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4日星期日

寫在思想史的邊上 (2009.06.06)


相對於哲學系強調概念邏輯辯證分析,與歷史系所注重的學說內容、師徒傳授的門戶派別及以個人為中心的學者傳記等;「『中文人』搞思想史」(對「中文系出身的研究者進行思想史研究」的非正式的指稱)往往更重視傳統文人士子的生存狀況、社會氛圍和文化心態等等。這種力圖重返現場,復現士人精神面貌及眾聲喧嘩言論場的傾向,除了場景化了士人在關鍵時刻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據,對於其自我意識的鑽探也投射了研究者的終極關懷。

六經皆史 信馬由韁

專業為中文系古典文獻學的葛兆光長袖善舞,長時間穿梭往來於文史哲畛域。三聯選集《中國宗教、學術與思想散論》中,收錄了葛兆光在不同時段不同研究興趣的論文,分別涉及道教與唐代文學、宋代政治思想、東亞文化交涉、近代中國佛教和現代中國思想與學術五個面向。這本小書固然是葛兆光馳騁於不同疆域的定格縮影。如果用作者在自序中的說法,六經皆史、文史哲原是一家;學術本無邊界,只是今人拘泥於現代學科之間的劃分,才喪失了信馬由韁的學術精神和自由。

回顧多年來的學術研究,葛兆光一直貫徹探討思想史的視野角度和未被開拓的可能性。《思想史的寫法》等著作,把中國哲學史、西方年鑑學派和傅柯的歷史研究等等都納入思想史研究的基礎,藉此探討思想史的中心、邊界、基盤和底線。在文獻資料方面,傳統典籍以外詩歌中的宗教術語、敦煌卷本的茶酒論、佛教地圖,乃至於日韓諸國的傳統典籍,均為其進入中國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的鑰匙。博采各個領域的文本資源,使得葛兆光在中國史學史、文學史、宗教史、思想史與藝術史的學術研究,均留下其鮮明可辨的指紋足印。是次三聯小書所選錄的,也自然流露出「雜」的一面──

鑑古知今 戮破幻象

第一章〈青銅鼎與錯金壼──道教語詞在中晚唐詩歌中的使用〉脫胎自《漢字的魔方: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學的扎記》(1989)時期的研究方法,把中晚唐詩種種金雕玉砌的麗詞綺語,解讀為當時知識精英如李商隱的道教密碼。第四章〈思想史研究歷程中薄薄的一頁──常乃惪和《中國思想小史》〉,葛兆光更把二十年代的滄海遺珠常乃惪引為知音。常乃惪雖然沒有在二、三十年代學術界大紅大紫,他的《中國思想小史》卻率先思考了思想史和學術史的分野──學術史可以個人為中心,多少忽略時空因素;思想史卻不能不注意到時代、地域等等交互的影響。常書不以「人」或「書」為章節、而是以思潮和問題為章節的體例,這恰恰便是葛兆光兩部思想巨著《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一卷》(1998)及《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思想史第二卷》(2001)所採用的思維和寫法。

第三章〈孔教、佛教抑或耶教?──一九零零年前後中國的心理危機與宗教興趣〉談及晚清知識份子在亡國亡種的歷史關口,開始思考「國無教,則人近禽獸而國亡」的嚴峻問題。在誤讀了日本明治維新中佛教所起的積極作用,使得重新振興佛教也被當作中國社會變革的救命靈丹,希望藉此與日本同樣迅速富強崛起於世界之林。葛兆光對甲午戰爭後中國知識界的心理危機與宗教興趣的考掘,着實填補了他早年在〈西潮卻自東瀛來──日本東本願寺與中國近代佛學的因緣〉、〈十年海潮音──二十年代中國佛教新運動的內在理路與外在走向〉兩個研究時段所留下的空隙。第五章〈西方與東方,或者是東方與東方──清代中葉朝鮮與日本對中國的觀感〉則為日韓在清初異族入主中原之際,爭奪漢文化「正統」的小掌故。這亦是葛兆光晚近所關切的「亞洲」課題鑑古知今的投射。把當代中國「大國崛起」的歡呼聲所掩蓋的亞洲國家之間的緊張關係,至少上溯至明末清初,並鬆動長久以來漢文化內部的階序結構和傳統幻象。

人的世界 艱難選擇

葛兆光指出,其學術焦點的轉移一直與中國學界與社會變化遙相呼應。身為知識分子、從事學術研究,真正要做的是一個有關懷有想法的人文學者,而非冷冰冰的專業學術從業員。如果葛兆光所極力重現的是重要時刻的歷史氛圍、整體格局和文化心態;出身於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趙園,念茲在茲的便是王綱解紐的歷史轉折中,讀書人的心理現實、自我投射和安身立命的關鍵。趙園強調引起自己研究興趣的,通常是一些未經系統化、為思想史所棄用的研究材料,並把自己的研究工作稱為「思想史研究的邊緣」。趙園所以拒絕把「思想史」簡化為「理學史」的既定格局,全因為既定格局只會框限了對「思想」的整理,使大量生動的思想材料無從納入其狹窄框架,不能獲得應有的「思想史意義」。

早在趙園成名作《艱難的選擇》(1986),已從五四到大革命前後中國現代小說的研究,探詢在內在世界崩潰破裂、外在世界風雨飄搖的時代,作家如何通過小說人物的刻劃塑造,留下一代知識份子的群像畫廊。及後大熟大勇的「士大夫硏究」《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1999),更是趙園的現代文學研究在同一方向上的延伸──轉而聚焦於面對政治暴虐動輒得咎、清初山河變色新亭對泣,明代士人的矛盾掙扎和種種「艱難的選擇」,把「思想史」的寫作回到生動的「人的世界」。三聯選集的《明清之際的思想與言說》作為一部趙園小輯,即選取了趙園筆下「人的世界」的代表作。四篇論文包括:〈說「戾氣」〉、〈時間中的遺民現象〉、〈談兵〉、〈我讀傅山〉,以及《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初編續編的的〈後記〉節錄。

心理門診 感性研究

首章〈說「戾氣」〉同為《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的開卷之作。趙園剖析了置身於明代「廠衛」、「廷杖」和「詔獄」種種凌辱虐待士大夫的畸型政治氛圍下,士人微妙反應和病態反應方式。首先是士人筆下出現了大量「瀰天皆血」的暴力意象,君臣之間也瀰漫着上下交戰水火不容的詭異氣息。對於君主的施虐,士人不惜以苦行砥礪來進行自虐式精神復仇,藉此得到「剩餘的快感」。〈說「戾氣」〉作為《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研究方法的總綱,突顯了士大夫透過「生死」、「節義」追求「精神氣質」的殘酷滿足。第二章〈時間中的遺民現象〉進一步追蹤清初「義不食周粟」的明遺民現象。

遺民其實是一種選擇、一種身份、一種心態。如何在「經世致用」、「兼善天下」和「忠臣不事二主」之作出抉擇,時間便隱然成為遺民「守節」的最大敵人,使得遺民現象出現了極大的時間焦慮。第三章〈談兵〉描繪士人「經世」的具體動作。趙園發現,士人談兵有時只以兵事為談資、博快意於一談。但危機時刻兵事對於士人日常生活的滲透,已非所謂業餘愛好可以涵括。這除了反映明代長期面對軍事壓力的內在緊張,亦折射了士人須得「文武兼備」的素質要求,士人談兵也成為有明一代的特有景觀。

小書壓卷部分的兩篇《明淸之際士大夫硏究》初編續編〈後記〉節錄,為趙園寫來相當感性的思想史研究寫下最重要的情感註腳──趙園自謂,所以一直在「思想史研究的邊緣」默默耕耘,主要是被當中的人物所吸引。而「思想史意義」的原是經由士人的言論所提供、在話題中展開。話題更必須在具體的歷史語境才得見其特殊智慧、動力和姿態。這時候,趙園的研究也如同一種思想性歷史性的心理門診,憑藉種種徵兆得以想像和重構。

雖云同是「『中文人』搞思想史」,葛兆光明顯更重視文獻的考掘。尤其善於開墾思想史的處女地,每每開列出聞所未聞、甚至不被認為可以進入思想史殿堂的材料入錄,可謂是為思想史開疆闢土的敢死隊。趙園則依循自己與古人的靈犀互通,在已知或已然常識化的領域上還原場景,如同時光機讓讀者角色扮演走進士人的心靈世界,體會他們的人生交叉點和艱難的選擇。當然,這些被他們謙稱為「思想史研究的邊緣」的成績還是相當「中心」的。葛兆光的《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和趙園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在二千年便獲得《讀書》雜誌主辦的「長江讀書獎」專家著作獎。同時獲獎的還有季羨林(《文化交流的軌跡──中華蔗糖史》)和汪暉(《汪暉自選集》)等大儒,共同以獨樹一幟的研究方法,為思想史研究打開更廣闊的天空。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27

出街版被刪為2800字版,現原文照錄,以見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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