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30日星期三

《詞話詩說》--囍宴樂隊(2011.03.29)




RubberBand在2011年1月1日,商業電台的叱吒樂壇流行榜頒獎台上大豐收,獲得樂隊獎項並憑〈SIMPLE LOVE SONG〉奪「至尊歌曲」大獎。RubberBand在台上不忘感激為他們填詞的女詞人呂甜(TIM LUI),認為她才是「全男班」樂隊的靈魂人物。與RubberBand一同於2008年出道的呂甜,是香港詞壇中的「稀有動物」──樂隊女詞人。林綸詩在〈○九年度歌詞廿一世紀詞人〉一文中,曾謂呂甜的詞往往在悲劇中滲有簡單的快樂,有着一種「灰中帶光」的人生觀。

的確如此,硬朗中觸覺細緻的呂甜,不但激發RubberBand溫柔爽朗並置的男子樂隊風格,同時亦為「女詞人」的隊伍加入多元詞風。2008年9月,RubberBand發表第一張大碟《Apollo 18》,呂甜包辦了大部分填詞工作,作品包括〈零度聖誕〉、〈小涼伴〉、〈一早地下鐵〉、〈遊車河〉、〈夜不眠〉、〈潛〉、〈SECRET〉、〈TEARS〉。其中〈小涼伴〉書寫了探索溫室效應全球暖化的獨特題材。2009年,呂甜與6號填詞的〈天台飛人〉,更由一個人跳樓輕生的場面和跳樓的種種原因談起,並寫出如何努力生存下去的共勉之歌。

2010年《Connected》大碟的〈SIMPLE LOVE SONG〉平白如話,相對來說,我倒以為同一大碟的〈囍宴樂隊〉才是呂甜的「本色之作」,當中描繪了婚宴的種種排場,也思考了婚姻的本質。〈囍宴樂隊〉可謂是繼林海峰〈經典〉後,另一首反思「婚宴」的歌曲──

「場地侍應生努力打掃 鮮花佈置傳來幸福味道 純熟地奏木結他 拆下鼓套 剛綵排完嘉賓也趕到 新婚的 臉帶笑 擁緊了 邊訴說着各樣美的夢 台上吻父母 台下醉酒失控 伴奏的畫面有過無數種 我早都懂 每一次合上眼 放聲唱着的歌 讓氣氛美滿浪漫到想起你我 送花數萬千朵 發光鑽石一顆 誰或花得起高級貨 能貧賤共享麼」

呂甜善於用正面寫負面。〈囍宴樂隊〉藉在婚宴演出的樂隊之眼,冷眼旁觀了婚宴的細節、乏味慣例和種種怪現狀,包括雅緻場地、悠揚樂韻、新人致辭、親吻父母、播放片段、賓客醉酒失控等等都照顧周到。可是呂甜的思考更深刻,從看盡千帆的囍宴樂隊眼中,由於唱過了無數囍宴,反而撥開迷霧,想到「誰或花得起高級貨 能貧賤共享麼」的核心問題。令人不禁想起,世上最轟動的婚禮,莫過於八十年代全球衛星轉播英國查理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的童話婚禮,然而,結王子和公主的結局大家都再清楚不過。那麼,〈囍宴樂隊〉的暗示其實相當合理,新人們要的究竟是一場婚宴抑或一段婚姻?

「有天我合上眼 放聲唱着這歌 讓我請每個在坐見證祝福你我 有星宿萬千顆 哪需放着煙火 常夢想海邊某個夜 等一刻聽你說願屬我 唱過幾多的晚上 見證幾多愛分享 逐日聲嘶都儲起 成就你我所想 每一次合上眼 放聲唱着的歌 讓氣氛美滿浪漫到想起你我 送花數萬千朵 發光鑽石一顆 誰或花得起高級貨 能貧賤共享麼….」

〈囍宴樂隊〉從冷眼看世情歸結到自身的感情世界,尖刻又不失有趣。呂甜寫〈囍宴樂隊〉的聰明之處,恰恰在於找到了最佳角度談論婚宴怪現狀。試想職業性婚宴樂隊,究竟會對世俗婚宴有哪種程度的審美疲勞。在不斷重複、流水作業的職業的生涯中,麻木之餘會否也暗羨別人得到「幸福」?〈囍宴樂隊〉最後回到囍宴樂隊隊員渴望與愛侶長相厮守的心意,溫暖窩心。因此,〈囍宴樂隊〉還是延續呂甜的詞風──「灰中有光」。

在香港流行歌詞史上,八十年的香港樂隊潮流,曾經造就了林夕、劉卓輝、陳少琪、周耀輝等重量級詞人。時至今日,出身於八十年代的樂隊詞人依然綻放光芒。近年,香港樂隊似有復興重來之勢,詞人作為樂隊的靈魂,自然成為受注目的對象。在眾多新樂隊新詞人中,呂甜挾「樂隊女詞人」的罕有位置,為剛陽味濃重的RubberBand帶來輕靈清爽的氣息,又不忘思考社會種種,成就了「剛柔並濟」的獨特男子樂隊風格,也為「女詞人」帶來更多可能性。

〈囍宴樂隊〉

作曲:藝琛@RubberBand
填詞:Tim Lui
主唱: RubberBand

場地侍應生努力打掃
鮮花佈置傳來幸福味道
純熟地奏木結他 拆下鼓套
剛綵排完嘉賓也趕到

新婚的 臉帶笑 擁緊了
邊訴說着各樣美的夢
台上吻父母 台下醉酒失控
伴奏的畫面有過無數種 我早都懂

每一次合上眼 放聲唱着的歌
讓氣氛美滿浪漫到想起你我
送花數萬千朵 發光鑽石一顆
誰或花得起高級貨 能貧賤共享麼

有天我合上眼 放聲唱着這歌
讓我請每個在坐見證祝福你我
有星數萬千顆 哪需放着煙火
常夢想海邊某個夜 等一刻聽你說願屬我

誰還未照相 吃着甚麼菜
相識這片段能看到未來
看從外地到訪貴賓 繼續發呆
聽不明但歌聲帶出愛

每一次合上眼 放聲唱着的歌
讓氣氛美滿浪漫到想起你我
送花數萬千朵 發光鑽石一顆
誰或花得起高級貨 能貧賤共享麼

有天我合上眼 放聲唱着這歌
讓我請每個在坐見證祝福你我
有星宿萬千顆 哪需放着煙火
常夢想海邊某個夜 等一刻聽你說願屬我

唱過幾多的晚上 見證幾多愛分享
逐日聲嘶都儲起 成就你我所想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1年3月27日星期日

超時空接觸──當代傳奇劇場《水滸108─忠義堂》(2011.03.25)







「吳興國+張大春+周華健」的京劇搖滾《水滸108─忠義堂》,可能是2011年度香港藝術節最矚目的演出之一。早於2007年,吳興國的當代傳奇劇場已排演了第一波的《水滸108》,敷演了《水滸傳》的首卅回。今回《水滸108─忠義堂》則為續集,從宋江的視角出發,將全本第卅一到第七十一回《水滸傳》濃縮為兩個多小時的演出。

尚未步進演出場地,《水滸108─忠義堂》中的宋江形象已在不同宣傳媒體撲面而至。吳興國所扮演的宋江,在形象上儼然是帶有奇異日本風的《倩女幽魂》式姥姥模樣。《水滸108─忠義堂》銳意別開生面營造一個亦正亦邪、非男非女、或人或妖的撲朔迷離形象,帶領着觀眾從全新角度審視被美名為「及時雨」的宋公明。其實不少古典小說的研究者都指出,有官職有田產的宋江乃是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最沒理由上梁山的一個,故此《水滸傳》特別安排上演「對女色不甚要緊」的宋江離奇地包養情婦、惹上烏龍院一案。此外,中國古典小說寫作到了《水滸傳》還沒發展至人物性格化的階段。因此,對於極有能是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最沒本事、位置和心態又最複雜的宋江,《水滸108─忠義堂》對宋江的探索和再現,便饒有興味了。

《水滸108─忠義堂》的序幕〈忠義堂〉秉承了京劇熱烈喧鬧的開場,逐一讓服裝已繡上名字的一百零八條好漢耍出看家本領、自報家門。點將錄式〈忠義堂〉排演了一眾血性漢子在舞台圍成圓圈,大跳群舞。一時間射燈紛飛、嘻哈連連,大有演唱會全場大合唱的「人海」架勢,展示出周華健所打點的音樂部份,來預告「水滸新編」的天馬行空。於是接下來的〈蜈蚣嶺〉、〈潯陽樓〉等均走熱鬧嬉笑的路線,包括時遷上演吃紙雞(吞火),間或夾雜「香港觀眾你哋好嗎?」和派糖(可樂糖)等香港演唱會傳統環節。相對而言,〈蜈蚣嶺〉讓宋江跳出「黑絲帶舞」、模擬潑墨抒寫心事(舞台後方同時投影玄色書法,全為宋江所唱的現代歌詞),來建構出宋江的儒帥色彩,在芸芸吵鬧技法中略見心思。

當然,《水滸108─忠義堂》上半場的看點,自然是關鍵之戰〈三打祝家莊〉。〈三打祝家莊〉採取相當現代感「戰爭」模式──足球比賽,模擬出兩軍對壘的狀態。開仗之先,雙方队伍均先向對方敬禮、交換錦旗、握手拍照,場面惹笑之餘,衣著方面亦模仿了球賽球衣的視覺化特色,讓祝家軍的人馬都戴上寫着巨大「祝」字帽子。至於〈三打祝家莊〉的戰爭過程,更被演繹為在激烈搖滾音樂下的肢體碰撞,舞台上投影再分別播放出「一打」、「二打」、「三打」的字眼,標示出戰爭進程。最後報捷時,時裝重金屬打扮的搖滾結他手激情現身舞台前沿,再度解構了《水滸》與2011的時空。

明顯地,《水滸108─忠義堂》的上半場主要是「周華健+吳興國」的京劇搖滾結晶。那麼,《水滸108─忠義堂》的下半場中,為原著所無的權術剖析,無疑才是「張大春+吳興國」的精髓,也是全劇的靈魂所在。下半場演出的〈羅天大醮〉、〈菊花會〉主要以對話進行,分別由宋江夜祭晁蓋天王、與老靈魂對話,還有宋江以梁山首領身份,與梁山好漢議論招安問題。兩者均圍繞着權力、身份、前途來質問與辯解,與張大春一貫在小說《大說謊家》、《四喜憂國》等對於權力的深刻反思,同出一轍。

〈羅天大醮〉中宋江祝告晁蓋天王早登天界,晁蓋靈魂乍現,質問宋江藉打垮祝家莊背後如何處心積慮「黃袍加身」,進而追問「千秋」。換句話說,老靈魂固然洞悉宋江狼子野心,割地為王亦成定勢,關鍵是梁山今後何去何從。這部分晁蓋的老生唱腔滄桑動人,宋江在老靈魂的調動下亦掏心掏肺,反饋欲求千秋功業、歸返正途(招安)。順理成章,全劇終章〈菊花會〉便成為宋江向梁山好漢勸降的場面,強調招安才是梁山的唯一出路。綜觀梁山,反對招安的全為出身於社會基層的血性漢子,反詰宋江「聚義堂」易名「忠義堂」,歸降之心所從來久遠矣;贊同的往往原為背景良好的中產階級,希望藉着招安回復原有身份。

〈菊花會〉中雙方爭持不下,最終卻由兩位邊緣人物花和尚和母夜叉出來打圓場,唱出相當具後現代色彩的佛偈哲理。雖然到終場招安與否還未見眉目,宋江已舉着巨型黃菊花南面稱雄。有趣的是,《水滸108─忠義堂》的一百零八好漢服裝形象均帶有東洋風,菊花又是日本國花,那便意味着甫出場服裝已繡上巨型黃菊的宋江,老早便懷有稱霸之心。不論最終招安還是造反,宋江司馬昭之心早已被「明示」!

超時空接觸般的《水滸108─忠義堂》從搖滾旋律、流行音樂節奏、潮流服飾、傳統京劇表演元素、現代劇場的聲光與佈景,跨界別的青春音樂戲曲劇場,的確為審視《水滸傳》提供了嶄新經驗。嘻哈水滸、京劇搖滾乃至紅館演唱會式群舞,是否觀眾那杯茶自是見仁見智。畢竟《水滸108》系列尚在實驗當中,間或不倫不類的跨界還是現在進行式,往好處想,今天一切正探索着明日的當代劇場傳奇呢。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3。

2011年3月15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兩心花(2011.03.15)













終於可以寫潘源良的詞了!這次還是「潘源良+林憶蓮」的組合呢!

有「浪子詞人」之稱的潘源良,對於觀眾來說,可能更熟悉他在收費頻道的足球評述員身份。其實早在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音樂的光輝歲月,潘源良已憑一系列大熱歌曲〈愛情陷阱〉、〈最愛是誰〉、〈容易受傷的女人〉、〈情深說話未曾講〉和「非情歌」〈你還愛我嗎?〉、〈十個救火的少年〉、〈今天應該很高興〉等名作,成為炙手可熱的一代詞家。千禧年前後,潘源良亦從不間斷地為香港詞壇默默耕耘,包括張學友〈寂寞的男人〉、張敬軒〈餘震〉、林憶蓮〈時光本是無罪〉〈不敢奢想改變你〉和以足球語彙入詞的麥浚龍〈人牆〉等,皆盡見個人風格。近年潘源良大有頻頻(有作品)曝光之勢,為香港流行詞壇帶來更百花齊放的氣象。近作包括陳奕迅的〈超錯〉和新鮮熱辣上市的林憶蓮〈兩心花〉。

林憶蓮的歌曲,一貫都令樂迷期待。〈兩心花〉既是「潘源良+林憶蓮」的音樂結晶,自然不禁令人聯想到「都市觸覺」時代的〈無憾〉和「野花時代」的〈沒有發生的愛情〉,還有「後野花時代」的〈赤裸的秘密〉〈暗示〉等。憶蓮在2002年的演唱會中更以組曲形式,向為她寫出經典之作的詞人致敬,包括林振強、潘源良和周禮茂等。無怪乎「潘源良+林憶蓮」的組合一直是蓮迷熱切期待的創作班底,再加上〈兩心花〉同時是潘源良跨世紀再執導演筒之作《出軌的女人》的電影主題曲,使得〈兩心花〉更具傳奇色彩。電影主題曲〈兩心花〉其實是典型「潘源良+林憶蓮」的抒情作品,主要把女性對於感情那種既忍不住要張看,又跌宕反覆的細緻情緒娓娓道來──

「風雨洗過的色彩 仍然莫名其妙地湧來 某些不可捉摸的結局 卻更愛 原來別離是營造歸來 原來寂寥是留住精彩 已經心死不再去等待 迎面卻又是濃濃的愛」

〈兩心花〉全詞以「風雨洗過」作開端,意味着女主人公已經歷種種感情挫折和磨難。而情感上的全新色彩,卻在她最沒有防備止水不波的時刻再度出現,泛起漣漪。很多人都以為女性都渴望天長地久的感情關係,〈兩心花〉卻替女性敞開心扉,道出有時愈是不可捉摸、沒有結果的感情,卻為當事人帶來更濃烈的吸引力。而且就是這種猜不透、似有還無的狀態,可能更令人為之神魂顛倒,也讓詞中「已經心死不再去等待」的女主人公,準備走上一段未可預測的情路,同時省悟到謎樣的人生,故謂「原來別離是營造歸來 原來寂寥是留住精彩」。

想當然的是,為着要配合電影《出軌的女人》所講述的「成熟中女」的出軌故事,面對極具爭議性的題材,電影主題曲〈兩心花〉全詞選擇走上抽象唯美路線,道出女子有時不免成為「兩心花」。有時候固有的感情關係令她們心灰意冷之餘,沒想到全新的春天又莫名奇妙地湧來──「如爐火 冷下來 從前可一不可再 情如灰 怎主宰 翻飛於腦海 無論怎麼掩蓋 如流水 歸滄海 從雲端 再下來 循環中 添姿彩 花萎花再開 這心雖死竟有他心的愛 從何時緣份散了 只可以說分開 而何時緣份再到 這份情難更改」

根據潘源良的自我剖白,他本人在感情上亦狠狠踫過釘子,再加上現代都市人的複雜感情關係,表面上匪夷所思所思的「出軌」,反過來可能是都市生活壓抑下的自然宣洩。〈兩心花〉的副歌,寫來大有林振強〈細水長流〉的影子,把電影中似乎不容於世的地下親密關係,演繹為儼如百川歸海、花開花落的常態──「如流水 歸滄海」、「花萎花再開」。在一段關係的淡化中,說不定卻隱伏了另一段花季漫山開遍的可能,故謂「這心雖死竟有他心的愛」。

觀乎此,〈兩心花〉雖然帶有大路抒情歌曲的外殼,骨子裡卻探討了世俗所謂的「出軌的女人」的微妙心理。當中雖無一字為「出軌的女人」開脫澄清,潘源良卻在字裡行間,把聽眾帶進電影中「成熟中女」的敏感脆弱的心。所謂「出軌」,難道又不是人類自然情感作祟下的條件反射?所謂「忠誠」,誰又知道不是懼怕改變的原地踏步?因此在〈人牆〉和〈超錯〉之後,〈兩心花〉似乎更勇於剖析都市情感、直面世道人心,可謂最具潘源良「浪子詞人」風格的本色之作。〈兩心花〉交由林憶蓮跨刀聲演,亦成就了繼「都市觸覺」時代唱出潘源良電影歌曲〈無憾〉後的跨世紀合作美談。


〈兩心花〉

作曲:恭碩良
填詞:潘源良
主唱:林憶蓮

風雨洗過的色彩 仍然莫名其妙地湧來
某些不可捉摸的結局 卻更愛
原來別離是營造歸來 原來寂寥是留住精彩
已經心死不再去等待 迎面卻又是濃濃的愛
如爐火 冷下來 從前可一不可再 
情如灰 怎主宰 翻飛於腦海 無論怎麼掩蓋
如流水 歸滄海 從雲端 再下來 
循環中 添姿彩 花萎花再開 
這心雖死竟有他心的愛 
從何時緣份散了 只可以說分開 
而何時緣份再到 這份情難更改 
如爐火 冷下來 從前可一不可再 
情如灰 怎主宰 翻飛於腦海 無論怎麼掩蓋
如流水 歸滄海 從雲端 再下來 
循環中 添姿彩 花萎花再開 
這心雖死竟有他心的愛 


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1年3月11日星期五

落花流水式《花訣》(2011.03.11)





2011年「香港藝術節」,由林一峰、黃馨合作的《花訣》開宗明義「借花說愛」,要用音樂會形式,梳理出從中國古代詩詞戲曲到當代流行音樂的花開花落生死愛欲。自我定位為「城市旅人」、「音樂旅人」的林一峰,在《花訣》音樂會中貫徹其「音樂旅程」的行走方式,只是這次不光遊走於不同城市和文化之間,也徘徊在古今中國的詠花文本和情志之中,並藉《花訣》中的群花頌來示範一次「百花齊放」。既然中國素有借花寓情、香草美人的傳統,《花訣》亦有女性角色參與,於是黃馨與林一峰梅花間竹出場演唱,加上更當代也更現代的編曲形式,來探索花的意象在流行音樂上的種種可能。

首先,《花訣》的題旨和取材,本已是追求反差藝術效果的一種處理。全因為「林一峰+黃馨」本已予人相當摩登前衛的感覺,似乎與中國古典的詠花文本風馬牛不相及。尤其是林一峰、黃馨為了演出《花訣》分別特意把頭髮染成白色和古銅色,那就更有「去中國化」的視覺效果。另一方面,在場地布置上,《花訣》把演唱的舞台中央放置了平面加立體的「紙蓮花」,「紙蓮花」既像七巧板組成的圖象,又像日本摺紙藝術的花卉形象,加上水滴、流水在「七巧板」上的投影,「落花流水」式的「流水伴落花」故事便開始了。

《花訣》貫徹以歌會友的音樂會風格,一句「開場白」和「過場話」都沒有,只有林一峰在昏暗燈光中緩緩步出,直立在「紙蓮花」中心,演唱出〈萬花同〉作為《花訣》的序幕,以「華麗吐艷瞬息萬變,聚散輪迴貪嗔痴纏」標示出《花訣》的總綱。在目迷五色的世界中,花的季節性所具有的「華麗吐艷瞬息萬變」的特質,才是生命的至理和真諦。而《花訣》從〈萬花同〉亦開展出在排序上傾向「從今到古」的「音樂賞花儀式」。接下來黃馨唱着〈春花祭〉登場,頎長的身影,在「紙蓮花」上似是宣佈春天的來臨。之後便進入林一峰、黃馨輪流獻唱/在沙發上等着的階段──林一峰的有〈萬花同〉、〈風信子(春天篇)〉、〈棉三生〉、〈毋忘花〉、〈曇花夜〉;黃馨的是〈春花祭〉、〈花嫁〉、〈蜜糖毒〉、〈蝴蝶吻〉、〈鏡花緣〉等。

綜觀《花訣》所選的歌曲都有着一個共通點,除了圍繞不同的花種開展出種種人生感悟之外,大部分都是曲詞皆出自林一峰之手,若干詞作更脫胎自新詩和古典文學作品,包括分別來自新詩〈斷章〉〈三生〉的〈風信子(春天篇)〉和〈棉三生〉,還有脫胎自《紅樓夢》的〈葬花〉。林一峰在《花訣》中實踐了的一次過檢閱古今融會的可能,在當代流行音樂的世界中,《花訣》藉着「花語」(與花有關的話語)串連起古今媒體的詠花文本。相對而言,林一峰、黃馨合唱的〈幸福的眼淚〉略見離題,與夾雜憂傷情緒的《花訣》主旋律相左;未如林一峰唱出鄭國江的〈詠梅〉溫婉細緻,觸動集體回憶。想當然的是,《花訣》以「花語」為選歌的原則,相當亦與林一峰對創作歌詞的信念一致。林一峰曾謂:

「音樂是一種看事情的態度,民謠更是關於經歷生命沉澱後反響的生活漣漪,一字一句都是看法,關於所身處社會過去的記載,現在價值觀的反思,以及將來世界的展望。偶爾寫一兩首歌的歌手不能被稱為唱作人。音樂不是民謠的精神,歌詞才是。」

從「香港藝術節觀眾」的角度觀之,林一峰、黃馨合作的《花訣》大概銳意尋求簡約表演風格。「香港藝術節」一直有邀請流行歌手參與音樂演出的傳統,可是歷年的流行音樂演出如黃耀明蔡琴的《花天走地》、盧巧音的《鏡花緣》都備受爭議。爭議點往往在於流行歌手在「香港藝術節」的舞台,更傾向於追求新銳的表演形式──《花天走地》中黃耀明在大滾球中轉動、盧巧音在《鏡花緣》游離魂魄──這都在在使得「香港藝術節」的流行音樂節目,非常難以拿捏演出的總體取向。「藝術」儼如一道魔咒,令人目眩神迷,包括「香港藝術節」中流行音樂節目的表演形式和音樂風格。

林一峰、黃馨的《花訣》說不定繼承了《花天走地》、《鏡花緣》談花論花的路線。然而,《花訣》仿似堅決回歸簡約,在林一峰固有的創作基礎上加以編排創新,〈詠梅〉等歌曲也成功調動了香港聽眾的集體回憶。觀乎林一峰的《城市旅人》和漫遊世界的《思路my lonely planet》的一系列大碟作品,從離群索居到遠走他方,還有素描香港和世界的細膩筆觸,組構成林一峰所串演的「香港遊子」角色,折射出多元觀照。林一峰在《花訣》中積極展現「唱作詞人」和「香港遊子」的一面,把香港所認為「很中國」的詠花元素入詞展現──香港遊子就是這樣遊走於「中國-香港-世界」的花花世界,一切的文本和文化拼貼又顯得如此順流而下,落花流水落英繽紛,步出壽臣的一剎如同花見。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

2011年3月1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 I LOVE HK(2011.03.01)



今年春節如果你沒有離港避年,又老泡在家的話,免費電視頻道兼慣性收視可能讓你聽了N遍以下這首歌──新春賀歲電影《我愛香港開心萬歲》的主題曲〈I LOVE HK〉。《我愛香港開心萬歲》作為一部相當具有本土意識的香港電影,她的主題曲自然也圍繞着種種香港集體回憶片段,和道地的用詞用語來譜寫歌詞。有趣的是,這首新春賀歲電影的主題曲竟然是一首RAP歌。

RAP,中文寫作饒舌或譯作饒唱(英語或寫成Rapping或MCing)是一種帶有節奏與押韻的說唱方式,為嘻哈等音樂形式的元素之一,起源於美國非裔移民的傳統演唱藝術。不少大中華音樂圈的饒舌歌手,亦取了如MC Hotdog, MC Jin和MC 仁等藝名,以茲識別。RAP歌在香港的成功代表,自然不得不提2004年陳少琪等寫詞的〈香港地〉。〈香港地〉不但道盡後沙士時代「同熱愛這遍土地 大家刻骨銘記 愁或喜 生與死 也是香港地」的香港人心聲,還奪得了2004年度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獎,為RAP歌在香港流行音樂的發展寫下里程碑。晚近由於不少饒舌歌手的冒起,大牌歌星的作品又樂於加入RAP的音樂元素,RAP歌亦廣為香港樂迷所接受。

農夫是熱愛創作RAP歌的香港組合之一,過去曾經夥拍陳奐仁MC Jin陳冠希林一峰詹瑞文等發表歌曲,尤以2007年與著名風水師麥玲玲的〈風生水起〉熱播一時。其中更搞笑地讓被媒體質疑不懂看羅庚的麥玲玲RAP出:「我一出世就識睇梅花易數,用咗廿年羅庚東南西北梗係分到,我掌又睇到,相又睇到….」由此可見,創作RAP歌需要特別敏銳的時事觸覺來博得聽眾一粲。今回要談的〈I LOVE HK〉由農夫的陸永填詞,動用了香港集體回憶的大事小事,用一首歌的時-間,讓聽眾重溫了這風雨飄搖的十多年,我們是怎樣走過來的──

「Rap:香港對你哋嚟講 算係一個乜嘢地方 幾多風浪去衝撞依然係我哋心目中嘅避風塘 記得 九七 回歸 你冇留低 今日咪又係個個返哂嚟 一家到齊 未死得依然 忙到日日冇停低 仲記得邊年 人人冇得食雞 一講禽流感 我見頭暈 幾十萬人遊行 政府頭痕 拎到張沙紙 即是失業人士 揸波子 逼巴士 都一齊捱過沙士 仲未計啲經濟 豪宅變屋仔 大市掂谷底 冇問題 今日撻低 聽日再發圍 香港人係 習慣咗一齊克服一切 唱:Hong Kong I Like Hong Kong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有別於一般以書面語為唱詞的香港粵語流行歌曲,RAP歌口語吟唱的特質,使得道地粵語可以「原裝正版」上場。〈I LOVE HK〉的饒舌歌詞從「九七移民潮」說起,談到後來的移民回流、香港禽流感、七一遊行,還有近年雷曼兄弟事件後香港經濟衰退等等,皆如同微縮膠卷濃縮於短短的RAP部份之中。林欣彤的唱詞「Hong Kong I Like Hong Kong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倒像成了RAP部份的陪襯音樂。顯然易見,〈I LOVE HK〉真正要造就的其實是RAP部份的唱詞。或許要顧及賀歲片的娛樂氣氛,〈I LOVE HK〉的第一段傾向樂觀腔調展望未來,只把過往的貧窮瘟疫艱難講成今日的成功之母。及至第二段才稍稍觸及當代香港社會實況──

「Rap:香港對你哋嚟講 算係一個乜嘢地方 個個懶開放 其實萌塞 逼到密質質嘅密室淨係得物質 海越嚟越細啲樓越貴 每個月一大GUET交晒月費 知道呢度係投訴之都 投訴一條毛都要見 CEO 一樣米養百樣人 我哋好少讓人 賜坐男 雞巴男 機場阿嬸 不過 一樣有高人 好似高錕 臥虎藏龍嘅市民 喺哂高登 我問 邊一次賑災我哋冇份 我問 同胞有難幾多人成晚冇瞓 同悲同喜 同聲同氣 香港地係我屋企 係我福氣」

〈I LOVE HK〉談及香港不夠包容開放、過度填海、崇尚物質、樓價高企、居住空間狹小、月光族、投訴之都等種種社會問題,亦有網絡名人、賜坐男、雞巴男和罵人的機場阿嬸的影子。不過,令聽眾最窩心的應該是「臥虎藏龍嘅市民 喺哂高登」一句,「高登」作為一個網上討論區,已成為不少網民每天必到的歇腳處留言站,甚至可以說到「高登」去,已是一種心靈寄託和生活儀式。因此,陸永的詞可謂粗中有細,捕捉了香港若干相當具代表性的生活形態。以詞論詞,〈I LOVE HK〉對香港的批判力量和反思角度的確稍稍有欠,然而,作為香港本土賀歲片的周邊產品,〈I LOVE HK〉身負「要令觀眾會心微笑」的任務,制肘難免。正如佳節當前,大家見面都要說說祝福語,取意頭添喜慶。連落地開花都要富貴榮華哦!

〈I LOVE HK〉

作曲:Alforiso S.Garica
填詞:陸永
編曲:葉肇中
監製:鄧智偉、莊冬昕
主唱:陸永 林欣彤

Rap:
香港對你哋嚟講
算係一個乜嘢地方
幾多風浪去衝撞依然係我哋心目中嘅避風塘
記得 九七 回歸 你冇留低
今日咪又係個個返哂嚟 一家到齊
未死得依然 忙到日日冇停低
仲記得邊年 人人冇得食雞
一講禽流感 我見頭暈
幾十萬人遊行 政府頭痕
拎到張沙紙 即是失業人士
揸波子 逼巴士 都一齊捱過沙士
仲未計啲經濟
豪宅變屋仔 大市掂谷底
冇問題 今日撻低 聽日再發圍
香港人係 習慣咗一齊克服一切

Hong Kong I Like Hong Kong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Rap:
香港對你哋嚟講
算係一個乜嘢地方
個個懶開放 其實萌塞
逼到密質質嘅密室淨係得物質
海越嚟越細啲樓越貴
每個月一大「GUET」交晒月費
知道呢度係投訴之都
投訴一條毛都要見 CEO
一樣米養百樣人
我哋好少讓人
賜坐男 雞巴男 機場阿嬸
不過 一樣有高人 好似高錕
臥虎藏龍嘅市民 喺哂高登
我問 邊一次賑災我哋冇份
我問 同胞有難幾多人成晚冇瞓
同悲同喜 同聲同氣
香港地係我屋企 係我福氣

Hong Kong I Like Hong Kong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Hong Kong I Like Hong Kong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I Like Hong Kong )
We Like Hong Kong that's the place for you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