002003200720112015為雲門第六度受邀到BAM演出,並成為「下一波藝術節」的揭幕演出。當中對於大地的感情、春夏秋冬季節更迭的感興、生死循環的自然更替,都藉着24名雲門舞者踏上台東池上稻田(的投影)而展開。芭蕾、現代舞、武術,甚至打稻禾用的農具竹棍長桿,皆為鮮見於舞台但又活現水稻丰收之舞的舞台元素;音樂上更有台東山歌、歐洲詠嘆調的融合,成就一場視聽繽紛的色彩盛宴。

至於被歸入「音樂類」表演的Nufonia must fall,並非傳統的音樂演奏會,而是一個「多媒體捽碟騷」,我戲稱之為「泥膠公仔騷」。改編自同名小說的故事主角全部以泥膠公仔模樣登場,由手偶師、捽碟達人、樂手現場合奏配樂,live投影說故事。與香港藝術節2015紙影院之奧德賽漂流記》用紙偶展示奧德賽的故事異曲同工,Nufonia must fall》所講的是一個機械人的戀愛故事。從職場上屢次受挫、追求心儀女孩子,到最後抉擇是否遠走他方,種種場面設計精巧,配以不同的捽碟聲效,活潑又過癮。機械人被炒後沮喪在街上流連,手偶師旋動佈景讓他永走不完歸家的路;最後抱得美人歸,粉紅燈泡閃耀全場,情景動人。完場後,大會還讓觀眾近距離參觀各場景部件,細味箇中操作。由此可見,BAM所謂「音樂類」的作品,已超越傳統藝術節對音樂表演的認知框框,開節首個音樂騷已是「捽碟講故事」。

另一個叫座力強勁的戲碼,自然是影后級人馬Juliette Binoche擔綱的Antigone》,甫開售不久被秒殺。邀得國際巨星演出劇場作品,一直是BAM的得意之作,過去便有姬蒂白蘭芝出演過,而Juliette Binoche亦曾於2009踏上BAM台板。《Antigone》是傳統的希臘悲劇,女主角安蒂崗妮不顧國家的禁葬令,冒死要讓兄長入土為安,甚至與建制展開對於國家與倫理、個人與群體之間種種辯論。BAM的時裝版《Antigone》,開宗明義要揭露安蒂崗妮DARK SIDEDARK SOUL的一面,一如所料引來更大的好奇和獵奇。

Antigone》的舞台佈景以月亮的盈缺為核心的視覺裝置,大有「月亮背面」的隱喻,時裝版處理也容讓作為女性的抗爭者,有更流暢的自白機會--Antigone對於「雜種」身世的困惑、外在世界成規的鄙夷--Juliette Binoche演來非常BITCHY,完全逆反傳統Antigone的受壓迫者形象。縱然今回的《Antigone》似乎脫離希臘悲劇的軌跡,Juliette Binoche是否適合演希臘悲劇也人言人殊,畢竟改編所盛載的顛覆性極強,為解讀Antigone帶來更新鮮的向度。

「下一波藝術節」原是紐約前衞藝術的縮影,大膽好玩、賣潮賣品味,不但羅致遠東或有流行元素的表演藝術品牌,也邀請明星增強叫座力,入秋後的Tabac Rouge》甚至是力量型形體劇場的展示。可惜我已踏上歸途,惟有寄望以後吧。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11月4日星期三

《敢觀舞台》── Sleep no more—紐約商業劇場的歷險遊戲 (2015.10.31)

說起紐約,不少文化藝術愛好者到此一遊都有一項指定動作,就是觀賞BROADWAY的演出。紐約BROADWAY,應該是最成功的文化大都會品牌。到紐約而沒看過BROADWAY,不但沒觀賞到商業劇場的風貌,簡直就是沒去過紐約,白忙一場。想當然,BROADWAY固然有它非常精密的市場策略和精確計算。然而,紐約商業劇場的多樣性,其實早已走到一個超級成熟和高智商的階段,也出現了從歐洲成功移植到紐約的Sleep no more

Sleep no more是一齣Immersive Theater,即虛擬實境劇場。它的演出場地甚至不是傳統劇院,而是由倉庫改建而成的Mckittrick Hotel。位於紐約Chelsea27街和第十大道交界的Mckittrick Hotel,原為一所廢棄的倉庫改建成的舞廳和酒吧。Sleep No More的原創劇團Punchdrunk來自倫敦,把這家「酒店」的一百多個房間,分別整修成不同主題的表演「實境」,如墳場、森林、貨倉、偷情房間、殺人場所等等。當觀眾完成網上購票後,便必須帶同身份證或護照「check-in」,來換取入場的撲克牌。寄存好錢包手機、戴上大會所發的白色面具,便正式成為Sleep no more的目擊者。

改編自莎士比亞名作《馬克白》(Macbeth)Sleep No More,不但把原著中的背景改為1939年二次大戰前夕的紐約,更繪聲繪影把故事說成,傳說Mckittricik Hotel受到詛咒,開店不久便沒有再經營的「鬼屋」。Mckittricik Hotel扮演着一處被荒廢70多年的空間,讓觀眾親身經歷,親身探尋當中究竟有着什麼駭人聽聞的「過去」。觀眾買票時可以選擇不同的開始時段,如晚上七時或八時。整個劇情一天會重複演三次,每輪大約一個小時,在第三個輪演完後,故事進入最後大結局。若是熟悉原著《馬克白》,自然更能對號入座;Sleep No More所描繪的情感、慾望、權力、妒忌的情緒反應、精神的紛亂狀態,相當幽微細緻,即使沒有相關背景,也完全無礙於對於故事的接收。

回到Sleep No More的遊戲規則。進入Mckittrick Hotel後,觀眾和演員都不能再說話了。白色面具,便是觀眾身份的識別之物,工作人員則用上黑色面具。每個房間的表演,均通過形體動作來進行展演。同一時間、不同房間有不同人物、場景發生故事,觀眾完全自由選擇觀賞的先後次序,或鎖定某個重要劇中人,跟進跟出,如同追蹤一條主要戲軌。因此,每位觀眾在Sleep No More的觀賞經驗可以完全不同,再拼湊出只屬於自己的《馬克白》。

我的選擇是鎖定馬克白夫人。從偷情的房間開始,馬上便看到女性求歡、男士剛從血案現場逃出而婉拒親熱的場面。Sleep No More演員大概都是舞蹈員出身,非常善於通過形體動作表達情感和心理掙扎,與現場佈置精巧的房間場景已然融為一體,說句「飛簷走壁」大概也不為過。還有在小聖堂中的謀殺場面,演員情感到位。豆大的汗珠、殺人後的心悸,我在不同的表演輪迴共看了兩回,均感驚心動魄。

歷時共三小時的目擊和追蹤中,馬不停蹄了兩小時的我,累垮了坐在場內沙發。誰料下個男女吵架的場景,就在沙發上發生,演員都神色自若,乾脆在我身畔演起戲來。於是,觀眾們也自然成為整個空間的一部份,展演隨時隨地就在眼皮底下發生,讓人腎上腺素上升。甚至不時有「古裝人」在酒店有策略地閒逛,引導觀眾去追蹤、看個究竟。最後,故事在舞會舞池中有着一個類近於「大審判」的情節,關鍵人物在結局一刻被問罪吊死。Sleep No More就在環首死刑的一刻black-out,沒有謝幕也不必掌聲,觀眾就在一片驚魂未定中默默回到「酒店大堂」,喝喝水或尋回友伴,再魚貫散去。

作為Immersive Theater (虛擬實境劇場)的佼佼者,Sleep No More通過特定地點改裝成開放式劇場空間。Sleep No More2003年在倫敦創作面世,2009年先登陸波士頓,再到2011年三月直奔紐約,至今已成為紐約最受歡迎且最會賺錢的商業劇場。Immersive Theater在歐美自然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形態,Immersive Theater卻為未來的劇場展演形式帶來更多啟示。例如演員觀眾舞台界線的浮動多變、藝團如何為演出場地也相應地虛構出歷史、營造神秘感、如何讓觀眾有一種偷窺秘密或洞悉先機的快感,一切一切已進入了觀眾心理的層面。Sleep No More也改變了一般藝團與觀眾的關係建構,從「賣藝--享受」急轉到「設局--歷險」。當然,先決條件自然是「高智商設局」,才能有後來的「馬克白歷險」。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10月12日星期一

《敢觀舞台》── THE ODYSSEY@The Public Theater—文化權利與社區動員(2015.10.10)


上回敝欄,談到紐約盛夏的Shakespeare in the Park,即中央公園莎士比亞戲劇節,如何在文化上成為紐約城市品牌,並為她招蜂惹蝶,引來無數文化朝聖的觀光人口。八月的Shakespeare in the Park過後,九月初,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製作單位The Public Theater發表了另一個公開免費演出《奧德賽》(THE ODYSSEY),並沿用上回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門票換領方法,同樣主要通過排隊、抽獎和捐款,讓大眾都有機會現場觀賞表演藝術。

《奧德賽》(THE ODYSSEY)一直是希臘兩大史詩之一,是西方文學的經典。《奧德賽》很多時候又被稱為《奧德賽漂流記》以標誌希臘神話中的浪漫冒險。相對《辛白林》,The Public Theater排演音樂劇《奧德賽》規模超級龐大,在The Public Theater固有職業演員之外,大量起用多種族的社區演員、小孩,甚至小狗,場面熱鬧之餘,明顯更符合The Public Theater一貫以來提倡「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宗旨。而《奧德賽》又比Shakespeare in the Park多加了一重考慮,就是社區元素;當中的五個社區夥伴,分別來自MANHATTAN, BROOKLYN, QUEENS, BRONXSTATEN ISLAND,基本已把紐約五大區域都包攬無遺了。(: 借用香港概念來認知,就是香港九龍新界和離島的社區演員,都有代表登場。) 那麼,陣容龐大得接近200名演員的音樂劇《奧德賽》,好看嗎? 出乎意料之外,《奧德賽》非常精采可觀,相較於莎劇《辛白林》,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音樂劇一直是藝術成效非常難料的舞台表演門類,往往涉及的表演元素非常繁雜,包括曲詞歌唱、BROADWAY群舞、華衣美服、獨唱合唱的編排等種種頻繁換段的配合。尤其《奧德賽漂流記》中主人公異地漂流、奇異見聞的情節,必須從更多元的呈現方法來帶動。The Public Theater的《奧德賽》,雖以BROADWAY手法展演,整體處理卻相對抒情。甫開場便有兩排儼如天使的白衣歌詠隊走上高鐵架,歌唱敘事。至於奧德賽流浪情節,更以不同戲服顏色的演員群的出現,例如先遇上一群紅衣艷女,再到他鄉碰到綠衣群眾等等,後來又遇上一群ROCK友,倒過來突顯奧德賽在各地流徙的微妙經歷。
好玩的是,《奧德賽》與《辛白林》改編經典方面,同樣沿用古今交錯的處理。即主人公一家身穿古希臘裝束,非核心人物則一律時裝打扮。亦由於面對不同背景的觀眾,依然保留了與Shakespeare in the Park同樣夾雜pop樂隊和「說書人」插科打諢。文戲方面,《奧德賽》讓男女主角均有獨唱的戲份,就是小細節都照顧周到。如奧德賽回家後,所有人都認為他是陌生人,惟有家中小狗嗅到主人的氣息與他相認一段,溫婉動人。這場只有30秒的「人狗相認」,先讓小狗在台左衝出輕舔主人臉龐,然後小狗跑到觀眾席,再繞圈回到台側(即隱沒在黑暗中,回到犬隻訓練員身畔),為傷感的場面帶來暖意。戲味盎然之餘,也充份體現出《奧德賽》的精巧匠心。同時,The Public Theater的《奧德賽》乃是一個很好的範例,來透視紐約大型社區劇場的特質。
驟眼看去,社區劇場似乎不脫文娛康樂的本色,難以跟專業劇團的演藝水平相較。而在紐約,《奧德賽》的主辦藝團The Public Theater,卻一直有着營運社區劇場的結構性思維。先由劇團核心班底牽頭,再與各地區的藝團或社區組織合作培訓、排演、拼湊、接軌,打造出既專業又富地區特色 (如某些少數族裔聚居的地區,參演者便多帶有該族群色彩)。最終《奧德賽》不僅僅屬於The Public Theater旗下的專業製作,也是全紐約五個地區民間代表共同參與的結果。另一方面,The Public Theater的社區劇場,既藉着社區動員獲得紐約市政府給予最主要的資助,亦牽動了各個領域的贊助商、文化基金,都願意投放資源在是項大規模的免費演出。
相對於Shakespeare in the Park,以《奧德賽》為代表的社區劇場,其實更能體現「文化權利」中「參與文化之權利」的實踐。《奧德賽》除了沿襲The Public Theater在公共空間免費演出的傳統,也令更多非職業演員有機會踏上台板,以表演藝術面對世界。根據The Public Theater的老演員SEBASTIAN ARTETA憶述,The Public Theater早於60年代已在監獄、醫院、街頭等各式公共空間演莎劇,發起人皆為傳奇色彩濃厚的猶太人;在經濟蕭條的60年代,打着「文化權利為人權」的旗號,向當時的紐約政府提呈振興表演藝術。事隔五十年,這不但成為「文化權利」的重要社會個案,也使得The Public Theater穩坐龍廷,成為紐約最具代表性、最能夠向公眾開放的表演藝術品牌。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9月20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Shakespeare in the Park—表演藝術如何成為城市品牌 (2015.09.19)

Shakespeare in the Park是紐約大朝聖的聖地,也是紐約的藝術品牌。隨手翻開任何一本紐約旅遊手冊,所推介的城市節慶、戶外藝文活動,Shakespeare in the Park必然金榜提名。Shakespeare in the Park,華文媒體一般稱為'中央公園莎士比亞戲劇節',一直以紐約地標Central ParkDelacorte Theater為根據地(每場容納約1800名觀眾),免費公演莎士比亞著名劇作。自1962年以來,53年間昂然累積高達500萬名入場人次,刷新紐約表演藝術歷史上的重要紀錄。亦因為免費的緣故,Shakespeare in the Park以排隊著稱,人龍每每在早上已見首不見尾,自備地蓆、毯子、椅子和吹氣床'瞓街'更是平常事,網路上甚至有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取票攻略廣泛流傳。永遠的人山人海,不管是看書還是野餐,就在草地上一路排下去,成為紐約盛夏的一道人文風景線。
Shakespeare in the Park每年都有兩個不同戲碼先後公演,2015527日至75日是《暴風雨》,723日到823日則是《辛白林》,演出連中休皆為三小時。我看《辛白林》的實況是,由於723是新劇目公演的第一天,看來消息還沒傳開去,Delacorte Theater外目測人龍大概只有6070人。我便在黃昏645開始排隊,715分大會派發門票,730分拿到票,晚上8時便開演。過程沒想像中的艱辛痛苦,期間還有賣藝人在演奏樂器,氣氛輕鬆。如果沒有排隊的空間,其實還有不花錢與花錢的方法,就是每天到Shakespeare in the Park網頁抽獎,或捐助200美元給製作單位The Public Theater成為會員,即可不費力氣得到門票。

當然,傳說中的Shakespeare in the Park,自然要經過排隊,在劇院內看着夕陽西下、黃昏變天黑,與莎劇人物共同在森林中經歷喜怒哀樂,最後散場時摸黑在偌大的公園中找出口。一切一切,都是Shakespeare in the Park這項公共表演藝術一整組的觀演經驗。至於《辛白林》,作為莎士比亞晚期的作品,原是一齣充滿錯摸錯認的傳奇劇,The Public Theater特別放大荒唐胡鬧部分,演來喜感十足。人物服裝古今夾雜,場面佻皮搞笑;又有玩pop的樂隊到台下與觀眾互動,也擔綱了「說書人」角色,大有綜藝合家歡的味道。劇中的兩名「司儀」,不但開演前率先跳上舞台繪聲繪影把《辛白林》的故事情節說上一遍,也鄭重鳴謝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最大贊助商BANK OF AMERICA
細看場刊的話,第一頁便開宗明義寫着「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的重要性:'The public has always believed that theater is an essential force for change.We embody the principle that culture belongs to everyone, that it is-and must be-a birthright for all, not a privilege for those who can afford it.'。當然,若要以Free Shakespeare in the Park來認知「文化權利」的內涵固然過於簡單,「文化權利」基本所包含的接近資訊的權利、體驗媒體節目內涵的權利、接近知識之權利、參與之權利,在短短一次三小時的莎劇也無法被徹底認知。可是,縱然我沒有感到《辛白林》在表演藝術上有多叫人拍案叫絕,令人訝異的是,當很多亞洲城市還在為孕育具有地方特色的「定目」(LONG-RUN PROGRAMME)費煞思量之時;以Shakespeare in the Park為代表的「藝術作為城市品牌」,從「贊助眾籌文化產業城市品牌」紐約,已走了這麼遠。

Shakespeare in the Park成功,還衍生出很多分支。連鎖效應首先是同城或同一州份的地區紛紛仿效,紐約州水牛城已然出現Shakespeare in DELAWARE PARK招徠旅客。此外,紐約市內也烽煙四起,差不多每個夏季的周末都有NY Classical: Shakespeare's Measure for Measure at Castle Clinton (in The Battery)Broadway in Bryant Park at Bryant Park Lawn (in Bryant Park)一類,大有你方唱罷我登場之勢。
追源溯始,Shakespeare in the Park的前身原為New York Shakespeare Festival,由當時的總監Joseph Papp發起。1991Joseph Papp過世後,Shakespeare in the Park2002年,才正式把節目製作權及行政管理等,交予同樣由Joseph Papp創辦的The Public Theater。現今的The Public Theater已然是一座兼具發表表演藝術作品、參與表演藝術研究的重要基地。Shakespeare in the Park作為The Public Theater最紅鎮店之寶,亦同時讓The Public Theater佔據紐約表演藝術界別的特定位置。在文化產業帶動下,足以站穩腳跟推動其他在Shakespeare in the Park以外的一系列戲劇、舞蹈、音樂形式。因此,Shakespeare in the Park乃是一把雙刄之劍,既打造紐約文化大都會中最平易近人、卻又似乎富有藝術水份的品牌之作,同時又讓特定的表演藝術團體在文化產業化中落地生根,兩者相伴相依又相反相成,造就一個亮眼的城市品牌誕生。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5年9月5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紐約華人社區的舞台表演生態 (2015.09.05)

很多朋友都知道,紐約至少兩個廣為人知的CHINA TOWN。歷史較悠久的是曼克頓區唐人街,俗稱紐約華埠。十九世紀末,面對着大量種族歧視和新的限制華裔工作選擇的法律,許多美國西岸的淘金華人,遷移到美國東岸來尋求工作機會。直到1960年代,移民紐約華埠的華裔廣東人香港人為主,所以主要語言為粵語,特別是廣州話台山話1980年代後,紐約華埠已超越舊金山中國城成為西半球最大的唐人街。另一個CHINA TOWN,則為皇后區法拉盛Flushing)。法拉盛華埠主要以中國大陸、台灣移民居多,生活語言亦以普通話為主。人在紐約,不管踏足哪個CHINA TOWN,單憑目測都能強烈感受到華人遠比想像中的多。作為一名表演藝術評論人,立時便想到這些華人社區和族群,潛在着怎樣的舞台表演生態呢?

上回筆者討論林肯藝術節2015Lincoln Center Festival 2015)觀後時,曾提及本屆藝術節的日本蜷川幸雄《海邊的卡夫卡》(Kafka on the Shore),幾乎把全紐約的日本人,都招引到林肯來觀演。這也意味着紐約這個文化大都會,不但有着林林總總舞台表演的可能,同時擁有多層次、多種族的觀眾群。因此,考察紐約表演藝術期間,筆者對於華人觀演市場非常好奇:到底怎樣的舞台表演,才能吸引到外國人眼中很會賺錢、汲汲營營的旅美華人,成為觀眾席上的座上客?

暑假期間的曼克頓區紐約華埠,街上都貼滿了張震嶽和劉若英分別在九月和十月的演出海報。前者將於皇后區的Colden Auditorium 舉行,後者則移師林肯藝術中心演出。根據張震嶽紐約兄弟本色演唱會的主辦方Fancy Maker Entertainment表示,就着華人流行音樂市場的演出,一般會在紐約市周邊賭場附設的娛樂場舉辦,賭場甚至會參與選擇歌手的決定。大都以商演為主,如蕭敬騰演唱會等。與此同時,華人流行音樂表演市場,也有相對文靜、富音樂性的一面,如本年年初在林肯藝術中心演出的李宗盛音樂會,便是一次有着深厚人文、知性和以歌會友意味的舞台演出。文藝氣息濃重的劉若英,自然也與林肯氣質相當吻合。如此看來,Fancy Maker Entertainment把張震嶽紐約兄弟本色演唱會,放在皇后區的Colden Auditorium 舉行,便饒有深意。

皇后區是一處華裔人口正在迅速增長的集散地,區內另一華人社區 Elmhurst也在發展當中。Colden Auditorium位於Kupferberg Center for the Arts,大概可容納2000名觀眾,屬於中型表演場地,專門舉辦相對有個性的中型音樂表演,如VOX A CAPPELLABRIAN WILSONPATTI LABELLETAAL SE TAAALHIPHOP騷一類演出,市場定位類近於台北華山文化藝術區的LEGACY音樂展演中心。主辦方Fancy Maker Entertainment在本年四月,便在這裡舉辦過台灣實力派唱將黃麗玲Alin的首個美國個人演唱會。張震嶽與Alin,也是台北華山LEGACY音樂展演中心的演出常客。故此,張震嶽於本月十三日晚演出的兄弟本色演唱會落戶Colden Auditorium,就非常順理成章。

大部分聽眾對張震嶽的印象,都是來自九十年代末的一系列充滿青春叛逆的歌曲。從《這個下午很無聊》(1997)、《秘密基地》(1998)、《有問題》(2000),蛻變到《OK》中〈思念是一種病〉、〈就讓這首歌〉的成熟抒情,還有近年原住民音樂元素和價值觀的呈現,成就只此一家的張震嶽。張震嶽於2013年夏天發表的《我是海雅谷慕》專輯,獲台灣252014金曲獎年度最佳國語專輯獎。另一方面,張震嶽也是少數曾於美國長時間巡演的華人歌手。20031219日張震嶽 Free Night樂團,於美國好萊塢的大型連鎖音樂表演場所「House of Blues」演出,約十個月後(200410月)開始進行北美洲的巡迴演唱之旅「Kill Kitty Tour」,前往包括舊金山洛杉磯溫哥華費城華盛頓紐約波士頓芝加哥休士頓以及好萊塢的十大城市。

可以想見,紐約華埠表演市場丰富有趣,不但傳統戲曲演出長做長有,各種個性化表演亦遍地開花。紐約新近的另一個華裔社區位於布魯克林日落公園Sunset Park),從8大道上的39街至68街,被稱為「八大道」。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比較小的唐人街,分佈於Bay ParkwayShepherd BayBensonhurst及新澤西小鎮Edison。假以時日,多元化社區自然造就千帆並舉的舞台表演,精采可期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