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8日星期四

劉索拉的音樂與瘋狂(2008.12.18)


劉索拉的思路是音樂化的。

劉索拉短短的中篇小說《你別無選擇》即為八十年代中國先鋒文學開出新風。真真假假的功能圈、T-S-D、富格、芬伯格、亨德米特的《宇宙的和諧》、原始張力第四型、和聲變體功能對位的轉換法則,及全篇不講道理只玩節奏的音樂化筆觸震盪出別無選擇的各式人物黑色幽默,和「劉索拉」這道當代文學史上的亮麗風景。2006年劉索拉參與在三八婦女節矚目上映的先鋒女權電影《無窮動》。《無窮動》中妻子疑心丈夫搞外遇而對姐妹淘左右開弓試探質問。當中歇斯底里的對白拒絕邏輯思維,只有按照音樂律動跳躍的、反常規的語言節奏,折射出胡言亂語張牙舞爪中的非理性力量。


音樂所傳遞的往往是一種情緒或精神狀態。正因為音樂化的非邏輯非語言,劉索拉作品就特別傾向流露其強調的精神面貌。《你別無選擇》的作曲系學生都有點精神錯亂,還有人活得像一首一連串不均等節奏和不諧和音的鋼琴曲。《無窮動》的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詰問倒像是即興音樂會,每個人在一個嚴密的結構裡,即興檢閱談情說性焦躁萬狀霎時崩潰。那麼,首演於2006年、2008年不遠千里在港公演的劉索拉室內歌劇《驚夢》就乾脆以瘋癲老太太的「瘋癲回憶」為框架,順理成章造就鬼哭神號的唱腔與亂點鴛鴦的演奏,成為表現瘋狂、不按理出牌的絕佳場景。


唱酬答問荒腔走板


劉索拉最新的大型室內歌劇《驚夢》(一譯《紅色女皇》),由著名的德國現代室內樂團(ENSEMBLE MODERN)和「劉索拉與朋友們」中國樂隊共同參演。身兼編劇作曲導演的劉索拉,參與演出以江青為藍本的瘋癲老太太一角,主要與照顧她的小護士和回憶中的魔鬼/皇帝唱酬答問。他們之間的對手戲又隨着瘋老太的情緒起伏割裂成無數碎片,時而唱京崑、時而唱革命歌、時而唱歌劇、文革一段更不斷HIP HOP式高喊「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改變歷史嘍!」即使是同一句唱辭,人聲表演藝術家劉索拉亦刻意唱得前半句上天入地字正腔圓、後半句荒腔走板不知所云,把失心瘋演繹為一種充滿節奏感的飆音、既是圍巾又是水袖的白綾掀動。


瘋老太雖是疑似失心瘋,《驚夢》畢竟不是李六乙《梁紅玉》中丑角大玩《人鬼情未了》主題曲般超越時空。《驚夢》的音樂大雜燴還是錯落有致讓眾多音樂形式綜合地說故事,小提琴奏出京崑音樂直指「紅色女皇」唱京劇攫取魔鬼歡心、小護士有一搭沒一搭轉悠吟唱以流行曲為代表的靡靡之音、群眾起哄則由戴着袖標的樂團演奏革命英雄主義歌曲並大跳其舞,文革風潮一段更讓標語牌互相碰撞發出噪音。最後瘋老太病房瀕死,台上一眾男音樂家進一步輪番演奏歌唱評價「紅色女皇」的功過,一下子雙簧管、單簧管、巴松管、長笛、長號、小號、大提琴、小提琴、手風琴、電子琴、鑼鼓等眾聲喧嘩。再加上全劇不時出沒的革命樣板戲旋律、西方布萊希特式舞曲、藍調怨曲,《驚夢》以雜然紛陳的音樂元素的為文革和「紅色女皇」寫就最七嘴八舌狀若瘋癲的非語言的休止符。


非語言的音樂與瘋狂


劉索拉非常重視音樂和瘋狂之間的關係。非語言的《驚夢》反而像極了被剪得支離破碎的電影鏡頭、音樂DEMO,即興表演完了演唱完了觀眾失神間竟然發現最重要的文本──文化大革命──所佔全劇的篇幅短得不成比例。當被劉索拉評價為(過去)「非常頽廢」的進念同樣在「新視野藝術節」玩歷史課題,卻玩出動畫版「虎門『燒』煙」的「硬傷」、大大暴露出全盤依照(大陸版)初中近代史教科書畫葫蘆的當兒,劉索拉苦心經營的一台有關文革的演出,竟然在核心情節留下一大片荒漠曠野和飄盪在荒漠曠野上空「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改變歷史」的空洞回音!


明顯地,縱然文革已然是西方學術界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等專業炙手可熱的研究課題,然而根據劉索拉音樂化思路,她所感興趣的完全與「把文革說清楚」風馬牛不相及。「解釋歷史的力量」壓根兒不是劉索拉那杯茶,恰恰相反,《驚夢》所追求的就是要說不清楚,音樂、瘋狂、夢、非語言所編織的就是「莫名其妙就發生了」的特殊氛圍及群己精神狀態。當然,從女性主義者的角度來說,劉索拉《驚夢》還是十二萬分的(性別)政治不正確,「紅色女皇」畢竟只是「紅色皇帝」的倒影;可是「紅色女皇」通過把罪行加在自己身上並發瘋、承擔了錯誤和有罪的女人的罪名,讓皇帝保持安全適當的距離、繼續當一個無罪而正確的男人──既然她表演着公共的瘋女人角色,他的瘋狂就能夠繼續帶着正常的公共面具萬古長存。


不過,劉索拉《驚夢》還是可以更精妙的回答:原則上的確如此,但《驚夢》的「紅色皇帝」一開始就是個浮士德式的「魔鬼」,讓「紅色女皇」不能承受而瘋掉的,正是她丈夫真實形象的「魔鬼」瘋狂真面目。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7。


PS.「評劉索拉」是一種情結。


八十年代子平老師評論《你別無選擇》及劉索拉其後兩篇小說,引起文學評論界極大的注視。「劉索拉」這道當代文學史上的亮麗風景,更可謂是批評家的「風景之發現」。
二十多年後,狗尾自是不能續貂,更不可能再上演一幕「捧紅劉索拉」的評論界神話(當然劉索拉已經夠紅了)。然而,當我談劉索拉的時候,還是相當能感受到批評家在八十年代「驚艷」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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