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5日星期五

文學與劇場的探戈 (2008. 08)


 

  香港最具規模的戲劇/劇場品牌中,以進念、非常林奕華最積極發展「文學與劇場」的結晶,分別有石頭記系列、文學經典劇場系列及《張愛玲‧請留言》、《快樂王子》等文學劇場。此外,還有香港話劇團的《駱駝祥子》、《Miss杜十娘》;新域劇團的「水滸系列」:《武松打蚊》、《李逵的藍與黑》;樹寧‧現在式單位取材自村上春樹作品的「半正半歪系列」:《村上春樹的井底異象‧慢慢開往起點的快車》等等。而在香港劇場列強中最熱衷於經營「文學與劇場」的,則要數到雙語劇團進劇場和牛棚前進進。
  
  「文學與劇場」的冷峻火花
  
  有着多元文化背景的進劇場,陳麗珠、紀文舜擅於從不同故事資源,包括樂曲、民間傳說、兒童故事、西方著名劇作小說等發展出不同面向的劇場。其中尤以小說為最大宗,先後有改編自狄更斯《聖誕頌歌》的《聖誕(三小鬼)故事》、由吳爾芙《奧蘭度》改寫而成的《闖進一棵橡樹的年輪》、取材自果戈理及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的《迷失在彼得堡街上的暖大衣》、靈感來自米蘭昆德拉《象的消失》及村上春樹《慢》的《象從不遺忘》,特別是脫胎自卡夫卡《變形記》、聖伯修斯《小王子》的《蛻變》和《五千薔薇》,最具進劇場的詩化特質。
  
  《蛻變》沿襲了卡夫卡作品沉鬱陰暗的思路和風格,一方面在化妝服飾佈景上配以灰黑色系:男女演員的超白面孔、煙燻眼、灰黑唇膏,加上空蕩蕩的舞台、角色之間的冷言冷語,方方面面都營造出令人窒息的人際疏離感。《蛻變》在情節上,更把敘事焦點放在妹妹和變成昆蟲的兄長艾格之間的微妙感情變化──妹妹由驚懼、同情到厭惡──展示出一直責難艾格家人涼薄的讀者所忽視的「人之常情」。當中甚至通過極細緻的篇幅鋪寫妹妹日夕為兄長送餐、陪他說話,相濡以沫地度過「蛻變」後的一段艱難日子。可是艾格日漸「蟲化」舉步維艱,「蛻變」的秘密益發欲蓋彌彰,艾格家人亦步步陷入崩潰邊緣。

  劇場想像文學

  進劇場《蛻變》沒有張揚誇張道具來摹擬昆蟲軀體,只是強調艾格從機械的(保險從業員)肢體語言到只能在支架上爬行的笨拙虛弱神態。再加上無助的家人、音樂及燈光愈發轉暗,帶領觀眾進入《蛻變》中既悲涼又無可奈何的變異世界。《蛻變》所迸發「文學與劇場」的冷峻火花,奠定了進劇場「劇場想像文學」的創作特質,較早前的《亮夜》更進一步演繹卡夫卡的故事及其生平,與《蛻變》遙相呼應。相對之下,進劇場《五千薔薇》則在法國成人童話《小王子》的樂譜中,聚焦於「五千朵困窘的玫瑰」變奏出「輕靈中帶哀傷」的調子。

  《小王子》中曾有過這麼的幾句話:「他的花曾對他說過,她是世界上僅有的一朵玫瑰。而在這裏,單是一座花園,就有五千株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花!... 玫瑰盡皆困窘不堪。『你們很漂亮,但缺乏內涵。』他繼續說道。『沒有人願意為你們而死。』」《小王子》告訴我們因為愛和被愛,小王子和他的玫瑰才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他」和「她」。《五千薔薇》卻關注世上大部分營營役役(如舞台上不斷操心生意的商人)、不懂得愛和沒有被愛的人們,永永遠遠只是羞煞人的玫瑰,沒有得到過小王子或者任何人的一滴淚。
  
  《五千薔薇》的思考甚至延續到若干年後的《象從不遺忘》。劇中藉着象徵緩慢和自然的大象的失蹤故事,探討「記憶與遺忘」的辯證關係,乃至已經為人所忽視的自然、生命意義等等。《象從不遺忘》雖云只是創作靈感來自昆德拉和村上春樹,它所糅合的舞台留白、形體之「慢」、近乎昆德拉《生活在他方》簡約微妙的對白,都在在流露出劇場的想像力和詩意。進劇場長於掌握不同文學作品特質,並在表演敘事語言上「因文制宜」地舞台化、劇場化。

  「我在讀什麼書」

  近年另一個相當積極發展「文學與劇場」的表演團體,則是陳炳釗主理的前進進。陳炳釗可能是香港劇場中,最樂意告訴別人「我在讀什麼書」的劇場導演。前進進在2005年把奧立佛‧薩克斯的《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搬演為同名劇場演出,探討人心底深處的傷痛和精神疾患的隱喻。2007年更改編香港作家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延續自「臨流鳥劇場系列」以來對九七回歸前後香港身份的多重省思。

  董啟章作品一直是「非劇場所能駕馭」的文本。主要因為董啟章以敘事技法與(文學/文化)理論設置見長,這卻恰恰是劇場所短於處理的文學/文化元素。即如《V城繁盛錄》、《永盛街興衰史》所滿佈的虛擬後設文字遊戲,恐怕一落入劇場便完全走樣。因此完全可以理解早年「錄影太奇」的音樂劇場《地圖集》,就乾脆與董啟章文本完全割裂。既是如此,《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便反其道而行,把董啟章寫得相當「虛」的小說元素處理得非常「實」──讓小說中提及的物件,如收音機、電報、電話、衣車等濃縮了香港日常生活的實物輪番上場,來「講香港」固然是意料之中;同時更把書信章節組成的「二聲部小說」具象化為栩栩及說書人的聲音。至於《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最後以錄像放映香港回歸和2006年保衛天星的新聞片段、輔以虛擬的鐘樓鐘聲,也是對於文學文本進行添補的劇場化處理。

  文學+理論+劇場

  前進進二度重演之作《N.S.A.D. 無異常發現》進一步在「文學與劇場」基礎上實驗「文學、理論與劇場」的融合。意念來自村上春村《睡》、傅柯《瘋癲與文明》的《N.S.A.D. 無異常發現》以單雙節形式交替敘述中產家庭婦女和中世紀「瘋人船」故事──《睡》的部分講述中產婦女在近乎窒息的規律生活中墮入失眠世界,與以利益與科學理性為生活核心的醫生丈夫格格不入,日漸只能以失眠、黑夜世界作為日常生活的逃逸。《瘋癲與文明》部分則圍繞着中世紀女孩被逼登上「瘋人船」的故事,展示出「瘋子」被世俗驅逐暴力逼迫的遭遇。當中尤以「失眠女子夢見中世紀女孩」的「戲中戲」雙重化敘事形式,把「文學、理論與劇場」渾成一體,最具匠心。

  前進進卻在《N.S.A.D. 無異常發現》大膽探索在「文學與劇場」基礎上融合「文學+理論+劇場」的可行性,突破了一般「文學與劇場」之間三種結合的可能:搬演、改編和借題發揮(具體例子分別為7A班戲劇組《孔乙己》、香港話劇團《新傾城之戀》、非常林奕華《包法利夫人們》等)。前進進最近更祭出「惡搞(文學)劇場」的大旗,讓《老鼠‧復仇‧劍》(試劍版)來惡搞魯迅〈鑄劍篇〉。其實2004年香港藝術節由彭浩翔編和導的《再生緣》,亦未嘗不是一次大張旗鼓半瘋不癲、不按理出牌的惡搞──《再生緣》以滑稽諷刺的腔調,假設1952年沒有離開中國的一代才女張愛玲(莫文蔚飾演),如何在經歷「新中國」和文革折騰後淪為「張賊婆」的爆笑經過。相對之下,前進進是次「惡搞(文學)劇場」的實驗意義卻大於一切,程式化的「惡搞惡搞再惡搞」使得惡搞成定勢,「老鼠試劍」始終未能突破小眉小眼小言小語的歡樂今宵式惡搞。然而,如果宏觀地從「文學與劇場」的種種可能性考量,《老鼠‧復仇‧劍》又似乎展現了一種另類的衝擊。

  小結:探戈小故事

  著名文學作品不僅僅是大眾耳熟能詳的故事,另一方面戲劇/劇場作為一種傾向較小眾的表演藝術,其「觀眾源」不少也是來自文藝讀者群或知識精英。(近年香港幾個重要戲劇/劇場品牌,積極開拓香港以外的演出空間時,均傾向於排演家傳戶曉的文學文本。)而進劇場和前進進兩個路向迥異的香港劇場,在「文學與劇場」的發展道路上,綻放出兩朵各具姿態的「香港劇場之花」──前者相對忠於文本、表現文本、詮釋文本,後者以文學元素為劇場實驗的重要條件。在香港劇場的述行語言之中,文學已不單單扮演「為劇場解決文本來源」的供給者角色。文學作品所隱含的歧義多義、對世界的叩問和顛覆,激發起本已富有濃烈實驗色彩的劇場種種開天闢地的潛質。劇場具象化的文本破析,同時亦以另一種媒介打開文學的潘朵拉之盒。那麼,究竟劇場還可以如何想像文學,文學與劇場的探戈到底有多華麗?──音樂已經響起,探戈小故事還只是個開始。
  

原載於《字花》第十五期,August–September 2008頁109-110。

後記:寫了近10年劇評,也寫樂評影評文化評論,差不多已沒人記得我是文學系科班出身。《字花》約我寫文學與劇場這個題目時,我竟有點"終於回到原點"的感覺。可惜因為離港前趕稿趕甩褲的緣故,寫來還是相當粗糙,還望將來有機會補充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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