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9日星期四

巨型陰唇的空洞回音──談同步發聲的《女人濕地》與《死亡與少女》(2008.10)


編輯約稿讓我寫《女人濕地》時,條件反射的馬上便想起雙妹嘜《十宰身體慶團緣》與康文署的海報風波。被禁海報中出現了兩名女子肢體扭曲摺疊的「八手蜘蛛」狀態,又有「咬嘢」等動作挑動康文署的道德潔癖神經。事情曝光以後多番糾纏議論自是不在話下,然而,該張肇事海報還是相當直接地放射出創作人對身體(議題)的敏感和關注。因此當雙妹嘜舞蹈劇場的陳敏兒今回夥拍詩人黑盒劇場黃詠詩祭出《女人濕地》旗號時,既然有膽識把女人的「濕」擺上枱/舞台,那就該是相當有吉士的一次「談女人」的本地劇場創作。

震聾發聵抑或幽幽細訴

我不知道《女人濕地》有否參考過美國伊娃.恩斯勒(Eve Ensler)借助陰道為第一人稱講述女性對愛慾甚至性暴力心聲的《陰道獨白》(Vagina Monologues)。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女人濕地》其實並非《陰道獨白》般暴烈地為女性發出震聾發聵的聲音,而是從一具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女性身體回溯性地探討時下「中女」的處境──渴望愛情、婚姻、幸福、性愛、青春、物質──要麼從擁有愛情一舉從「敗犬」變為「勝犬」、要麼極力投資在外觀上力求翻盤兼撫平長久以來的創傷。

《女人濕地》明擺着要講陰道,於是大量鋪陳疑似陰道的道具和故事,即如〈女人與男人之性愛〉中舞者陳敏兒便在大堆中型至大號的藍色膠桶「跳出跳入」,以柱狀物和容器的活動模仿男女性事;〈杜牙齦〉則大談「一個洞」如何從有痛感到無痛感,影射陰道如何因為人為原因而逐漸失去感覺;〈陰蝨的水災〉更杜撰了兩隻住在陰道不同位置的陰蝨的對話,揭示女主人公多年的性經歷及重遇舊情人後愛液流瀉的動情時刻。然而,當流行曲早於八、九十年代的〈事後〉[1]、〈哀悼乳房〉[2]、〈我的美麗與哀愁〉[3]已分別大書特書女性對性事、女性性徵和月經來潮時的感受。《女人濕地》一系列圍繞着女性身體感覺的描寫可能就算不上搶眼搶耳了。那麼,談女人購物的〈女人買鞋〉又如何呢?

談女人的演出安排女人買衫買鞋的場面固然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女人買鞋〉卻讓售貨員黃詠詩講出「二重聲」的對白──笑臉招待女客的同時、心底裡卻聲聲痛罵女客是「臭X」,更以咒詛女客的感情和肉體為樂。這種場面也在林奕華詹瑞文作品中屢見不鮮,可是,為什麼惡毒咒罵的重點竟是要讓女性「沒人愛沒人搞」呢,這種「淫穢語言」彷彿反過來說明集體無意識皆把「有人愛有人搞」詮釋為女性性別認同中最重要的環節,正如《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自嘲:「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說到底,女人又有沒有掙脫桎梏的可能呢?《女人濕地》相當隱晦地在開場動畫中,聚焦一隻從「女人濕地」拍翼飛出濕地世界的小飛蛾,飛蛾似乎幽幽地為我們鑽進了「女死者」的身心故事,展示一名再普通不過的都會女子在愛慾迷霧中的困獸之鬥。可是,我們似乎還是沒有目睹小飛蛾在「無物之陣」中振翅高飛,彷彿在《女人濕地》的蚊叮蟲咬後,只是又不痛不癢的聽着〈阿婆濕地〉中的阿婆強調「自己果度好矜貴,只有老公睇過、個仔捐過出來」。觀眾黑暗中駭笑完畢,「濕地」還是唔湯唔水。

劇場是否文字思辯的空間

與《女人濕地》同樣「談女人」的,還有同期在牛棚上演的《死亡與少女》。《死亡與少女》改編自著名奧地利劇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的作品,則從「談女人」的內容框架中,探索劇場中語言思辯的種種可能性。

《死亡與少女》並非一個容易駕馭的文本,全因為當中雖云講童話,最終卻着力於解構女性愛慾及其生成的深層結構問題。於是劇場中的〈白雪公主〉、〈睡美人〉及不時出現的少女雜誌,皆為馴服宰制女性的主流意識形態載體,包括拯救白雪公主和睡美人的都是男子,少女雜誌則灌輸了被認為是「少女須知」的美容穿著打扮等各式資訊。因此《死亡與少女》的框架雖是童話魔幻,其所指卻是直搗黃龍查根問柢。當然,假使《死亡與少女》只是停留在揭示主流意識形態對女性的形塑,那可能就與若干年前台灣陳梅毛在港公演的《阿珂》談美女和白馬(王子)之間的微妙關係相去不遠。

明顯地,《死亡與少女》較諸其他「談女人」的更着力經營語言文字、思辯和結構,使得全劇甫開始便已指向更大的文本世界。《死亡與少女》把原著的五段約化為〈白雪公主〉、〈睡美人〉兩段主軸,前者傾向於靜態,公主儼如音樂盒上的芭蕾傘裙公仔凝靜不動,之後不斷有人幫忙添加公主袖等配飾;後段則張揚了睡美人被王子一吻救醒後,與王子喋喋不休的躁狂對話。兩段都刻意在同構的童話故事中,突顯出靜默沉思和歇斯底里的強烈對比──白雪公主倒地呢喃着「自我」、「存有」、「世界」的語言碎片,睡美人則一副你係邊度的王子、你到底幾時娶我的港女架勢。

《死亡與少女》所以難以駕馭和閱讀,關鍵在於劇場究竟是否一個善於進行文字思辯的空間。《死亡與少女》原作者曾經創作過話題之作《鋼琴教師》,當中的愛慾、自我、存有、匱缺、壓抑、絕爽在師生戀的故事框架中翻去覆來糾纏不休,又恰恰直指現代人的精神黑洞。然而,《死亡與少女》為切合整個劇場節奏大刀闊斧篩選剩下〈白雪公主〉、〈睡美人〉兩段,使得白雪公主唸唸有詞「自我」、「存有」顯得沒頭沒腦兼造作,與整體脈絡嚴重脫節。另一方面,吵吵鬧鬧的〈睡美人〉部分,原為末段巨型陰唇與巨型陽具的「瘋狂性愛」作鋪墊,但兩者似乎無法順利接軌,使得最後的狂歡略嫌草率未夠破格越界。

正因為這樣,全劇尾聲由梁曉端在幽暗屋頂上拿着童話書,把奧地利父親「禁室培慾」案的情節用講童話的標準聲線娓娓道來時,原要暴露出〈白雪公主〉、〈睡美人〉與奧地利「禁室培慾」案彼此背後都有着父母/子女、男/女、強/弱等的權力和操控所意味着同構的「淫穢快感」。可惜《死亡與少女》的「瘋狂性愛」部分的喧鬧使得聚焦力量渙散,一時間「童話故事」的言說框架流於割裂,無法營造震懾人心的深層省思。

女性的「真實」自身和精神內核?

筆者曾經在評論林奕華《水滸傳》時指出,性別(議題)往往是非常難以拿捏劇場課題。如果回到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鋼琴教師》[4](The Piano Teacher)的故事,當代精神分析家齊澤克(Slavoj Zizek)就曾指出,女鋼琴教師在信中寫下來的種種被虐狂式的要求正好是構成她存在內核(the core of being)的「幻象」。換言之,這些被寫下來的要求恰恰是支撐她的存在的最真實的內核,是「在她之中而多於她自身」(in her more than herself)的不可能的「真實」(the real)。正因為它是如此「真實」,女鋼琴教師才需要將之偽裝成虛假的幻想之物。

同理,當同步發聲的《女人濕地》《死亡與少女》通過劇場的異質空間敷演一系列關於女性的戲劇橫切面,恣意張揚濕地、陰道、陰唇、愛液、陰蝨和瘋狂性愛狂歡,試圖撥開這些舖天蓋地的性徵走出新天地,可是這些性徵愈是被揶揄和質疑,反倒回過頭來證明這一切才是女性的「真實」自身和精神內核。那麼,我們在劇場中所傾聽的,說不定也是徘徊在巨型陰唇的空洞回音。

[1]〈事後〉(唱:劉美君;曲:杜自持;詞:林振強;1990)
[2]〈哀悼乳房〉(唱:余力機構;曲:陳輝陽;詞:林奕華;1997)
[3]〈我的美麗與哀愁〉(唱:彭羚;曲:唐玉璇;詞:何秀萍;1999)
[4]《鋼琴教師》中的男學生向備受母親「壓抑」的中年女鋼琴教示愛,女鋼琴教師於是暴烈地向他展示自身的性幻想,並給他寫了一封詳細列明各種被虐狂式性要求的信。結果他按照她信上的吩咐來性虐待她,那女鋼琴教師卻因忍受不了而自尋短見。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六期(香港),頁28-29。

PS.出街版錯把奧地利劇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誤寫為"艾爾弗雷德.漢尼卡",私家Blog特此更正,並向讀者致歉。

2 則留言:

小西 說...

喟,呢篇《女人濕地》嗰part寫得好過《死亡與少女》嗰part噃。另外,最後又出齊澤克頂住,行咗少少。

梁偉詩, jass 說...

《女人濕地》嗰part都唔係寫得好, 因為唔夠多野寫先寫埋《死亡與少女》,暑假期間共寫9篇,好攰,唔係行咗少少而是好行。實情是--是時候痛定思痛休息吓再來過就真。

謝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