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5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再探香港藝術節下半場──談《戲偶人生》《青蛇》(2013.04.05)


上回談到香港藝術節的《怪誕城的動物與孩子》和《蕭紅》,事隔一個月,終於踢完本屆藝術節下本場。在多個觀賞節目中,談布袋戲傳統藝術的《戲偶人生》和壓軸的《青蛇》,均由傳統到現代,靈光閃現、各擅勝場。先論《戲偶人生》。

《戲偶人生》是一個由布袋戲家族傳人、以操偶師第一身道出家傳藝術傳奇的故事──布袋戲藝術家楊輝,是顯赫布袋戲家族第五代傳人,父親楊勝在文化大革命時遭難,布袋戲藝術在紛亂的時代中差點失傳。於是,《戲偶人生》全劇的開端,赫然便是薰煙袅繞的場面,台上一隅放着幾個手偶,彷彿在靜靜地吃着香火。然後便由布袋戲藝術家楊輝的「弟子」,法國的彭可雷,開始作焚香祈福之勢,《戲偶人生》才慢慢讓楊輝一雙手舞動的布偶劇,娓娓道來半世紀的動人時代記憶。

布袋戲的演出自有其傳統,就是「只說不唱」。《戲偶人生》乾脆把「說」的一環亦褪去,配以澳洲作曲家克林歐佛民族韻味濃厚的樂聲、台灣視藝術家的葉怡蘭的影像,襯托出一個個布偶在楊輝的操縱下,不論是小孩兒扭打、夫婦吵架,還是「武松打虎」,都栩栩如生、活力充沛。「武松打虎」一段,《戲偶人生》更刻意將布袋戲的舞台倒置,把楊輝和彭可雷操偶、遞送道具的部分向着觀眾。「第四面牆」的反轉,等於向觀眾揭露操偶師的秘密,如何用十隻指頭操縱手偶、如何用枝竹支撐揮舞者,來營造打鬥時躍起的動作,均讓觀眾大開眼界。《戲偶人生》還有楊輝用布袋戲演出家族藝術史的部分,文革的紛亂令楊氏一家受盡壓迫。楊輝後來與兄長赴美,兄長的離世以手偶頭上出現天使光環、騰空飛去作結,笑中有淚。

想當然的是,《戲偶人生》在布袋戲「只說不唱」的傳統下、再棄用「說」,固然使一切集中於視覺效果,卻同時出現情節交代不清的情況,即如楊輝兄長過世一節稍覺隱晦,不少觀眾不明所以。綜觀而言,古有「以詩評詩」、「以文論文」,今有楊輝「以布袋戲論布袋戲」。《戲偶人生》真正要探索的,原是一門中國傳統民間藝術的時代命運和薪火相傳的問題。楊輝的家傳手藝在歐洲發揚光大,《戲偶人生》結合傳統及現代舞台的風格,更在法國阿維濃藝術節一鳴驚人。順帶一提,目前彭可雷現正與楊輝一起任教於法國沙勒維爾-梅濟耶爾國家木偶學校。因此,由涉獵小丑戲、滑稽戲及傀儡戲的法國人彭可雷飾演楊輝弟子,當中所意味着的「東學西傳」,再加上在翻新的油麻地戲演出,一切就更饒有興味了。


另一個吸引人來朝聖的節目,便要數到中國國家話劇院的《青蛇》。由田沁鑫執導、袁泉和秦海璐出演的《青蛇》,牌面叫座。《青蛇》的成績,卻極具爭議性,有評論人認為《青蛇》非常「油」,節奏拖曳,最致命的是滿場「爛gag」;刻意逗趣的結果,不免兒戲。也有評論人認為《青蛇》說故事的方法新鮮有趣,青蛇白蛇演技出眾,扣人心弦。

要了解田沁鑫的《青蛇》,首先要搞清楚《青蛇》的改編資源。李碧華原著一直採取「張愛玲腔調」的言說方法,借助青蛇視角冷嘲熱諷《白蛇傳》中種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更暴烈地出現三四條感情線:白素貞、小青和法海都要得到許仙。李碧華還有一點非常有趣的着墨,就是一青一白素不相識,倒是在小說開首白蛇像「黑社會老大收小弟」一樣收伏青蛇,理所當然地,二妖之間也充滿了計算猜疑。明乎此,我倒以為田沁鑫所設計的「白蛇新傳」,感情線的重新佈置(白蛇戀許仙、青蛇慕法海)靈感大概來自李碧華,而具體的對白和場口,則脫胎自同樣改編《青蛇》小說的徐克電影《青蛇》。

徐克電影《青蛇》一開首,講述青白二妖相伴數百載情如姐妹,小青甫出場便因學習走路而仆倒。田沁鑫的版本,大量出現徐克《青蛇》的氣息,再加上針對內地觀眾而設的「爛gag」和笑位,難免便給人儼如孟京輝《兩隻狗的生活意見》般既犬儒又黃色的語言風格。幾乎可以這樣說,但凡一堆嘍囉出來吵吵鬧鬧,便難免出現「我是金山寺寺廟領導幹部」一類,讓香港觀眾零感覺的「滑稽台詞」。下半場嘍囉盡去,節奏立時明快得多。這也是信息的放射,故事既已新編,看官不必太糾纏於《白蛇傳》故事始於宋朝、成熟於清代的文本傳統。如果要發狠較真,回到宋話本原型,青蛇其實是一條魚呢。

那麼,究竟該如何理解田版《青蛇》?觀乎2009年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時尚版),田沁鑫最念茲在茲的,原是以不同性別的視角來「觀看」。田版《青蛇》甚至把原著中青白二蛇誤吃呂洞賓湯圓而產生了情慾,一轉而為青白主動想修得「情慾」,從而追問「情慾的出路是什麼」。於是,田版《青蛇》把大量篇幅放在白蛇如何被「情」字折騰得死去活來,小青在白蛇悲劇下初識愁滋味。人類從不比妖精高尚。徐克《青蛇》描繪法海目睹白蛇產子而斬妖信念崩潰,田版則細描《青蛇》青白肝腸寸斷後重新做人,和那爾虞我詐、軟弱閃躲、背信棄義的世界。一切原是同班同學袁泉和秦海璐大鬥演技的舞台,四個主角錯綜複雜的糾纏,亦被簡化對兩對男女的「女追男」談情局面。青白的情慾易放難收,最後我們唯望自己位置上佳,「坐得前」才看得清青白種種臉部表情和形體的細緻變化,感受演戲的力量。如同結局那蟄伏在寺樑上的小青,默默與法海同修五百年。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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