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5日星期六
進劇場「詩化劇場」的挑戰(2008.10.25)
所謂「詩化劇場」乃是指掌握不同文本資源的特質,在表演敘事語言上往往「因文制宜」地舞台化、劇場化,並且在一系列創作中都貫串了輕靈優美、簡約冷峻的舞台效果。這種糅合形體、文本、視像、音樂、留白,旨在營造舞台美感的「充滿詩意」特質,同時是進劇場歸納自身「只此一家」創作風格的關鍵詞。
文本之多年鑽探
有多元文化背景的進劇場,擅於從不同文本資源,包括樂曲、歌曲、民間傳說、兒童故事、著名戲劇和文學等發展出不同面向的劇場作品。創團開始,進劇場已摸索出與其他優秀藝術形式相伴相依的精緻創作基調。
脫胎自比利時音樂作品的開山之作《魚戰役溫柔》(1995)糅合形體、舞蹈、歌唱,為進劇場打下只此一家的格調化優美劇場風格。之後由吳爾芙《奧蘭度》改寫而成的《闖進一棵橡樹的年輪》(1996)、改編自狄更斯《聖誕頌歌》的《聖誕(三小鬼)故事》(1997)、取材自果戈理及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的《迷失在彼得堡街上的暖大衣》(1998)、靈感來自米蘭昆德拉《象的消失》及村上春樹《慢》的《象從不遺忘》(2004)等,更進一步探索不同文本在劇場化展現的可能性。其中尤以分別來自卡夫卡《變形記》、聖修伯里《小王子》的《蛻變》(1997)和《五千薔薇》(1999),最具進劇場的「詩化劇場」特質。
《蛻變》沿襲了卡夫卡作品沉鬱陰暗的思路和風格,一方面在化妝服飾佈景上配以灰黑色系:男女演員的超白面孔、煙燻眼、灰黑唇膏,加上空蕩蕩的舞台、角色之間的冷言冷語,各方面都營造出令人窒息的人際疏離感。《蛻變》在情節上,更把敘事焦點放在妹妹和變成昆蟲的兄長艾格之間的微妙感情變化——妹妹由驚懼、同情到厭惡——當中甚至通過極細緻的篇幅鋪寫妹妹日夕為兄長送餐、陪他說話,相濡以沫地度過「蛻變」後的一段艱難日子。可是艾格日漸「蟲化」舉步維艱,「蛻變」的秘密益發欲蓋彌彰,艾格家人亦步步陷入崩潰邊緣。
相對之下,進劇場《五千薔薇》則在法國成人童話《小王子》的樂譜中,聚焦於「五千朵困窘的玫瑰」變奏出「輕靈中帶哀傷」的調子。《小王子》曾謂,因為愛和被愛,他的玫瑰才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他」和「她」。《五千薔薇》卻讓小王子在高台上語帶哭音的吶喊,帶領觀眾把眼光投向世上大部分營營役役(如舞台上不斷操心生意的商人)、不懂得愛和沒有被愛的人們;永永遠遠只是羞煞人的玫瑰,沒有得到過小王子或者任何人的一滴淚。《五千薔薇》的思考甚至延續到5 年後的《象從不遺忘》。劇中藉象徵緩慢和自然的大象的失蹤故事,探討「記憶與遺忘」的辯證關係,乃至已經為人所忽視的自然、生命意義等等。《象從不遺忘》雖云只是創作靈感來自昆德拉和村上春樹, 它所營造的舞台留白、形體之「慢」、近乎昆德拉《生活在他方》中簡約微妙的對白,都在在流露出劇場對文本的想像力和曲折的詩意。
創作社會議題化
儘管進劇場的創作以「詩化劇場」見稱,近年亦開展了具有社會議題化傾向的創作,包括與從屯門婦女家庭史出發、與屯門婦女共同創作的《在城市列車上的她》(2003) 、《屯門‧ 暫‧ 借‧ 問》(2005)等,其議題化作品更以2007 年公演的《黑鳥》最具震撼力。《黑鳥》所講的是一宗「孌童個案」:十五年前的一名女童與一名中年男子相戀並發生關係。這種無法嵌入規範社會結構的「畸型關係」,使他們必須被拆散、被隔離、被懲罰、被治療,否則便會顛覆「社會常態」和「世道人心」。當觀眾逐漸被男女主角的一字一淚所打動,末段男主角新歡,一名十二三歲小女孩的出現卻叫觀眾即時收起同情眼淚,道德判辭如箭在弦一觸即發。該劇充分通過劇場化的展演,發揮出《黑鳥》劇作家夏洛瓦慣於拒絕停留在議題的創作特點,在「孌童是否等如不道德」的議題下,以一個有血有肉的「孌童個案」的舞台再現,引發觀眾多重的省思。這不僅超越了進劇場多年來偏重優美舞台風格的追求,在思考上更展現了深刻的質疑和反詰。《黑鳥》形式和內容所達致的高度,成就了進劇場近年最出色的作品。
進劇場的新作《花魂》(2008)更野心勃勃飛越人間,嘗試從眾多有關鬼神、武士、女巫的原始資料、日本經典鬼故事《怪談》、Ted Hughes 的詩文、日本能劇《邯鄲》、黃哲倫的舞台劇本《聲》出發,發展出一齣日本武士戀上山中令人既懼怕又迷戀的女巫的哀怨故事。可惜其文本資源相對蕪雜,《花魂》以服裝張揚神話中女巫奇幻之姿、靜止不動的舞台佈置流露日本凝靜沉鬱的文化風格,再加上詩句般的武士與女巫對白所傳達對於正義、軍國主義等議題的種種省思,批判力量過於感慨式的嘆喟,聚焦能量亦大為分散。固然,從「詩化劇場」來講,《花魂》始終不脫輕靈優美、簡約冷峻的進劇場招牌舞台風。可是,進劇場究竟如何在劇場舞台上融合詩意風格與社會化議題,將於2008 年年底新視野藝術節登場的《樓城》則令人期待。
《樓城》開宗明義要伙拍曾為Pet ShopBoys 世界巡迴演出創作錄像的英國著名錄像組合Burst TV,以及多位香港與英國演員,為觀眾訴說一個「一個有你有我的香港城市建築故事」(Build it up. Tear itdown. Who cares? ) 。顧名思義, 《樓城》是一個關於建築、關於房屋,關於空間與節奏,關於我們每個活在其中的香港人之故事。《樓城》將借助近年於英國漸漸流行的「引錄劇場」為創作方式,透過一連串的訪問,以受訪者的一言一語為演出的場景、編織出香港的故事。因此受訪者的言語,也就是演員的台詞。
引錄劇場與香港議題的磨合可能
其實,香港觀眾對「引錄劇場」一類的劇場修辭亦不會感到陌生。類似於「引錄劇場」的香港劇場創作方式,最早可見於進念及非常林奕華的作品。印象最難忘的創作,大概要數在2006 年年底瘋祭舞台演出的《曝╱光》。《曝╱光》在長達3 個多小時的演出中撥出一個多小時的篇幅,讓一名已移民澳洲的香港女教師,長篇累贅地訴說對香港教育制度的失望和批判。可惜其「引錄」之法始終因為「有話要說」、「長篇大論」而流於冗贅,聲音亦相對單一。至於進劇場《樓城》則走訪了數十名香港人士:從地產財團到建築工人;建築師、城市規劃師、關注保育的人士、政治人物、文化評論人,以至風水師傅;從殖民時期的高官,以及在香港不同居住環境下成長的市民大眾,梳理出不同階層人士對香港建築、對香港發展,乃至對香港自身的看法。「引錄劇場」更會以他們的言說為舞台上的文本資源,創作成新作《樓城》。
「引錄劇場」作為極富時代感的錄像、紀實的信息傳達媒介與進劇場「詩化劇場」相遇之時,究竟是一拍即合抑或磨合維艱?民間聲音往往側重於信息的傳達,華麗錄影風格則容易流於形式主義。那麼,進劇場在舞台上又如何平衡「香港議題」的民間聲音與錄像創作Burst TV 的華麗(舞台)錄像風格?大概《樓城》中有你有我的香港城市建築故事,相信也是進劇場「詩化劇場」的一次挑戰。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頁D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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