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7日星期日

《文化KO》-- 香港式第凡內早餐(2013.04)



我沒有上班,已經有五年多了。

談生活談工作談異化勞動,直覺地馬上想起朱天心中篇小說《第凡內早餐》。當中最震撼的,竟是現代職場女性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做女奴,已經有九年了。」偶然間,她開始萌生想要買一顆鑽石的念頭,希望藉着鑽石的救贖,可以「重獲自由」。

從這個角度看來,我脫離全職異化勞動,已有五年多近六年光景。最初辭掉學院的語文教職,主要是對於教育產業化大潮下,學院對人力資源的理解感到困惑。之後誤打誤撞竟然開始了自由工作生涯,寫稿、兼課、做項目研究,後來又主持文化節目。江湖傳聞,社運人最怕去喫喜酒或舊同學聚會,事關總要向新知舊雨介紹就業現況。我的情況更滑稽,每當新認識的問「你做咩架?」,總有好友不厭其煩在旁搶着說,她星期一返電台、星期二三教書、星期四五…。緊接着的笑話進一步發展為,你問我「你做咩架?」,倒要看看今天是禮拜幾。

話說,不上班其實不等如不工作。我們看待自身和他人,總不免要涉及職業身份。很多時候,所從事的工種,同時也意味着技能、階級乃至品味。活在資本主義和科學主義的大邏輯下,專業動物或經濟動物,自然更能為人理解。物極必反。這些年,香港社會默默出現一批批「新生活」的倡議者和實踐者──他們有的「半農半讀」或「半農半教學」、有的投身反規劃的農村保育、有的關心「剩食」,也有網站提倡「以物易物」,甚至把用不着的物品「隨心送」。最新近的文化版報道焦點,更是一名推動「搭順風車運動」的廿來歲後生仔。

其中最為人注意的,可能要數到發起「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的龐一鳴。2010年,潘慧嫻《地產霸權》被炒作得鬧哄哄的當兒,龐一鳴身體力行決定「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到圖書館上網、單車代步、專門光顧小店等等。去年更帶同一群年青人到歐洲街頭賣藝旅行,逆轉一般人對「歐遊」等於「喪食喪飲喪買」的刻板印象。另一位非常有趣的朋友,就是鼓勵市民大眾善用港九新界草地的《草原地圖》創立者蔡志厚。蔡志厚說,他在一次偶然機會,看到公園使用者因為睡在草地上被保安驅趕的報道,知悉現行法例規定市民只可以「坐草地」而不能「臥草地」,感到極度荒謬,於是決定反其道而行,搜羅香港草地版圖放上網,並積極在周末搞草地講故事唱歌等休憩活動。去年年底的「西九自由野」,蔡志厚搞出一個「草民音樂節」,把草地與藝文活動共冶一爐。

中國人傳統智慧強調「福兮禍所倚」,世事總難料。當異化勞動、社會淨化發展到泯滅人性時,MY LITTLE AIRPORT詰問「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竊笑返工返到人愈來愈窮。本年三月初發表的尹光新歌〈你老闆〉,更乾脆以「我唔係求財、我只係求存」為搶耳Hook Line。他們的視點均與2011年爆發的「佔領華爾街」、「佔領中環」社會運動聲氣相通。「佔領中環」打着「反資本主義」的旗號,叫人反思原來社會上99%人口,一直供養着1%富豪階級的掠奪式財富。當時「佔領中環」的參與者,連結世界各地佔領運動家,在中環匯豐總行空地上實驗種種只送不賣、無償的文化交流模式,揭開香港社會反思資本主義霸權新一頁。

各式奇人異士通過自身的選擇和影響力,開拓香港「新生活」的可能性,關鍵是究竟這些美好的想法、非主流的價值觀,能否在普羅大眾的世界中落地生根?在不長的自由工作生涯中,我深切感受到「新生活」背後,着實有其階級性和階段性。不少研究院畢業的學友,成為「半農半讀」或「半農半教學」的中堅,很大程度上,與學院傾向聘請大量兼職講師的現行政策有關;如果要「唔幫襯大地產商」,又必須有其客觀條件來成全,包括住在市中心而不須依賴長途運輸系統、有足夠的閒暇發掘不屬「大地產商」的商戶小店等等。當中赤裸的秘密,必然是有家累者較難「不顧身世」去佔領去反規劃、成為全天候抗爭者。──即使如此,我一直非常感激這些先行者,「雖千萬人吾往矣」地向前奔往,為窮得只有錢的大資社會,示範了另類生活的多樣性,演繹出各適其適的香港式第凡內早餐。

回到取材自電影《珠光寶氣》(Breakfast at Tiffany's)的《第凡內早餐》。我一貫鐵石心腸,可是每次看到女主人公的冷眼旁觀,總是心有戚戚焉:「人(工人,依《手稿》原意)(按: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我們已經變成了世襲的農奴階級而不自知。」

《第凡內早餐》把職場女奴在無望生活中所投射的自由夢、烏托邦,綑綁在一顆第凡內的鑽石戒指之上。這,才是人類最大的悲劇。



延伸閱讀~
新生活運動? 小西


為專欄文章趕死線之際,如常的在臉書資訊汪洋上蹓躂,赫然看見網友在說﹕從前若果你說自己在學佛,人家準會覺得你酷,你cool,現在則會覺得你很cool,卻out。若果換上是「下鄉耕田」則升值百倍,並惹來艷羡目光﹕「It’s cool!」我不肯定學佛是否過時,但當你看見時裝潮流書寫旗手、搞流行天后麥當娜後現代研究出身的前《號外》編輯黎堅惠小姐,也踏上靈修之旅(見其新着《天空之鏡》),便知道一場「新生活運動」已經降臨。

革命無罪,靈修有理!

事實上,在我所熟悉的文化界與知識份子圏子中,近年的確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另類生活實踐﹕有人取經日本塩見直紀所提倡的「半農半X」生活,一方面透過務農貼近大自然,甚至養活自己,過健康的有機生活,另一方面則利用閑暇,培養真正的志趣,脫離日復日的職場異化生活,復歸身心合一,甚至天人合一的境界;有的則瞓身推廣無雪櫃與「剩食」的生命方式,為五癆七傷的地球慳水慳電、源頭減廢 ;當然,各式的靈修營、短期出家、佛學班、生命成長營,就自是少不了。

其實,這類的「新生活運動」,在歷史上並非孤例。撇開民國政府在上一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推行、帶點「法西斯」味道的同名公民教育運動不計,同類的新生活運動,大概可上溯至六十年代歐美興起的嬉皮、新紀元(New Age)等文化社會運動。跟六十年代相似,當下的社會正處於劇烈變動的年代,社會運動此起彼落(美國六十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同志運動與黑人民權運動,可謂其中的代表),「舊的正在死去,新的還未到來」(葛蘭西(Antonio Gramsci)),但正正在這變動不明之中,催生了種種對另類生活與價值的想像與探索。不過,跟六十年代不同,經過了近二十年來的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的洗禮,六十年代以降歐美種種抗爭運動的浪漫情懷,早已在日常生活日復日的磨蹭中,消失殆盡。怪不得在新一輪的「新生活運動」中,我們會找到中年人的踪影,彷彿塵封已久的浪漫抗爭情懷,終於(或只可能)可以找到一種倒過來的「安全」表達形式﹕革命無罪,靈修有理!

愈消費,愈異化

或許,正如同文梁偉詩所言,種種新生活運動實踐,正正源自異化勞動與都市空間的非人性化發展。什麼是異化勞動?拿起香港樂隊My Little Airport上一隻大碟「香港是個大商場」,隨意挑起任何一首歌,我們便會明白什麼叫異化勞動。無論是〈公司裁員三百人〉中寧願被裁員,也渴望自由的年輕打工仔,還是〈西西弗斯之歌〉中通過怠慢客戶,來獲取丁點自主感覺的投注站服務員,甚至〈搭的士上班去〉中每月總有一日都花錢搭的士上班的OL,都充份體現出工作可以異化到一個怎樣的地步,而歌中主角又如何通過看似微不足道的方式,奪回自己掌握生活的權利。

說「異化勞動」,自然不得不提馬克思。根據馬克思,現代人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生存,賺取生活所需,必須把大部份時間投入「異化勞動」。但為什麼勞動會變得異化?馬克思認為,勞動本來是人類的本性,人類除了透過勞動獲取生活所需,更從中實現自我,達致精神上的滿足。與此相反,在資本主義的工作環境中,(一)人們並不能在勞動中實現自我,(二)人們(在工廠中)生產的物品跟他們的生活與需求並無關連,(三)人們並不擁有生產工具,更不擁生產物品,所以這種勞動根本是反人性的,此之謂「異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他所處年代見證的,還是不是異化的極致,因為下班以後,人們的時間與閑暇還是自己的,與老闆無關。

但上個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隨着種種反抗文化運動而興起的法國 「情境主義國際」 (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 )卻尖銳地指出:隨着晚期資本主義步向消費主義化,異化不再局限在工作的場域,而是滲透至人們的生常生活,尤其是人們的工餘閑暇時間。從前,下班以後,人們便能夠做回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透過種種不怎花錢的方式,發揮自己的潛能,培養自己的志趣,「似返個人」。

但正如「情境主義國際」首席理論家德波(Guy Debord)所指出,在這個消費主義當道的「景觀社會」(society of spectacle),人們連如何使用閑暇與殺時間,也得買。換言之,打工仔辛辛苦苦從老闆口袋賺回來的微薄工資,最後還是透過消費回到老闆的口袋。 在「情境主義國際」的圈子中,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句塗鴉口號:「記住,你是為老闆而睡!」而口號原本擬定在工廠附近的住宅區塗鴉。所以,在現代社會中,說「愈消費,愈異化」,也許並不為過。工作異化,消費又異化,異化無處不在,人們無路可逃,近年世界各地興起各種新生活運動,也就不難理解。

不過,正如同文梁偉詩所尖銳地指的,這一波的新生活運動有其明確的階級性。例如,你要過「半農半X」的生活,無論你是全職或半職工作,你得首先在資歷社會的階梯上佔有一定的專業位置,容許你花更少時間工作,以騰出更多的閑暇,培養自己的志趣。當然,工作時間仍然太長,沒有足夠的閑暇,過過新生活也不打緊,因為可以買。說到底,所謂新生活運動,是對異化生活的反抗的同時,或許也是異化生活的一部份。


原載於《號外》4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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