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悄沒聲過去,末日缺席嚴寒驟至,沒驚喜也沒讓人驚惶失措。淡淡地到了2013,我竟然惦念着幾個不算大鳴大放的演出,一些生活是點點滴滴的積累,一些令人會心微笑或喜出望的小品,直如餐桌上的甜點,為我們帶來更多小閃光。
上回敝欄談到,2012年除了是香港老牌劇團致群劇社的四十周年誌慶,也是香港旗艦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創團三十周年。十一月中旬,進念在文化中心劇場,公演了一齣饒有興味的自傳式劇場《0382》。《0382》由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領銜主演,用「口述史」方式回顧進念的源起和成長。簡單來說,那是一名新聞系學生、一名電訊工程員和一名待業少女,如何被在八二年三月以不同形式被捲入的奇幻旅程。
《0382》的開首,讓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輪番上場現身說法,楊永德黃大徽分別認識了當時的林奕華,何秀萍卻因應徵名為「藝術統籌」的暑期工遇上榮念曾。《0382》中,林奕華被重新追認為榮念曾以外最重要的「進念人」。接着三人坐到一張長枱面前,翻着檔案似的白紙黑字,道來八二年來的種種。一個像合作社又像幫會的藝術組織慢慢有了雛型,十多個年青人興致勃勃地註冊組織新名稱、一起為籌措經費發愁,也「激進地」參與當時帶有比賽性質的青年戲劇和舞蹈匯演,或從中追問什麼是舞蹈,或拿了戲劇獎而不去領獎反而質詢評判的判斷標準。
撫今追昔,《0382》更讓「口述史」中的《百年孤寂》 《中國旅程》《列女傳》中的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的片段重現眼前,主人公又夾敘夾議之餘,又描述了進念當年因為邀請觀眾上台充當演員,惹起與藝術中心的一場糾紛。三十年的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蒙昩的過去點滴,還是那樣前衛有趣,連「文化神童」梁文道唸中學時也是進念座上客,純純的寫上演後問卷。也正如上回引述茹國烈的歸納,進念的確不輟地探索劇場邊界和節奏。《0382》末段亦乾脆把舞台佈置為後現代high-tech白色室內小世界,楊永德黃大徽何秀萍由右至左靜靜地坐着達二十分鐘之久,或玩手指玩手機或發呆,連談「進念史」的《0382》亦不忘測試到底,這才是真正的「觸怒觀眾」挑機大典。《0382》的一切言說,其實是關乎青春的。因為青春,所以躁動,才有那麼多的衝擊和試探。2012年裡,還有幾把相當好玩、可堪玩味的小牛刀。
十一月初演藝學院司徒慧焯,導演了改編自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戲劇家洛佩德‧維加(Lope de Vega)的《羊泉鄉》。《羊泉鄉》的故事非常簡單,就是一群「文明人」覬覦農村、姦淫擄掠,結果村民忍無可忍在受害女子的召喚下起來反抗,終於光復羊泉鄉。如何演繹老了掉牙的故事,無疑相當考驗改編功架。於是《羊泉鄉》中便在語言上下功夫,「文明人」人的領導/帝主講北方口音普通話,侵略者操流利廣東話,鄉民則講編劇自創的「鄉下話」──把「人」唸成「賢」、「咪住」唸成「靡住」──輕而易舉便解決了階級和種族的區分。
《羊泉鄉》有趣之處在於細節,包括舞台圓形的「泉眼」佈置,示現羊泉鄉的生命之源和自然元素,末段天上更有泉水灑下,寓意鄉村世界的頑強生命力。演員身上的服裝亦深具質感,男女村民的衣服均是由捲成粗條狀的棉布「編織」而成。侵略者的衣服是軍服,「文明人」人的領導/帝主則是一身宮廷裝兼皮笑肉不笑。《羊泉鄉》可算是演藝學院師生的一次習作,其細節的厚度卻不下於專業演出,村民們為夾口供而高呼的自創口號就生動鬼馬。
《羊泉鄉》同時亦讓我想起,今年五月陳曙曦導演的《李逵的藍與黑》。《李逵的藍與黑》原是潘惠森發表於九十年代中期的「水滸系列」中一齣經典,當年在荃灣大會堂漆黑場內,潘惠森讓演員赤腳徘徊,呈現個體的黑色孤獨感。2012的陳曙曦版本大玩crossover,《李逵的藍與黑》鴇母穿上A貨LV包包縫製的裙子,梁山好漢由夜訪妓院所引起的各種慾望,被演繹為具體的SHOPPING飲酒。就是捉到疑似宋徽宗的TARGET,亦雞手鴨腳一如小學生。陳曙曦版本完全捕捉了潘惠森筆下的疏離關係與不安全感,卻讓90年代版本狀若啞巴的李師師,最終鼓起勇氣從「框框」裡冒出來,與梁山好漢的「姐手姐腳」相映成趣。
最後要談的,要數到「藝穗民化節」旗下的演出──台灣曉劇場的《燕子》。《燕子》借用天邊外劇團場地,上演一場流動暴力劇場。先是全身發抖的碎屍疑犯被審問,然後帶領觀眾進入早已佈滿台灣綁架案剪報的空間,再近距離演出虐打強姦撕票等戲碼。《燕子》是台灣一位年青劇場導演的作品,而且明顯相信「肖真」的力量,大篇幅地呈現實牙實齒毆打和若干自願與非自願的性交場面。「燕子」本來就是指涉當年轟動一時的撕票案受害人,是社群與一個城市之間的集體記憶。《燕子》讓觀眾(因為演員被打)大動惻隱之餘,渾忘香港語境與接連出現駭人撕票案的台灣,有着認知上的深刻鴻溝,但它的敢衝敢撞,卻是另一番青春。
奇妙地,年近歲晚回顧2012香港劇場的滄海遺珠,竟然讓我不斷想到「青春」。「青春」看來真是好用──回顧而來的青春、有青澀演出的青春、有舊調重彈的青春、還有不怕死且去到盡的青春。當然,這也是劇場精神,劇評人平日挑剔數落太多,天天上演倚天屠龍,最後惟有歌頌青春。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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