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二)──雞蛋可否愛石頭vs 廿年如一,唔X唔得(2012.10.11及18)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二):獨立音樂與雞蛋高牆



詩:雞蛋可否愛石頭

最近,大支featuring MC仁高唱〈洗腦教育〉,以國粵語同時Rap出對香港p國民教育的嘲諷,短短三天點擊率已逾三萬。令人想起張震嶽與MC HOTDOG發表於2005年的hip hop作品〈我愛台妹〉。〈我〉讓搖滾掛的張震嶽與饒舌歌手MC HOTDOG,以饒舌的社會批判風格、台語國語和充滿性暗示的混雜語言包裝,來嘲弄外在世界的單一標準(「城市美女」算什麼)、強調擁抱本土之美(我愛台妹),大膽諧趣風靡全台。另一則關於hip hop的故事,則是前年年底美籍華人MC Jin歐陽靖,應香港特首曾蔭權之邀創作〈Rap Now 2010〉,來支持政府政改方案和三三四學制改革。〈Rap Now 2010〉片段上載到官方facebook群組「上亞厘畢道」後,馬上引起樂迷強烈反響,認為MC Jin「出賣hip hop」、「自行當奴向 Donald Tsang 獻媚」。究竟hip hop是主流還是非主流?它與建制之間又是怎樣的一回事?

所謂饒舌(rap)是一種帶有節奏與押韻的說唱方式,原為嘻哈(hip hop)文化的五大元素之一。hip hop源自基層黑人聚居的紐約哈林區,甫開始已成為反建制、抗爭精神的載體。饒舌歌手(rapper)多以MC來自我命名,如台灣的MC HOTDOG、香港的MC 仁等等(「MC」即Master of Ceremonies或Microphone Controler的縮寫)。饒舌在七十年代美國崛起,香港卻要到八十年代的羅文〈激光中〉、林子祥〈阿Lam日記〉和周潤發〈大丈夫日記〉等,才略具饒舌雛型。正本清源,饒舌作為一種相對邊緣的表演形式,傳統上必須肩負起針砭時弊、為社會發聲的任務。在雞蛋和高牆之間,饒舌更永遠應該助陣雞蛋一方。縱然,香港rapper不時錦上添花地為主流歌手裝點顏色,在香港hip hop文化上,還是以冒起於九十年代的LMF(大懶堂)為代表。

LMF的同名作品〈大懶堂〉,緊扣批判現實、草根論述。本年初,在香港周街貼歌詞的音樂平台SOLITON一系列黃藍色宣傳品中,〈大懶堂〉的「想,我都好想好似中咗頭獎,有嘢唔想做,老細又吹我唔脹」,成為大眾最想要的海報之一。過去幾年,我做香港流行歌詞研究的時候,收到很多樂迷的意見竟然是──香港流行曲已放棄了草根聽眾──晚近的流行曲精緻化使得獲獎無數如〈七百年後〉、〈一絲不掛〉,根本就令他們覺得高不可攀。如是,rap的直白麻甩是否就可填補流行歌曲的欠缺呢?LMF之後登場的rapper農夫和歐陽靖,多夥拍主流歌手、城中名人一同發表作品。可以說,那是一種入屋策略、反客為主,同時也是rap的一種折衷,一不小心便成了不痛不癢的伴碟蕃茄。與LMF一脈相承的,大概便是廿四味和後來獨立發展的MC仁。

曾與鄭秀文合作「福音大碟」的MC仁,近年專注做網上免費音樂,他同時是一位塗鴉(graffiti)藝術家。MC仁於2006年創立「福建音樂」,積極抗衡主流唱片工業的運作模式,提供mixtapes讓人免費下載,又創立自己的創意品牌「寧死不屈」。更有趣的是,文首所提及的疑似「歐陽靖向 Donald Tsang 獻媚」事件中,網上即時出現MC仁〈忍唔住再要part3〉x特首,彷彿要以「真hip hop火併偽hip hop」,點擊率更勝官方版本。由此可見,hip hop與主流或建制之間,明顯有着一條無形界線。人們對rock和hip hop的想像,也恰恰折射出樂迷聽眾對「獨立音樂」的理解──「獨立音樂」四個字背後,其實還有點「最後的堡壘」的意思。「獨立音樂」一旦與水火不容的主流或建制扯上關係,幾乎便相等於墮落和失格。

我倒以為,這種對於「獨立音樂的墮落」的焦慮,反而最耐人尋味。〈我愛台妹〉紅遍寶島時,有人認為阿嶽很會搞噱頭,也有人說MC HOTDOG在〈我愛台妹〉〈差不多先生〉後無以為繼,下海後只能寫寫寶貝兒子小熱狗。然而,當台灣文青更愛蛋堡等rapper時,MC HOTDOG卻發表〈不吃早餐才是一件很嘻哈的事〉,嘲弄盧廣仲所販售的「吃早餐=搖滾精神」,以批判主流維持嘻哈。這種「邊緣-中心」的劃分原是建基於「雞蛋-高牆」的想像,保有「獨立音樂」彷彿便讓世界還有一點點自由和抗爭的餘地,這也正好解釋翡翠劇場《天與地》的樂隊故事,竟如此激盪人心。因此,MASTAMIC與陳淑莊連線創作〈戴錯嘢夫人〉,冷嘲熱諷理所當然,如果為林峯rap出〈CHOK〉,可能便要被罵了。換句話說,hip hop即使被不求甚解的香港人粗疏地歸為「潮」來消費,始終得「親雞蛋遠高牆」。雞蛋縱然撞破也盡興。

珏:廿年如一,唔X唔得

說來湊巧,香港電影題材素難走出警匪武打喜劇之列,以音樂作主題的更是寥寥無幾,但今年上半年竟見兩齣以本土音樂作材料的電影──麥海珊的《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與及李志倫的《起勢搖滾》,不得不狼吞虎嚥,食咗先講。雖然兩齣戲放映時間相隔兩個多月,沉澱過後,文本對讀的慾望不跌反升。

坦白說,把它們放在一起評論,其實有點無賴:儘管同年完成、都是環繞本地音樂、在導演眼中同樣是很寫實的作品,實際上作品卻南轅北轍,像月面的常光常暗,共處卻毫不共通。麥海珊不沾主流電影,作品貫徹人文精神,濃濃的本土意識,很有「地氣」。《在浮城.....》借三位獨立音樂人所選擇的空間與音樂,描述在發展下牽扯的情感、失落感、政治意願與自由的實踐。工廠大廈、屋邨、廣場的景象是培育、成長與表達的符號。音樂人與導演以他們藝文工作者的敏感細微,以個人感情出發,訴說的卻是一個非常公共的故事。

《起勢搖滾》的李志倫雖然首次執導,來頭卻不小,目前為止已經拍逾千首MV。雖然這個數字同時反映業界的工業式生產病態,也解釋到為何涉嫌抄襲外國MV的例子繁多,說到尾都是千錘百煉,是實力派。我也不住想起同樣是拍音樂錄像出身的美籍導演Spike Jonze,如何憑99年的處女cult片《玩謝麥高維治》一鳴驚人;或是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浸淫在音樂錄像多年練就的個人風格。由MV到長片,距離不太遠。當然我知道《起...》是為捧紅片中樂隊而拍的商業片,所以關於演技、拍攝手法等等繞過不談,既然電影說的是搖滾,好,我們就說本土搖滾的意識形態。

《起...》以年青underdogs組成的地下樂團作故事骨幹,寫他們以太極樂隊作目標,最終站上本地音樂界聖地──紅磡體育館作結束。這裡說的「地下」,有別於一般人與「獨立」混淆之說。「地下」性的形成可以是政治性的,就好像俄羅斯朋克樂團Pussy Riot,唱反普京政權的歌便要勞改三年;或是中國的盤古樂團,支持台灣獨立,要逃亡到瑞典。這個「地下」,是為了在政治打壓中自保。《起...》所說的地下卻是商業上的無權無勢,買不起名牌,女朋友跑掉,兩餐不繼。主角們的救贖,就是要哥前哥後,卑躬屈膝,等待有力後台的一句「今年興band sound」出現。最後穿上一身透視裝,在螢光棒影之中圓夢。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少是虛假的自我投射,但當中至少有三點是相當危險的。電影中的地下音樂,只是走進主流的踏腳石,地下音樂意味着貧乏、迷失、微小,是主流樂壇的冷板櫈。這個意識早在二十一年前的電影《Beyond日記之莫欺少年窮》之中已見身影,意想不到的是,相隔二十年,這個音樂underdogs的意念會再次成為電影。二十年了,仍然有「夾band要乞食」、「紋身不是壞人」的對白出現,的確嘆為觀止。

二,就是再一次看到音樂烈士的打造工程。全世界都有非主流樂隊,日本的樂隊大部份連自己的band房也沒有,但好像香港的還是要犧牲得特別多,要為音樂捐軀,臨終噴血都要求老天恩賜「寫埋首歌先啦」,沒有其他藝文範疇被打造得更悲慟、更自我貶值了。當然強化這個畸形成長的音樂人形象,就更加能彰顯主流市場救贖的重要性。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去政治化的搖滾概念。寫得墨也乾、筆也禿了,搖滾就是反建制的音樂嘛,仰慕擁抱和諧觀念的太極樂團搖甚麼滾?值得一讚的是,電影中的資料搜集相當充裕:觀塘區的工廈音樂圈、海濱公園的游擊Show、銅鑼灣的公共空間演出等等相繼出現。但這些充滿政治性的社會建設、這些有搖滾精神的運動通通被矮化,然後由一羣知情者起勢造假,最後搖滾只剩下閒來打架、找不到工作的鬧劇。

其實音樂人都熱愛沒有束縛的創作自由,也明白到它本身的力量。如果《在浮城.....》訴說的音樂是一種生命物類,那就像水,可變,輕重自如;而《起勢搖滾》說的,是一班年輕人如何發現水源,然後把水放入膠樽,其實是個奮力銷售樽裝水的故事。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26-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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