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日星期五

老鼠試劍 惡搞魯迅(2008.10.01)


 

單從前進進要把魯迅《故事新編》〈鑄劍篇〉改編成《老鼠‧復仇‧劍》(試劍版),觀眾大概已瞥見潘惠森的影子。九十年代潘惠森以《武松打蚊》為代表的「水滸系列」打響頭炮,及後「昆蟲系列」《雞春大隻曱由兩頭岳》、《螞蟻上樹》、《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螳螂捕蟬》、《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乃至於近年與劇場組合合作的《蛇鼠一窩》,都相當貫徹其酷愛蛇蟲鼠蟻,並喜以蛇蟲鼠蟻放射性開展探討(社會)生存狀況「非光明」面的黑色荒誕。

蛇蟲鼠蟻潘惠森

對蛇蟲鼠蟻情有獨鍾的創作人(劇場導演潘惠森之外,還有著名詞人周耀輝),其實未必純然對這一類「幽暗生物」的形態和物種感興趣。他們的創作所以圍繞着蛇蟲鼠蟻,往往藉此探討被人「視而不見」的受壓迫者所面對的困境。正如梁文道十年前在〈實驗室裏的螞蟻〉談潘惠森《螞蟻上樹》時就提到:「《螞蟻上樹》並沒有什麼和昆蟲的直接連繫,如果有的話,那也是一種暗喻。暗喻不安情緒的增殖,彷如看見愈來愈多的螞蟻群集牆上,密密麻麻地移動。...在潘惠森的這部作品裡,多少還有人在壓力之下也蛻變成蟻類的意思。」

梁文道的觀點固然與對卡夫卡《蛻變》的解讀異曲同工。然而,潘惠森昆蟲品牌雖云在2001年《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後暫且偃旗息鼓,所潛伏的昆蟲細胞依然不時蟲癮大發,即使是「扮老虎」、「講男人」的《男人之虎》(潘惠森編劇)也不例外。沒有昆蟲的《男人之虎》鋪陳的推銷員故事、穿着虎紋大衣的大男人幽幽訴說自己其實是「萬金油」,潛台詞乃是「人人都可以點佢」的身不由己和無奈。《男人之虎》除了要講虎落平陽淪為鼻涕蟲的「男人之苦」,同時在動物兇猛皮相下、喧鬧聲中尋找馮人望「你有壓力我的壓力」的(社會)悲歌,依然是蟲類(老虎又被稱為「母大蟲」)委曲求全的縮影。因此,不管是《男人之虎》也好、《蛇鼠一窩》也罷,其技法與感情色彩始終不脫荒誕和悲涼。

荒誕和悲涼的潘氏劇場一直惹來「無聊」的批語,但潘惠森到底有多無聊,要到新近為前進進所編的《老鼠‧復仇‧劍》才祭出最新的無聊點子──惡搞劇場。有說「惡搞」一詞來自日語「」(Kuso),其在日語中的引申用法類似英語中的粗話「shit」。而「惡搞文化」所意味着的「很爛、爛到讓人發笑」,在文化或娛樂上的通俗處理往往是「對嚴肅主題加以解構,從而建構喜劇諷刺效果的胡鬧娛樂文化。常見形式是將一些既成話題,節目等改編後再次發佈,屬於二次創作的其中一種手法。」那麼,前進進惡搞劇場《老鼠‧復仇‧劍》究竟如何在偏向(約三百觀眾的)小眾劇場定位下,寫下通俗抵死的一章?

歡樂今宵式惡搞

《老鼠‧復仇‧劍》(試劍版)甫開場已抓緊魯迅〈鑄劍篇〉開首的老鼠元素大玩特玩。眉間尺不但與老鼠大講心事,莫邪為使兒子眉間尺成為真正男子漢更逼他硬生生啃掉活鼠!之後背心踢拖爆粗的大王和大王近身黑色人陸續登場、黑色人與莫邪對飲魚露疑似中毒事件,大王便秘之苦不能解等等,都是以一種相當半瘋不癲、不按理出牌的表演形式「說故事」。就是一些過渡位置如支持莫邪未婚生子「天外之音」,竟是由黑超波鞋身披大白布的編劇潘惠森聲演;中場休息「厠所位」也是由工作人員舉牌請大家「小便要緊」。

由此可以發現,《老鼠‧復仇‧劍》(試劍版)的「惡搞」,乃是傾向於在超古代、超現實的道具上下工夫。包括眉間尺的劍就是一把透明大間尺、十八年前王妃生下的一塊鐵卻是香港一般扒房用來上桌的牛頭鐵板,現場布置的大王寶座和柱子的奧運祥雲圖案也是配合「望之不似人君」的大王形象,全場極品當然要數到末段供「三個頭顱互相追逐」的超巨型大金鼎,這都非常精準地博得觀眾嘻哈絕倒。在觀眾笑聲不絕的當兒,令人腦海不禁浮現原著《故事新編》〈鑄劍篇〉所着力勾勒的篇末起哄庸眾眾生相。究竟《老鼠‧復仇‧劍》(試劍版)最大的興奮點在哪?──答案竟是演員演出時多次忍不住笑、甩轆的「笑位」!

一剎那,牛棚中的我異常困惑。惡搞作為一種行為方式、藝術手段,往往指向一種顛覆的姿態;與古已有之的滑稽幽默相比,惡搞更大程度上應是一種有創意的戲謔(parody)。正如惡搞名言:「Kuso(惡搞)如果沒有了創意,Kuso(惡搞)就不過是Kuso(糞)而已。」也就是說假使惡搞缺乏創意,惡搞將如糞土一般毫無價值可言。我們不妨參考香港惡搞成功個案──香港回歸十周年主題曲〈始終有你〉率先被惡搞成〈福佳始終有你〉自是切中肯綮、擲地有聲。相較之下,北京奧運主題曲〈We Are Ready〉先後被惡搞成諷刺香港邁向普選舉步為艱的〈2012 We Are Ready〉、〈福佳,We Have Money!〉卻不免珠玉在前、大為遜色。同理,《老鼠‧復仇‧劍》(試劍版)明顯太過沉醉於歡樂今宵式惡搞,創意流於小眉小眼小言小語,與〈鑄劍篇〉乃至於《故事新編》對傳統對經典(《列異傳》、《搜神記》)的油滑到底、極盡調侃所展示的「惡搞能量」依然大有距離。

當然,如果回到潘惠森的「人間動物園」,《老鼠‧復仇‧劍》(試劍版)始終貫徹地流露着潘氏蛇蟲鼠蟻式的小人物困境。劇中長篇累幅地敷演了原著所無的黑色人不斷被大王壓迫羞辱的主僕關係,眉間尺要被逼「成為男人」、「報仇雪恨」的永恒創傷,意味着人性中如同老鼠膽小怯懦的一面註定要「在老鼠繁殖的季節」被趕盡殺絕,最後同樣別無選擇地同歸於盡。不過,作為牛棚觀眾,我們還是有一點半點的不甘心,如何圓融「人間動物園」為更具創意、更富惡搞能量的「惡搞動物園」,相信是「老鼠試劍版」日後鑄劍磨劍再出鞘的焦點所在。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1。

PS. 〈老鼠試劍〉一文原為鄙人"劇評十年祭"的紀念作。當中所提及的潘惠森《螞蟻上樹》,更是1998年參加劇評比賽時的評論對象。說起來,就這樣出道了。

2008年7月7日看《老鼠.復仇.劍》,20日晚上交稿;9月24日收到信記通知要改成短版,25日再交修訂稿,把原來的二千多字減為一千四。於是10月1日見街的版本就刪去了「蛇蟲鼠蟻潘惠森」一部分。私家Blog忠於原著,原文照錄,是為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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