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25日星期六

童話和神話(2008.10.25)

單從布拉格黑光劇團《漫遊童話國》所標榜的「黑暗中的螢光」、「空中飄浮」、「多媒體」和「默劇」等舞台元素,已很難讓人不聯想到由張藝謀一手打造的京奧開幕式。事實上,康文署一手策劃的「國際綜藝合家歡二○○八」也明擺着要融合奧運元素,甚至組織了由意大利製作公司與羅馬尼亞體操協會合作的形體舞蹈劇《競舞飛揚》為開幕節目。(《競舞飛揚》的演員皆為奧運體操金牌或得獎運動員,積極把運動融入藝術,結合體操和舞蹈;香港中樂團與中英劇團的《木蘭傳說》,更把花木蘭的故事由打仗變為打乒乓球。)然而,康文署始料未及的更可能是《漫遊童話國》中的「螢光人」、「飛天」、「多媒體投影」與京奧開幕式竟是如此異曲同工,而且在國家機器製造出來的「張藝謀大電影」掩映下卻又如此小巫見大巫。

據悉捷克享負盛名的「黑光劇」技術源於遠古亞洲地區,屬於一種給皇帝欣賞的木偶劇技術。這種技術讓人和物看似在半空飄浮、並利用燈光及螢光色彩在漆黑舞台上營造出奇幻效果,再加上電腦多媒體科技,藉以製造如幻似真的影像,讓觀眾猶如置身夢境般。這種默劇演出形式最初為取悅帝王,尤為銳意追求令人瞠目結舌、匪夷所思的舞台效果。黑光劇團《漫遊童話國》的目標觀眾明顯是兒童。因此「黑光劇」是本、童話是末,兩者涇渭分明──童話更只是供「黑光劇」馳騁的文本資源和經典場域。因此「黑光劇」所選取的童話文本大概就不可能是相對草根或現實的《賣火柴的女孩》、《狼來了》,而是亟需通過一個「外來者」闖入奇幻世界的故事框架,以非真實來示現一個異質空間的異質性。結果《愛麗絲夢遊仙境》和《格烈佛遊記》兩套經典童話中的「仙境」和「大人國」等「異域」就大派用場,愛麗絲可以大玩長河五線譜、與撲克人共舞、格烈佛被困骰盅、閃避超巨型老鼠,這都彷彿只是不真實世界的拼圖。至於小朋友是否明白骰盅搖來搖去、賭徒歡呼所意味着的賭博世界,那就不得而知了。

張大春在《小說稗類》中曾謂,民國初年往往是故事創作的熱門背景和時代,其混亂和新舊交替的特質讓作家感到充滿了可能性,於是倪匡原著以六、七十年代為背景的一系列科幻小說《衛斯理》,被搬演為翡翠劇場劇集時亦被演繹為一齣民初劇。同理,童話的好駛好用也恰恰在於其超現實的一面。如果童話愛好者始終覺得童話世界還有《漫遊童話國》以外的千百種演繹,較早前同樣在葵青劇院公演的《安徒生計劃》則為觀眾示範了「童話」與「3D劇場」互為主體的另類效果。來自加拿大的當代視覺劇場大師羅伯特利柏殊,在香港上演的跨媒體3D劇場《安徒生計劃》就藉着解讀安徒生及其《樹精》《影子》、讓演員伊夫雅克一人分飾三角(作曲家、歌劇院經理和塗鴉藝術家),探討童話背後個人的孤獨和困擾。《安徒生計劃》的開場一點也不安徒生,反倒有點像占基利《月亮上的人》般肆意調侃觀眾。占基利的《月亮上的人》開首一分鐘已播出終場字幕,勸喻觀眾離開。《安徒生計劃》的獨腳戲演員則跑到台前大聲說這齣戲沒啥看頭,反正觀眾也不是買票進場的,大可不必浪費時間云云。羅伯特利柏殊大概非常了解他的觀眾群──有着不少拿着媒體贈票入場的「專業觀眾」,而這些專業觀眾、藝術家、藝術買辦乃至於當下的藝術界也就是《安徒生計劃》的浮世繪對象。

於是,《安徒生計劃》中應巴黎歌劇院邀請創作兒童歌劇的魁北克作曲家只是個浪蕩子,甚至與寸步不離的狗兒隱隱有着曖昧關係;劇院經理卻是個偷窺癖、北非移居巴黎的塗鴉藝術家則「淪落」為「偷窺聖地」的清潔(體液)工人。這也意味着安徒生孤獨氣質在羅伯特利柏殊手中,被演繹成斷片般的芸芸眾生的壓抑和無奈,如同安徒生的《樹精》和《影子》的淒怨結局一樣──一切都只是零和遊戲。那麼,安徒生究竟是異性戀的性壓抑者抑或不曾出櫃的同性戀者,在安徒生與女性服裝機械支架起舞後,這種探究在看透世情的《安徒生計劃》中大概也無關宏旨了。

縱然童話一直最為人所詬病的是童話世界都善惡分明、報應不爽,現實世界卻不曾如此。錢鍾書就曾嘲弄過《伊索寓言》一類的童話,恐怕只會令心思單純的小孩子變得更簡單,長大後無法在複雜功利的現實世界立足。其實,如果細心探究童話的特質,童話作為小朋友的讀物,或許最大特點反倒在於其國族邊界模糊,我們甚至難以說出白雪公主、長髮姑娘故事背景的所在地,故此童話的普世性亦使之足以充當任何地域的孩童枕邊書。相對起童話,真正疆域分明的恐怕還是神話,尤以民族神話為甚。神話往往把「自然」講成「人為」的結果,神話故事把「神仙人格化」亦屢見不鮮。從文化角度來講,民族神話更進而開展其最大功能──為一個民族提供「想像的共同體」。這樣說來,或許2008年8月8日京奧開幕式在鳥巢綻放,恐怕除了「氾濫的煙火」、「華麗而空洞的 mega-event」一類評語之外,民族神話的視覺展演力量,還是具着有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進路。

觀乎別的國家辦奧運會,都是城市的名義。然而,北京奧運雖云主辦城市是北京,當中卻大事張揚「中華民族」的名義。開幕式第一幕數十少數民族小孩歡騰奔跑的場面,就已然強調了「北京-中國-中華民族-多族共融」的複數民族結構。這在其他城市所主辦的奧運「開幕式話語」中並不多見,去屆雅典奧運雖然也有點要把希臘文明說成西方文化起源的意思,京奧要示現的卻較諸希臘人的要複雜得多。全因為「中國」或「中華民族」背後其實是一個文化圈的概念,也就是晚近所謂的「文化中國」。順理成章,「張藝謀大電影」中的儒家思想、四大發明、唐宋盛世、古樂戲曲、太極精神,甚至最後的(李寧)夸父追日,幾乎無一不是從文化着墨。儼如一齣鳥巢連續劇,這大堆頭的文化核心元素,分別串連起中國「大國崛起」民族神話關鍵情節──似乎近至中港澳韓台日星馬泰,遠至海外華人文化圈,都是被築構起彼此引為同道、聲氣相通的想像性資源和文化平台。

其實,民族神話作為成年人童話,它的表演性絕不下於「叫小朋友做個乖孩子」的美妙童話。更重要的是,民族神話的厲害之處更在於,它不需要通過一個「外來者」闖入奇幻世界的故事框架,以非真實來示現一個民族神話的異質性。相反,民族神話通過文化日常的觸目可見、鳥巢萬人大操演、奧運概念合家歡、日日升國旗數獎牌的大景觀,讓男男女女都無所逃天地之間。結果不管芸芸眾生有多少壓抑和無奈,民族神話背後天天上演着多少零和遊戲,「百年圓夢」神話已翻開了第N頁。這時候,大概需要最童話的世代,已然靜悄悄的降臨人間。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1。

PS. 2008年7至9月共寫稿8篇,惜因為奧運、選舉、毒奶等事故,劇評碟評出街日一拖再拖。及至10月25日,《信報》《明報》同日清稿見街,連同早前《字花》《文化現場》《藝訊》稿件,8個印花總算集齊可以換煲。此中“進劇場”一文經過兩月多番周折才得見天日,信記”老鼠”、”童話”二評亦只能以短版示眾,私家Blog照舊忠於原著,原文照錄,箇中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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