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他們在文化百慕達三角──什麼都可能消失、什麼都可能發生(2012.11.30)



香港真是一處奇妙的地方,一百多年前是推翻滿清的革命基地;一百多年後,有人在香港發起「文藝復興」,藉香港在兩岸四地之便,大搞「文藝革命」。打鐵趁熱,西九「文藝復興音樂節」翌日,「獨立起義」的藝術工作者周雲蓬、巴奈、張元,再加上香港主場文化評論人潘國靈,又再聚首一堂。沙 龍 由 《 號 外 》 主 編 、 台 灣 文 化 人 張 鐵 志 主 持。從延安到中環,文藝與時代,究竟是理還亂、還是剪不斷?

中國獨立電影導演張元,在1993年拍出第一部以中國搖滾為題材的《北京雜種》。張元從85年開始唸電影、89年畢業,回顧當時中國電影的拍攝制度還是延續蘇聯的制度,只有十六家電影製片廠可以拍攝電影──「今天我們提到的獨立電影、個人表達,在當時是不敢提出來的。今天可以放映獨立電影,是有標誌性意義的,過去只能夠在家中自己放映。我對電影的感知也是懵懵懂懂的。童年時只知道”為人民服務”的說法,基本上沒有看過國外電影,能看的就是蘇聯,南斯拉夫以及朝鮮的。可以說,我在童年時代便失去了文藝談論的資本,只有八部樣板戲伴隨我們成長。」

張元的說法,讓中國歌手周雲蓬大為感觸,坦言他們這一代的成長,現實主義讓浪漫都被稀釋掉──「後來我寫歌,也淪入了現實主義,比如〈買房子〉、〈中國孩子〉。同時我也在反思,現實是否是平板的東西?晚上的夢其實也是現實,現實不僅僅是普通生活,是需要去發現的,還有很多神秘、荒誕的面向。要有能力去發現、觀察,然後唱出來、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我們對外國作家比較寬容,譬如支持納粹的作家、學者。可能你對身邊的人更不容忍,比如對親人犯錯比較凶狠。政治的概念在中國非常狹隘,提到政治就是十八大,其實每個人沒有辦法不受政治影響,一切文學作品都不能脫離政治。想深一層,也沒有必要隔離開來,應該把政治看得幽默和寬泛一些。」

台灣原住民歌手巴奈,在「文藝復興音樂節」上與周雲蓬合唱胡德夫的〈美麗島〉,令人震撼至深。現實生活中,巴奈更深刻感受的,卻是個體生命與外在世界之間的複雜關係──「我出生的地方,是一處大山包圍的封閉的部落,我的父母分別是卑南族和阿美族的原住民。現在回到出生的部落,發現一個狀態,老人都是用族語講話,我聽不懂。我甚至要到27歲才清楚知道,原來我不是中國人。二十多歲我到美國去,非常疑惑,在美國的黑人是什麼人?在美國的華人怎麼形容自己?他們會說是美國籍的華人。在台灣,我們沒辦法講自己是台灣裔的原住民。我覺得最可怕的是,我過去一直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情況的發生,還一直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說着率性的巴奈一臉惘然,把眉頭皺了又皺。

置身中環咖啡館沙龍的講者群,最能體現巴奈的文化身份混雜狀態的,可能便是香港主場的潘國靈。香港人一直被視為「文化雜種」,潘國靈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面對兩三文語和文化沙漠的「語言+文藝」的雙重邊緣化,有着另一種困惑──「對於在香港學文學的香港人,是無法理解延安講話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文學附屬於政治,是一種陌生的說法。從時代來講,五四對香港人的影響更大,不是革命文學而是文學革命。是一輪從文學開始的思想轉變,這是與啟蒙息息相關的。我從小學階段已在看外國翻譯文學,中學時唸的是英文學校,普通話一直學不好,但又慢慢知道香港有文學。五四有點烏托邦的意思,我同時又對文學比較悲觀,看不到它的力量。有時會不禁問:人民需要我們嗎?文藝是需要一個環境的,昨天在看文藝復興音樂節的表演時,我衷心希望這不只是一場熱鬧。」

我在潘國靈幽幽的眼神中看到香港的影子,同時又感到香港的確猶如一處文化百慕達三角──什麼都可能消失、什麼都可能發生──文藝復興基金會的沙龍,從延安談到中環,這除了是一個從現代到當代的時間觀念,也是一個從中共革命根據地到前殖民地城市的空間概念。在這裡來自兩岸四地的文藝愛好者一起座談文藝,接下來,就是要一起策劃一場文藝對時代的逆襲。


對談紀錄節錄自【時代的變奏:從延安到中環】

講者:周雲蓬、巴奈、張元、潘國靈
主持:張鐵志
時間:2012年11月25日13:30—15:30
地點:中環和記大廈Habitu咖啡店


原載於《明報 》世紀版。

2012年11月28日星期三

《中國男裝》時光機──從時裝設計到古代男裝研究(2012.11.28)


與著名時裝設計師陳仲輝談論時下香港男士的衣著打扮,silvio劈頭第一句就說,香港男士穿衣的最大問題是「跟風」而非保守,時興什麼便穿什麼,無性格又唔靚:「你看,你說得出的社會賢達、時尚名人的穿衣風格,如煲呔曾,他們的衣服樣式大多變化不多,這樣個人風格才慢慢形成。追潮流現在往往變成特定圈子的溝通方法,有些人處身的環境可能是──你唔潮,就無人同你玩。」

時裝達人黃偉文在〈西太后〉一詞中,盛讚Vivienne Westwood「一吋一吋玩弄歷史的針線 千秋衣裝輕易被你改寫了要點百年未見誰像你 時尚會因你顛覆倒轉 不對稱反建構 撥亂大衣牽起了新世界大戰」。時裝設計師的創新破格,固然為世界開拓全新想像幅員,瞻前知今之餘,顧後鑒古亦未嘗沒有新發現。陳仲輝在研究新著《中國男裝》中,重新追溯中國歷代文化上的男性衣飾、打扮,乃至古代社會對顏色的認知和倫理功能。一切一切,又點止男裝咁簡單?

Silvio對中國古代男裝衣飾打扮最講究的唐代,非常嚮往──「唐代社會風氣相對開放,男子會在頭上插花作裝飾,又會化妝薰香、自製面膜。縱然當時的男士打扮不如女子般大紅大綠,但其講究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古代眾多「貪靚」男士中的頭號人物,原來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愛國大詩人屈原!細想之下,倒也合情合理,君不見《九歌》《離騷》如何浪漫至上,上天入地。想像力體現的極致,原不只限於文辭之美,同時服裝打扮也是個人「才性氣質」的集大成。

希望香港特首著裙

「大家都很難想像”貪靚潮人"與” 愛國詩人”,竟是同一人。除了缺乏了解,很大程度上,是中國文化不願意承認偉大的屈原有這一面,並且告訴下一代。到了今天,我們其實應該接受”人”是多面而立體的,我甚至希望香港特首或未來特首可以試穿裙子、透視裝,既推動香港服裝行業,又能充份體現出社會的多元面貌。想深一層,究竟是誰規定政治領袖、男高官,不能著裙穿透視裝呢?況且,由於古代中國很長時間都沒有發明椅子凳子,古代男子會穿像圍裙一樣的裙子,直至胡服騎射風尚的傳入,中國男裝才開始出現褲款。這樣說來,男士穿裙子,也是復古、中國風的一種呢。」 



說到這裡,陳仲輝特別提到時下服裝設計對「中國風」元素的用法,多是慘不忍睹,來來去去都龍龍鳳鳳麒麟之類,流於「扮古人」而有形無神。四年前Silvio終於按捺不住,藉北上腳底按摩之便,時尚達人「的起心肝」落手落腳蒐集古代服裝資料,以了解古代服裝背後的文化精神為己任,開展出中國古代男裝的研究。沒想到「誤入歧途」,單是顏色已讓Silvio頭大如斗──

「古人對顏色的理解,與今人很不一樣,像孔子就很討厭人們亂穿亂用顏色,這涉及古代禮制如何看待顏色。即使是對顏色的定義和命名,古代與我們的想像亦有很大區別。就如青色,在不同年代有不同的解說,可以是偏綠的藍,如”青出於藍”;青又可以是白色,如”青天”;甚至在某些歷史時期,竟然是指黑色!而顏色屬性又涉及五行,如黑色屬水、紅色屬火等。另一方面,黑色又是中國古代最尊貴的顏色,你看日本韓國保留至今的漢服文化,便可知道在嚴肅場合的傳統服裝,都以黑色為尚。」

何妨馨香盈懷袖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是千古以來中國文化對男女特性的主流區分。可是,世事總無絕對,女士可以是巾幗英雄,男士又何妨簪花敷粉、馨香盈懷袖?陳仲輝一直堅信,中國古代男裝既與人和生活有關,就絕不可能是悶藝。於是在《中國男裝》,我們着着實實接觸到從衣飾鞋履、化妝護膚、顏色搭配、服裝倫理等建構出來的奇幻美學世界,儼如坐上陳仲輝掌舵的《中國男裝》時光機,踏進超現實的中國古代服裝世界。那邊廂,屈原周瑜竹林七賢正在等着你回來呢。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21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去信和賣碟(2012.11.20)



早前在協青社蒲吧舉行的《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中,My little airport幾乎把最新大碟《寂寞的星期五》的所有新歌都唱遍。〈我們一起離開吧〉、〈牛頭角青年〉、〈廣州浴足一夜〉、〈羅曼蒂克〉、〈憂傷的嫖客〉、〈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分別把中港上流價值觀的差異、生活在他方的想望和文青自我孤絕的情態共冶一爐。林阿P的文字,一直傾向相對抽離的口吻,與現實保持安全適當的距離,絕望地談香港談人生,並不時從香港若干地標式情景或景點出發,談(處身)香港的點滴。

早前林阿P曾謂,有外地歌迷按照my little airport歌曲中的「地圖」,遊遍白田購物中心、荔枝角公園和網球場、美孚根斯堡、九龍塘時鐘酒店、九龍公園游泳池、金鐘地鐵等「名勝」。如果MLA的歌迷聽了新碟《寂寞的星期五》,可能就要多去兩處傳奇之地,牛頭角和旺角信和。上回本欄便談過MLA的〈牛頭角青年〉,牛頭角其實是香港獨立音樂創作人的臥虎藏龍之地,包括被譽為全港最佳獨立音樂LIVE HOUSE的HIDDEN AGENDA,也隱身於此。而〈去信和賣碟〉所談的中年情懷和集體回憶,則由另一個香港音樂地標出發──旺角信和。

旺角信和中心是香港和海外唱片零售的集散地,亦是二手古董唱片的交易場。八九十年代,網絡尚未普及時,不少音樂愛者都愛到旺角信和尋覓心頭好。〈去信和賣碟〉從賣碟前的「教路」口吻說起,隱喻着一種「失落」、「下墜」的殘酷現實──「到你再過多兩年 差不多三十歲的某天 你會去最後一次二手唱片店 賣去過往十數年 買落的幾百張唱片 這個時候你要賣得有技巧一點 技巧是要知道有兩種唱片店 一種是每張碟報不同價錢 一種是一個價錢報一堆唱片 你要以第一種店為先 它不會收下所有唱片 餘下的就再賣去第二種店」

〈去信和賣碟〉的主人公勸喻「你」,當逼於無奈要出售手頭的「舊愛」時,要懂得把唱片賣去適當的地方。如果不知道有兩種二手唱片店的收購方式,便會很容易以一筆過的價錢賤賣唱片,因此要先去逐張收購的店,給挑剩的才拿去一批批收購的店。主人公的金玉良言背後,自是經驗之談,有趣的是,林阿P在《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上,提及較早前他的STUDIO收到一批由英籍鄰居捐贈的舊唱片,臨別前鄰居謂:當你到了某一個年齡,你要作出選擇。碰巧林阿P創作了〈去信和賣碟〉,似是冥冥中標誌着這一段因緣。

然而,〈去信和賣碟〉其實微妙地盛載了一種「失落」和「下墜」的情懷。在某個意義上,過去旺角信和代表着潮流和青春,曾幾何時樂迷所消費着的是遠離瘋狂的人群的品味興趣,還有天真未染的夢想。因此,不管為着什麼原因「去信和賣碟」,都是一種對現實妥協和頽唐。於是〈去信和賣碟〉轉而將焦點放在賣碟價錢的高低,來消解心靈的挫敗感──「這次序當中的重點 不只可整體賣高一倍價錢 還可讓你盡量忘掉眼前 事關一下子失去所有唱片 會有把夢燒光的感覺出現 忙着分析價錢有助讓這感覺不見…」

2004年, Boy'z城市概念大《Boy'zone男生圍》碟中藉〈去邊度〉、〈我愛香港仔〉、〈迪士尼見〉、〈你是我的潮流特區〉、〈皇室堡主〉、〈情陷百老匯〉和〈眼紅館〉,點出了公共空間、情感、身份、集體回憶的關係。其中〈信和忠心〉雖然是以「食」字的手法,藉「信和中心」的諧音來談信任和忠誠,也足見旺角信和,明顯是談香港城市空間的一處繞不過去的「過氣地標」。縱然,旺角信和至今已不免有點「out out地」,可是,這恰恰進一步烘托出「去信和賣碟」的雙重失落──時日如飛,主人公已不再青春熱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向現實低頭(欠缺收藏空間或缺錢)出賣夢想。結果,主人公只好把心思轉到怎能把唱片賣得好價錢這一點上。只有這樣,才能轉移視線,讓心思不停留在悔恨和自責之中。

話得說回來,這種「割愛」的痛苦,可能只存於若干「文藝毒撚」之心,大部分的我們都彷彿習慣妥協和「成長」,就是要告別「舊我」也彷彿是應然。畢竟香港一處理想貧乏之地,〈去信和賣碟〉又一次揭露國王的新衣,講出社會最殘酷的真象。

〈去信和賣碟〉

曲:林阿p
詞:林阿p
唱:nicole

到你再過多兩年 差不多三十歲的某天 你會去最後一次二手唱片店
賣去過往十數年 買落的幾百張唱片 這個時候你要賣得有技巧一點
技巧是要知道有兩種唱片店 一種是每張碟報不同價錢 一種是一個價錢報一堆唱片 你要以第一種店為先 它不會收下所有唱片 餘下的就再賣去第二種店

這次序當中的重點 不只可整體賣高一倍價錢 還可讓你盡量忘掉眼前
事關一下子失去所有唱片 會有把夢燒光的感覺出現
忙着分析價錢有助讓這感覺不見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文化KO》--真的假不了、假的又如何(2012.11.19)



香港「華語紀錄片節2012」與亞洲電影節同時於十一月揭幕,影癡們不免疲於奔命,滴着眼藥水裙拉褲甩趕場。本屆「華語紀錄片節」共二十三部參展電影來自兩岸四地,不但保持廣泛題材的展演,是次入選的紀錄片觸及更多「少數」甚至弱勢社群,如談汶川大地震中喪失兒女的家長尋求「再生育」的《活着》、談外藉傭工過埠新娘在台灣生活的《麵包情人》《夢想美髮店》、實錄家暴悲劇的《阿鼻》,還有澳門女同志現身說法的《櫃裡孩》。其中已然通過國內有關單位審查的《活着》,在「追查川震」還是禁忌的中國獲准放映,究竟如何說故事就夠耐人尋味。

《活着》描述痛失女兒的母親紅梅,與其他川震受害母親一樣,獲國家政策准許「再生育」,希望藉此填補家庭缺陷、讓孩子「回來」。紅梅周邊的鄰里友好,大部分都是亟欲再懷孕的川震家長。導演范儉從川震家長清明集體拜祭亡兒說起,到年逾四十的母親們、從汶川遠赴成都某醫院排隊進行人工受精,末段女主角紅梅在人工受精失敗後竟意外懷孕,彷彿大家都得到「遲來的幸福」。最後片中出現文字描述,報告在六千多個喪子家庭中,截至目前為止已有三千多個家庭再獲麟兒。《活着》就以這些苦盡甘來的母親們,抱着孩兒歡天喜地地拍照作結。

在最後溫馨大合照的大銀幕前,我的心底一片冰涼,典型的「小團圓遮蔽大災難」,把受害家庭是否獲得真相和公義的焦點,轉移到「不惜一切要盡快把兒女生回來」的種種舉措,沒頭沒腦忙於傳宗接代渾忘國家社會價值的淪喪。我看到的是,被政策操弄得暈頭轉向的蟻民們。同一時間,另一齣令我深感震撼的獨立電影,則是中國應亮導演的《我還有話要說》。

應亮是本年度亞洲電影節的焦點導演。亞洲電影節歷屆焦點導演粒粒皆星,包括是枝裕和王小帥婁燁等。應亮歷年作品除了《我還有話要說》還有《好貓》、《背鴨子的男孩》、《另一半》和《應亮短片》等。誠然,《我還有話要說》在本年4月南韓全州電影節的「買版權」荒誕傳奇令人匪夷所思──中國當局為了阻止有關「楊佳案」的獨立電影《我還有話要說》在全州上映,竟欲出高價購下版權,條件就是不能公開放映,卻遭到韓版權方拒絕。縱然天價交易沒成真,應亮卻自此成為流亡者,旅居香港亦不免「被飲茶」──可是《我還有話要說》彷彿還沒被大家認真看過。

我所看到的《我還有話要說》,其實也是中國一名苦命母親的悲劇,還有點「仿紀錄片」的意思。應亮把論述「楊佳案」的焦點放在殺警者楊佳被捕後,母親靜梅為他準備衣物和審訊材料,不斷遭到偵查當局的滋擾和為難之外,更進一步被關進精神病院。最離奇的是,楊母竟在兒子處決後的好一段時間才知悉死訊。應亮在《我還有話要說》把情緒激盪的篇幅減到最低,轉而通過聲音敘事、靜物定焦,側面描繪出中國公民置身「中國司法制度」無物之陣的無可奈何──當司法當局上門找楊母時,鏡頭定在楊宅樓梯底,彷如長鏡頭映着只有人影閃動的暗角,這時候按捺不住的楊母大罵:我們的社會到底怎麼了?我們的國家到底怎麼了?(大意);楊母在親友談論案情時,呆呆地在弄盆栽,我們就只看到一雙不知如何是好的手,不斷把盆栽轉來轉去;最後敘寫楊母在死訊封鎖的情況下,請裁縫師傅為兒子改衣服,情境動人。

當然,「華語紀錄片節2012」與亞洲電影節並非強國獵奇片或黑幕大揭秘,而是在在實現獨立電影的藝術世界,如何把關心人的種種課題通過鏡頭得到紀錄、言說和探詢。作為觀眾,縱然還抱持着「紀錄片是真的、實錄的;電影是假的、虛構的」的截然二分,現實世界彷彿已無法再談真偽。尤其在信息爆炸的年代,大大小小新聞或慘劇也只是臉書上的熱門消息,來得快去得快,連莫言得諾獎也好像已過了千年。可是,獨立電影正實驗着各式說故事的冒險、展示着看世界的奇異緯度,讓我們對於世界,不僅僅止於讚好或轉貼。

原載於《蘋果日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15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四)──試看藝文改變城市vs 西九龍的聖誕節(2012.11.08及11.15)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四):藝文與城市空間肌理


詩: 試看藝文改變城市


剛「過大海」到澳門國際音樂節和中華創意產業論壇去。雖然兩者分屬澳門文化局旗下兩個獨立行政單位,卻在在有意識展示澳門在文化藝術的展演、生產、保育和研究上的全方位決心。城市與藝術節的共生,在香港肇始於殖民時代,一水之隔,澳門藝術節和澳門國際音樂節也先後歷時26及23屆。及至近年,澳門銳意打造文化形象,才積極通過種種藝術節或藝文論壇,逐漸向世界介紹澳門的藝文和文創發展面貌。

澳門國際音樂節規模大致與各大城市的音樂節相類,有交響樂團、音樂劇、各式演奏會、騷靈歌手演唱會、意大利歌劇,甚至聖樂禮讚和搖滾樂的出現。這固然折射出澳門文化駁雜多元的歷史背景,其中被譽為世界十大經典歌劇的普契尼三幕歌劇《托斯卡》,由澳門樂團、立陶宛考那斯國立合唱團、意大利歌劇演員跨刀演出。「世遺景點音樂會」尤其是澳門主場的指定動作兼「城市品牌」,今屆由澳門中樂團在澳門博物館舉行的音樂會,就分別演出印尼民歌、江南絲竹、台灣老電視劇主題曲、英國傳統民歌和新疆民謠等。另一個出人意料的節目,請來香港太極樂隊在毗鄰大三巴的大炮台古蹟空間演出,剎那間大炮台草地出現前所未見的人山人海。

從音樂角度觀之,澳門國際音樂節可能還沒有展現出「很澳門」的音樂元素,甚或是「澳門獨立音樂」的蹤影。然而,澳門個案其實是一個絕佳的例子,探討音樂演出或藝術形式如何改變城市氛圍和都市地貌。澳門一直擅於透過藝文形式,釋放城市活力來製造藝文神話和創收。繼早年譚盾於大三巴前演奏,造就一場史無前例的藝術「激盪」,去年又有由西班牙錄像藝團創作的《光影大三巴》,乾脆結合原創音樂和先進投影技術,在大三巴實景大造文章,結合澳門所散發的不真實感,把澳門搖身變為奇幻寓言世界。音樂以外,瘋堂斜巷亦有大量古蹟變身畫廊和文創商店、盧家大宅鄭家大宅更是「環境劇場」的展演勝地…。

同一時間,澳門文化局、香港當代文化中心與澳門理工學院合辦的「中華創意產業論壇2012」,邀請兩岸四地以至華文世界的藝術工作者、文化研究者聚首一堂,跨界探討「打造創意城市:構築創意城市的民間互動、法則與過程」。會議中大談上海、宜蘭、香港、澳門、金澤、橫濱、大阪、星加坡、利物浦等地區的藝術文化生態。香港灣仔藍屋、伙炭藝術村、澳門望德堂區、上海音樂谷等,更作為城市創意社區創造的個案,被披露其前世今生。席間澳門文化產業委員會副主席梁慶庭有感而發,說與會者都非常羨慕澳門投放大量資源到藝文乃至創意園區的發展,大家卻沒有意識到,這些金錢都是用澳門血淚換來的。我的心頭一震,突然深深體會一字一句中,澳門對於文化的深刻焦慮──換句話說,當社會不斷追求GDP之時,在地的文化底氣究竟夠不夠?有沒有強大的藝文力量呢?

看似虛無縹緲的「文化底氣」背後,其實是社會文化的多元價值,並且外顯為城市風貌和人文景觀。因此,澳門高揚「藝術文創」、開發本土社群豐富文化資源,就是用來平衡博彩一業獨大發展,作為對長期背負賭城之名的文化抗衡。這既是發財立品,也是未來世界城市藉藝術與文化建立空間的優越感,扶植「城市品牌」發展的必由之路。正如七八十年代,利物浦便是以文化帶動都市轉型,其他英國城市愛丁堡、格拉斯哥、紐卡素及伯明翰也採取同一策略。2008年,利物浦就憑音樂、藝術、創意、海濱、船塢和城市保育,榮膺歐洲文化之都。

說實話,藝文未必一時間徹底影響城市的一切,香港也沒有因為Clockenflap成為音樂之都,可是藝文畢竟是世界潮流中的創意新貴,是潛而默化城市空間肌理的最大推手。

珏:西九龍的聖誕節

加拿大連鎖藥店Shoppers Drug Mart,今年選擇在萬聖節翌日便換上聖誕櫥窗裝飾,大放Jingle Bell。旋即收到大量投訴,說在11月1日開始播放聖誕音樂真的太誇張了。然後店舖乖乖把音樂收起,壓後到月尾才播。原來我們對喜慶節日竟然會有吃不消的一刻,這些歡騰的興奮劑也會服用過量。

2012年果然有點不一樣,起碼作為音樂愛好者,趕在末日之前,能目睹於23天內在同一地點發生三個大型音樂節,確實高興得瞳孔放大、合不攏嘴。雖然沒見過神蹟,但對於長年要靠想像力飛到外國參與音樂節的我而言,這個震撼簡直如猶太人見紅海分開。在波瀾的海中央,我們見到一個乾乾淨淨的西九文化區,心中禁不住高呼哈利路亞!但必須強調是Jeff Buckley的版本,才夠indie嘛。

前排與編輯說起音樂節,為何同樣自稱為獨立音樂的盛典,但「文藝復興音樂節」、「Clockenflap」與「自由野」無論氣氛、表演者的選擇,以致對象都可以有這麼大分別。這個是很大的題目呀,真的不好說,起碼我現在已經開始分不清甚麼是音樂節,甚麼是音樂節目。三者我最為熟悉的是Clockenflap,從因豪宅區的噪音投訴而被逼離開數碼港,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屆了。Clockenflap其實更像是一年一度來自外地的巡演馬戲團,很好看,文化上卻足不着地,上年就在入口處與一個跟我說英語的香港工作人員嘈起來。但今年的Clockenflap看到生根的決心,邀請大量本地演出單位參與,也搞中文名稱創作比賽。跟編輯打趣說這個音樂節像在野生生態貧乏的地方看大笨象,可以叫「我們一起看大笨象音樂節」。

自由野(原名自由空間音樂節)令我直接聯想到郭達年舉辦的自由文化音樂節。郭由最初策劃六‧四音樂節,到後來不定期舉辦自由文化音樂節,爭取的已不停留於平反六四,而是想打倒所有中國的敗壞。自由野以音樂與舞蹈作招徠,有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撐腰,費用全免。策劃人龔志成是本地資深音樂家,他每月舉辦街頭音樂會「開放音樂」,也是許多人唯一會願意接觸藝術中心的活動。顯然自由野在政治上不會達到郭達年舉辦的高度,但龔在公共空間的議題上一直給力。曾經有次龔把開放音樂帶到西九,結果以後的申請都不被批准,而現在竟然邀請他策劃音樂節,世事的確如棋。

我最想不通,也感到最陌生的,反而是城中名人全力支持的文藝復興音樂節。數星期內不斷看到文復基金企圖定義何謂獨立,黃耀明、左小祖咒、陳珊妮雖然好看有格,但怎麼算都是大明星啊。如果連他們也叫獨立,那麼沒有簽唱片廠牌的音樂人與及只能容納一二百人的場地,都不能叫獨立,而是孤立。但看到演出名單有周雲蓬,疑心馬上又輸了給耳朵。

有趣的是,香港人想到音樂節,思緒馬上就會連到1969年的胡士托。胡士托實實在在是人類在探索自由的頂峯中爆發的一次藝文奇蹟,就連意圖複製的94、99胡士托都被揶揄為「商業托」,看來這樣的活動只可以是一次性的。但在反國民教育週末大集會之中,當主辦單位在晚上結束節目後,我又真的好像碰到這個無法被複製的奇蹟──一羣羣年青人圍著圈把玩結他唱着歌、有些討論着甚麼、有些讀着甚麼、又有即慶饒舌對陣...看見一班70年代的藝術家在場流露的喜悅,就更相信所謂的音樂節、文化節,最重要是羣眾帶來的想像、過後帶走的能量。在親身經驗之先,說甚麼香港的春天吶喊、Fuji Rock、Coachella、Lollapalooza,還是言之過早。節目再多再繚亂,如果不能豐富一點點人與人之間的思潮,終究是場幻象。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0-31期。

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經典與劇場的CROSSOVER──《舞.雷雨》與《玩偶之家》(2012.11.09)



鄧樹榮可能是香港劇場中最勇於衝擊邊界的導演。去年年底發表的無對白動作喜劇《打轉教室》,劍指香港第一個地標式作品及長期演出劇目,獲愛丁堡藝節的《FRINGE REVIEW》「TOP 100」排行榜,列為二千多個演出的第55位。回顧鄧樹榮從《無人地帶》的木偶劇場以後,轉向經典重鑄,一系列的《菲爾德》、《哈姆雷特》、《帝女花》(劇場版)到2008年版以來《泰特斯》的三個版本,每次都有不同的實驗性。2012年新視野藝術節,鄧樹榮更與邢亮合作《舞.雷雨》,再度挑戰「名著+劇場+舞蹈」的效果。

如果說,近年鄧樹榮的創作體系以「劇場經典再現」為核心,2008、2009開始便可說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方面是《泰特斯》從1.0發展至3.0,實驗形體劇場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改編自粵劇劇本《帝女花》為現代中國舞劇伊始,探索中國舞劇與形體劇場的CROSSOVER。2009年的舞蹈版《帝女花》大膽破格,別開生面在台上燈滅未開場之際,揚聲器播放鄧樹榮請觀眾不要翻閱場刊,呼籲留意廣播中他與邢亮的對談,並從中闡釋排演該舞劇的前因後果和創作關鍵。末段〈香夭〉又以收音機播放着公主駙馬殉情的結局,廣播聲音在劇院空氣中飄蕩,使劇場這個異質空間充斥着亘古傳說的回音。

2012年《舞.雷雨》在《帝女花》的實驗基礎上,採取相對寫實的說故事風格、寫實服裝和布景設計,並嘗試開創嶄新又切合故事角色的舞蹈劇場語彙。《舞.雷雨》人未到(雨)聲先至,全場貫穿強強弱弱的雨聲,再由全家「拍」大合照揭開序幕。首先,周萍向四鳳示愛,四鳳揮舞粉紅手帕以示愛情春風;然後周沖糾纏四鳳,四鳳一味閃躲。其中最能掩映出沉鬱家庭氣氛的,則是周樸園逼繁漪吃藥一場,繁漪繾綣圓桌鼻尖頂着藥盅,顯出儼如敦煌古舞之姿,無法擺脫藥盅又痛苦萬狀。周樸園與魯媽重逢一場,更以魯媽與擺放大合照的架子共舞,並以四鳳沿着魯媽步履揮動蒲扇預示了四鳳步母後塵的宿命。

《舞.雷雨》事先張揚,從視覺考慮,以旗袍馬褂、西服中山裝突顯身份階級符號和特定時代氛圍。劇場實戰,《舞.雷雨》卻在布景中費盡心思,左右是兩道長方形的門框,中庭是圓桌圓架子,後方則是「大合照」所用的大沙發。神來之筆,更是周萍與四鳳相好被揭發時,燈光藉着門框的影子打在地上萍鳳相擁之地,製造「捉姦在床」的視覺錯位,非常機動靈活。誠然,因為舞劇的緣故,四鳳與魯媽的母女關係不見明顯,萍鳳的亂倫悲劇似乎只是「被捉姦」,使得最後真相大白的震撼力稍遜,只是雷雨不停轟隆作響。


同月上演的「劇場經典再現」還有進劇場的《玩偶之家》。《玩偶之家》是易卜生的名作,在中國戲劇史上曾創造饒具深意的藝文神話──娜拉奪門出走的一響關門聲,震動整個中國。2012進劇場的《玩偶之家》海報亦惹人遐想,宛如洋娃娃的陳麗珠左臂上縫着紅線,右手拿着針,彷彿預示着奇異的「自我玩偶化」。進劇場《玩偶之家》的改編,把故事背景從北歐改為殖民地六十年代的香港,女主角娜拉嫁的是高等華人、與外籍醫生有糾纏不清的感情關係。這個佈局的原意,自是順理成章地發揮進劇場雙語劇場的特點,並從上世紀中期的香港營造出半封閉、講階級的社會氛圍。

進劇場版《玩偶之家》從娜拉與家人過節為骨幹,娜拉拼命「血拼」把一家大小哄得滿堂歡慶。及至閨中女友的出現,娜拉才透露出自己欠債度日的真相,近乎歇斯底里的花費和吶喊。操英語的高等華人丈夫竟是一副慈父順夫的模樣,溺愛妻兒又粗心大意,小情小趣偶爾亦有大男人的一面。真正揭露娜拉「好女兩頭瞞」的雙面人生活,只是與閨密訴衷情與債主臨門的片刻,娜拉才慌張失措、吵吵鬧鬧、沒完沒了。進劇場《玩偶之家》一如所料了的到最後赴宴完畢,夫妻攤牌、針鋒相對,結果娜拉「恍然大悟」一直過着「給丈夫操控的生活」,毅然出走。

《玩偶之家》作為十九世紀西方戲劇史上,寫實主義的代表作,原是一齣暴露出女性在父權夫權下過着受壓制生活的戲寶。易卜生寫《玩偶之家》的年代(1879年)正是西方性觀念最保守同時也是女權最低落的時代,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鼎盛時期,也是西方文明史上少有的一個保守時期,女性地位低落得無以復加。而在易卜生筆下,竟然寫出一個破繭而出的娜拉,喚醒女性的自覺。可是,在進劇場版《玩偶之家》從娜拉和其他人物身上,完全無法令人感知香港殖民時期六十年代的設置,對整個演出意涵的深化。縱觀全劇,進劇場版娜拉只是一名理財不善又愛花錢的無知婦女,似乎難以讓觀眾對劇中女性寄予同情;甚至在原著中作為娜拉(決心獨立)參照系的閨密,亦只是一名軟弱女子。更關鍵的是,娜拉丈夫看起來也不大專橫獨裁,只是一個縱容妻子的肥佬?

想當然的是,「劇場經典再現」原不是那麼一蹴而就的一回事。如果觀眾不善忘的話,數年前的張藝謀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樣是以《雷雨》的倫常慘案為故事骨幹,再視覺化演繹為宮廷鬥爭下的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並加油添醬地讓魯媽變成飛天女俠,令人失笑。因此,再現經典,乃是一種開創精神的承傳,如何呈現全新的說故事方式又不失經典神髓,大概還需持續的實驗來證明。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2年11月6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今晚我靚唔靚(2012.11.06)



我喜歡衣服,嚴格來說,是時裝,今回就來一次「時裝詞話」吧。我一直認為服裝是個人精神面貌的集大成,是一種顯露「才性氣質」的基本單位和物質形式。因此,特別注意以服裝打扮為題材的歌曲,如〈黑色禮服〉「永遠咁靚」的人生觀:「步步有風 西裝筆挺 這是我堅持 時來運到 荊棘滿途 照樣盡人事」;〈俗〉的自嘲:「又要公眾認同 又想風格小眾」;〈女皇的新衣〉的選擇困難:「樂的很懶惰 如果新衣太多一絲不掛如何」;〈西太后〉談Vivienne Westwood的「百年未見誰像你 時尚會因你顛覆倒轉 不對稱反建構 撥亂大衣牽起了新世界大戰」。當然,還有〈KELLY BAG〉和〈鞋呀鞋〉。

看官們,你沒有猜錯,它們全都出自「時裝達人」黄偉文之手。有趣的是,最近「時裝詞話」出現新力軍、新角度──林若寧〈今晚我靚唔靚〉。林若寧〈今晚我靚唔靚〉由「香港妖男」之一的蔡一傑主唱,順理成章也是《草蜢森巴大戰軟硬Fans演唱會2012》中獻唱的新歌之一。〈今晚我靚唔靚〉在在捕捉了蔡一傑「愛靚如命」的個性,並將之魔幻化為一種在「魔鏡」前「發病」的情狀──

「夜靜三更一到逐漸發病 慾望攝入這魔鏡 換件金色的禮服在確認 今晚我靚唔靚?弧形墨鏡 凝望壯闊的沙漠 綾羅外套 期待有某君輕薄 絲質西服每天等某某揭幕 欣賞上帝精心的傑作 私密有聲 在那絲襪裡邊偷偷窺看 衣服半解 讓我顯露我的一身精鋼 沒有別人陪我闖 尚有睡床和浴缸 我抱我到美豔套房」

〈今晚我靚唔靚〉首段以主人公對鏡自照的入迷狀態談起,還以癡迷口吻、與奮心情,問鏡中人「今晚我靚唔靚」。他不斷試穿金色禮服、綾羅外套、絲質西服、試戴墨鏡,並一直想像有另一雙眼睛躲在絲襪堆後偷窺他試穿的種種瞬間。如果只是對鏡「扮靚」,那自是強烈自我意識的流露,詞中卻更進一步,大膽將服裝打扮直接連繫到對身體的慾望,主人公對「被需要」的想像。服裝就像包裝「花紙」,是吸引人發掘內蘊的驅力之一。而「精鋼」更是「上帝精心的傑作」,正如文藝復興時代,人們重新發現人體線條之美。

〈今晚我靚唔靚〉的MV乾脆描述裸着上身的蔡一傑開始對鏡打扮,由畫眉、衣著亮麗到穿金戴銀上台唱歌。大概因為歌曲旋律酷肖七、八十年代日本歌曲風格,甚至大有演歌味道,蔡一傑在MV中的形象也類近於澤田研二的自信妖媚、眉梢眼角盡是風情。詞中的服裝打扮雖然為主人帶來剎那快感,然而,林若寧還是傾向於將物質(打扮)與精神(精神滿足)對舉,隱喻着酷愛打扮與心靈空虛相扣連,結果綢緞彷彿蓋掩失落,燕尾服又難免是失意的──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纏綿熱褲 營造剎那的歡樂 長裙亂舞 綢緞裡蓋掩失落 孤單衣袖抱起失意燕尾服 修補內裡空虛的外殼 衣櫃有聲 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 孤獨舞衣 夜半孤獨探戈充塞空曠 獨個夢遊明月光 直到地球明日光 哪個過客午夜拜訪?」

孤獨探戈、獨個夢遊,表面上是自憐,骨子裡還隱隱有着自戀,認為自己值得「被拜訪」。換句話說,〈今晚我靚唔靚〉原是「打扮-自戀-自憐」的一番自白。可是,對於真正愛打扮的朋友,詞中神來之筆原是「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既然每套衣服都是自己美感的延伸、都是精品,一直沒被選上「臨幸」的,恐怕也少不免在衣櫃裡哀嘆冷落的命運。的確如此,現代都市人的衫褲鞋襪都多得穿不完,自然也有很多華衣美服不見天日。

〈今晚我靚唔靚〉中最要命的,還是直白地「認了命」,是是是,愛衣服其實與愛旅遊、愛買車、愛砌模型、愛種花等「嗜好」無異,同是真心地看到心頭好便雙眼發亮。用黃偉文的說法,那是人生中「細藝」的一種。不過,我猜一貫低調的林若寧大概不好此道,他對人們(尤其男士)醉心服裝的形象,彷彿都以草蜢的舞台形象為藍本──「一身襯到絕頂 華麗震動雷電聲」──事實上,很多講究衣著的朋友,生活也不盡然是閃爍舞台與華麗派對,不管教書做文職也可以很愛美。真的是人生中的一種「細藝」呢。

〈今晚我靚唔靚〉


曲: 何秉舜@goomusic 
詞: 林若寧 唱: 蔡一傑

夜靜三更一到逐漸發病 慾望攝入這魔鏡
換件金色的禮服在確認 今晚我靚唔靚?

弧形墨鏡 凝望壯闊的沙漠
綾羅外套 期待有某君輕薄
絲質西服每天等某某揭幕
欣賞上帝精心的傑作

私密有聲 在那絲襪裡邊偷偷窺看
衣服半解 讓我顯露我的一身精鋼
沒有別人陪我闖 尚有睡床和浴缸
我抱我到美豔套房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

纏綿熱褲 營造剎那的歡樂
長裙亂舞 綢緞裡蓋掩失落
孤單衣袖抱起失意燕尾服
修補內裡空虛的外殼

衣櫃有聲 內裡千萬套衫哭得悲壯
孤獨舞衣 夜半孤獨探戈充塞空曠
獨個夢遊明月光 直到地球明日光
哪個過客午夜拜訪?

夜靜三更一到便認了命 滴汗對住這魔鏡
寂寞花生騷閉幕後發病 滴淚滲入西裝領
呆望我 上半身 下半身 來問聲
今晚我靚唔靚?

一身襯到絕頂 華麗震動雷電聲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三)──遠離瘋狂的人群vs 談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2012.10.25及11.01)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三):獨立即係搞咩鬼?



詩:遠離瘋狂的人群


indie是的確是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境界,特立獨行卻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近年,獨立力量的最佳演繹,可能是香港indie band 觸執毛(Chochukmo)。

2008年被Time Out Hong Kong選為「香港的20大音樂人」的觸執毛,由隊名到歌曲風格再到樂手形象,似乎存心趕客。事關在香港專唱原創英文歌曲的觸執毛,不但隊名難記、曲風混雜到無倫──被歸類為獨立搖滾(indie rock)、前衞搖滾(progressive rock),再加上複雜編曲複雜如數學運算,因此亦有數學搖滾(math rock)的強烈風格。且看(聽)觸執毛首本名曲SOMETHING SPECIAL, SISTER及GOOD NIGHT的駁雜拼湊、狠命玩味,或者稍稍可以理解,他們那些彷如未經修飾、帶點歐陸氛圍但又未至於noise rock般重口味的音樂,如何成為陳奕迅、林一峰等主流歌手的心頭好。相對之下,觸執毛最近為王菀之所寫的Made Of Water,卻是相當易入屋易入口的小菜一碟,順勢也打造了王菀之的rock女新形象。

我一直對indie聲音為代表的「邊緣」與以流行音樂工業為「主流」之間的互滲、mix-up,深感興趣。彼此可以是主流收編邊緣,讓邊緣成為伴碟的蕃茄;也可以是邊緣攻克主流的堡壘,內爆地發聲兼擴張版圖。觸執毛的「成功」,固然是音樂態度上不隨大流、不按理出牌的外顯和結果。同一時間,已上岸的歌手藝人是否又有吉士再創新猷?2012年,林憶蓮自資推出的概念唱片《蓋亞》,剛當選「華語音樂傳媒大獎2012」第三季十大唱片之首。《蓋亞》從「蓋亞」這個大地之母(希臘語「蓋亞」即大地之母)出發,探討人與自然環境以至世界的種種微妙關係,大走非情歌路線之餘,甚至出現儼如梵音的〈無言歌〉、談世間生滅變化的〈枯榮〉、唱法如踩鋼線的〈柿子〉等,加上強烈的迷幻電子曲風,令人如同飄浮太虛幻境聽着太空天碟,見證了香港主流歌手在駕馭恢宏題旨、非主流歌曲的可能性。

有人認為,2012年《蓋亞》是林憶蓮繼1991年《野花》後,另一座華語流行音樂史上的里程碑。我倒以為《蓋亞》的生成,可能「創造」了在主流音樂工業、通過類近於indie band做音樂的具體操作和方法,最後結出相對indie的音樂果子──首先是邀請兩岸三地不同背景的音樂人,如恭碩良、吳青峰、常石磊等參與三兩首歌曲的創作,然後世界巡唱,再在漫長如同合作社的「夾band」過程中不斷磨合,又再發表新作,最後才完成由林憶蓮和常石磊跨刀監製的《蓋亞》。《蓋亞》在音樂上毫不客氣試遍了World Music、Trip Hop、Space Pop、 Ethnic Fusion各式音樂組合和new age元素,全碟開首的第一cut〈無言歌〉前奏直達「雲門舞集+優人神鼓」的禪道境界,配合扉頁開宗明義的告白:「我不想製造安全的無味,我想誠實地傳達我的感受,憑直覺、憑直覺,隨性而盡興。這是一個過程,一個對生命的態度」──在頑固的主流音樂工業中,不可謂不另類重口味。

如果觸執毛林憶蓮也不是你杯茶,觸執毛與林憶蓮之間,香港還有My little airport。黃耀明認為MLA「好indie」,我從來認為MLA最indie、最大的創意,乃是以最溫和的曲風、最直白的口吻,講出社會最殘酷的真象。最新大碟《寂寞的星期五》繼續絕望地談香港談人生,尤其是〈憂傷的嫖客〉、〈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分別把兩組似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意念共冶一爐。早前在協青社蒲吧舉行的《my little airport 2012 菊花的味道音樂會》,神奇地洋溢着一種山寨氣息──林阿P吹笛子蝦碌、NICOLE唱小忌廉、NICOLE兩位妹妹充當和音天使、上台唸詩的阿雪害羞得像路人。這也恰恰是奇異獨立力量吸引人之處,它充滿了實驗、無懼、反抗、逆流的精神和青春氣息。

如果觸執毛MLA林憶蓮代表着「indie」,他們大概也有他們的不純粹,可是「好似好indie」同時亦是一種平庸如我者的欲望投射。正如世上最沒創意的,原是一旦有成功方程式便一窩蜂爭着模仿如K歌或師奶劇。置身香港這個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很容易大有身陷瘋狂人群的無力感和窒息感,indie可能是一種奢侈,說不定甚至需要復興或保育。可是,我們都按捺不住,「好似好indie」即使只是一扇窗口,請帶我遠離瘋狂的人群。


珏:談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

有次看完演出,與友人談起香港哪個live house的聲最好。討論了一會,坐在一旁發呆的朋友忽然說:live house 本身沒有聲,要有人玩才有。然後到我們發呆。太禪了,器材、樂器與空間本身真的不會作聲呀。

說來奇怪,好像真的沒有靜下來好好地寫過Hidden Agenda Live House,寫來寫去都是被執法人員「檢查」後的聲明和報告。可能已經有太多媒體報道過,甚麼獨立音樂樂園懷疑被政治打壓云云,真真假假,讀得都膩了,還有甚麼值得補充或澄清?這個也就是製作紀錄片《Hidden Agenda The Movie》的考慮──究竟我們想呈現一個怎樣的狀態?自我描寫時選哪一個關鍵詞彙?答案原來很簡單:就是DIY好好玩。

記得在訪問中認識到那時還是電影學生的鄭家樂,他對本地獨立音樂文化極為好奇。得悉HA將面臨第二次逼遷,竟然自告奮勇要為這個音樂場地進行詳盡紀錄:籌款演出、與政府對抗、無數個會議、上街示威、喝醉後的趣事、演出前的工夫、完場後的清潔、無聊的對話...儲起大堆細碎片段,也沒有想過要把錄像怎樣處置。當時有一位熱愛朋克的導演,為日本的小型音樂場地製作了電影《Live House》的DVD,送了一張給我們。看罷果然就很想自己也弄一齣。直到201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香港館的策展人邀請HA參展,作為九龍東民間規劃力量的示範。四年的紀錄,得到三萬元的製作費。

電影總算完成了,心情也放輕了些,起碼如果再次面臨打壓我們無力抵抗而選擇結束,還剩下一個說故事的媒介。當然這個故事並不算完整,我們珍而重之的始終是一些很私密的小事呀,像為音響的小伙子慶祝21歲的生日、在工業區執二手傢俱衣服、為虧本的演出安排吵架、在交租與去商業化之間苦惱、為舉辦夢寐以求的樂隊而興奮、徬徨惆悵無計可施時大夥堆在一起發愁、支持者在facebook反對打壓而把頭像轉成HA標誌、怕負責人坐牢的妥協決定、鬧翻又回來的、不回來的...都是些最尋常無聊之事。說穿都只是人與人的守望相助,與獨立音樂界投射的有型有款表象不相干,又毫無電影感可言。

像韓國首爾的知名音樂場地Badabe,細小的地牢,聲音絕對不會比大型的芝山音樂節好。但當場主要動腦部手術,這個小地方竟然喚來超過一百隊樂隊,為籌手術費舉行音樂節。原來live house是一個另類文化的體驗所,即是alternative,多迷人的字。民間基層結構都是七彩斑斕的,感覺上越往上移便越失色,最後只有一小撮人把自己塗得一身雪白,沉悶的白,白得連髒話也不敢說。藝術家梁寶山參與工廈保育運動時說,其實大家都只是想搞文化藝術,不是想搞政治呀。獨立音樂的視野信念確實凌駕政治,大家都很厲害,不怕高舉中指大喊fuck the system。但當系統每天都在fuck你的時候,該怎麼辦?如何地fuck回去?是要fuck整個體系還是一小部份?有時候可能我們必須要在藝術領域之中走下來,先在政治層面梳理一些糾結,然後再馳騁。

Live house在香港仍然沒有適用的牌照,在政府眼中是一樣新品種,情況是覺得你長得像狗,便要你領狗牌。爭取了這麼多年,試過有法國文化協會出信投訴地政署打壓文化,有學校讓學生前來實習領學分,有數之不盡的訪問。當你看到有些執法人員突擊巡查,他們目光散亂、意志消沉,或有熱愛音樂的公務員從旁協助給予意見,便會發現原來真正的問題比起一個場地有沒有牌照要大很多很多。有時我會想,已經不是政府在打壓live house,這樣的說法太過被動,而是這個帶有另類想像的羣體能如何能「拉闊」守舊思維。一個不從上而下規劃的音樂場地還有多少可能性?拉闊了音樂以後,用音樂又能拉闊甚麼?或許在這個落後的社會氛圍之中並未能容納建制不明白的羣體,而這個不專業的場地終究厄運難逃。但還是想邀請大家看一看這齣紀錄片,看看一班年青人如何把青春留在沒有未來的舊工廈,把它轉化為滿載「生命力」的「小屋」。

關於這個我深愛的地方,大概說盡了。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28-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