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 氣定神閒食買玩)
從事粵語流行歌詞研究,最常被人問及的,要不是「粵語流行曲已死?」,就是好奇多如恒河沙數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究竟如何蒐集和研究?很多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像個園丁,不斷在公園郊野亂草堆裡把花花草草分類排列,然後標上類目指示牌,好讓惜花人觀賞時更趣味盎然。如果你看過最近一批「香港詞人」的著作,或者可以更深刻地思考「香港詞人」的位置以至生態。
我一直認為「香港詞人」,其實並不單純指向「粵語流行歌詞創作人」或填詞從業員,而是一種跨界別的「特殊文人」。倒過來說,也極有可能,詞人們都別有「另類文青」前傳,如林夕在八十年代與洛楓合作《九分壹》詩刊,黃偉文曾經參與進念舞台演出,周耀輝在九十年代初更經常在《越界》發表文章。所謂「文藝青年」,與其說是一種文藝形象,倒不如說是一種生活質量和精神面貌的豐富性。且先看看何秀萍最近發表的散文集《一個女人》。
書介說:「《一個女人》分享一個女人不卑不亢的生活態度。」如同何秀萍的詞作〈一些生活〉,《一個女人》的確是關於「一些生活」的,彷彿聽着一名熟讀張愛玲的機敏女子,幽默地談她的衣食住行和朋友,如愛圍巾、饞嘴三不喝、搬家瑣事、PK慘況、開大膽車、私奔到台北等。當中沒有驚心動魄的爭產、呼天搶地的失戀場面,反而最多是生活中的妙問妙答──「我只不過想找一個人陪我逛街、吃飯、看戲、上床、談心而已,怎麼這樣難?我很記得,化灰都記得,那小子眼中悶過一絲冷笑,但仍掛上一幅恤老憐貧的面口,唯恐我受不住刺激但又義正詞嚴平靜地說:恕我直言,但你要找的好像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五個啊,姐姐!」(〈分散投資〉)
多麼似曾相識黑色幽默,那是亦舒的風格口吻呀。然而,何秀萍更多出一種「口述」的言說風韻。去年十一月,何秀萍演出進念「口述史」劇場《0382》,自詡算命師說她註定要吃「開口飯」,從事廣播和舞台表演的她,明顯特別重視同聲異字、語氣聲調,《一個女人》落筆講故事猶如開咪獨白──「如果命運能選擇,每個女人的生命中也該如佟振保一樣,有一個紅玫瑰,一個白玫瑰。然而,一眾佟先生只消當綠葉就可以了,不必反過來也是玫瑰,但玫瑰們則需要互相扶持照應。」(〈兩姐妹〉)首句已是〈年少無知〉的HOOKLINE,後面則是張愛玲筆下經典人物的現代詮釋,如同DJ「夾歌」的私房金句。
何秀萍在《一個女人》中展示的「另類文青」面貌,原不是軟趴趴的「文藝青年」,而是一直圍繞生活,從喜愛的音樂電影到喝酒吃飯淘寶,甚至手機桌布木村拓哉。尤其敏感細緻如女子,這些看似小恩小惠的物質,恰恰反過來支撐生活的不容易,一切原是一種非常女性的「小確幸」。與此同時,何秀萍還有一位「飯腳」,就是《食咗當去咗》的于逸堯。
兼擅曲詞的于逸堯,同時是一位食評家。在一系列食評專著《文以載食》、《食以載道》之後,于逸堯去年再發表《食咗當去咗》,把鍾情美食的趣味與個人「史前專業」揉合在一起。事關于逸堯原是地理系畢業生,從事音樂工作後又經常周遊列國,因利成便造就了「環球美饌」在《食咗當去咗》中輪番登場--擔仔麵、腰帶麵、苦艾酒、羅宋湯、酸辣湯、越南河內魚、美國熟成牛柳、日本咖喱、水牛芝士、約克郡布甸、德意腸粉、葡湯瑞煱、黎埃雙豆、馬沙文烤鴨等等--描繪出一幅由美食拼湊而成的世界地圖之餘,更融入當地文化特點,「食咗」「去咗」之間互為主體。
延續于逸堯在《文以載食》以來「血鴨的風采」回目風格,《食咗當去咗》依然滿佈如「食羊無限好」的食字GAG。當中還多了一份對當下生活的冷眼熱心腸,談慶祝辛亥革命百年時,坦言「最有益身心和造福人群的,算是在西環海邊重建的中山紀念公園了。可能我們這個年代太過荒淫,人人心底裡的火,都為各式妖豔萎靡的消費活動燃燒淨盡,民族感情都寄託在包包手錶、豪宅名車的頭上去了。」(〈弱肉強食〉)「以前要看時令,不合時令的,哪怕是皇帝也勉強不來。那裡會像今天,我們夏天吃芥蘭菜,冬天吃雷公鑿這樣"大逆不道”?」(〈品味有時〉)
就是這種從飲食從旅遊甚至荒淫,透視出來的細緻感知,使得「食咗」「去咗」這些花招之間,于逸堯的感覺觸鬚伸延到不同層面的小小細節,體現出「另類文青」的生活質感。這種生活化筆觸,亦一直貫穿于逸堯的詞作如〈罐頭湯〉、〈驚人〉等。
何秀萍于逸堯對「細藝」的種種執着和敏感,背後有着一種在急促逼仄的香港格格不入的氣定神閒。歷史文化、回憶瑣事、眼前美食無分軒輊,同樣各據山河,富有份量和厚度。「另類文青」文青可以為一部電影、一首歌,去一趟遠行、買一件傢俱、吃一道菜,生活在他們演繹下特別有趣精采。因此,當我們談詞人身份的複雜性和跨界性,或者,回過頭來,就是因為他們獨特的特質和氣息,造就歌詞世界的另一頁--至少我這麼認為。
原載於《香港經濟日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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