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七):末日
詩:主流不能承受的末日
傳說中「20121221」是馬雅預言的「世界末日」,末日論沸沸盪盪的流傳了好幾年,荷里活將之拍成話題電影,有宗教團體斬釘截鐵斥之為異端邪說,有人行為反常散盡家財,有人萌生輕生念頭,也有僱主幽默又大同地宣佈末日前放假三天或提早出糧。悲喜交集之餘,「2012末日論」愈講愈似層層,假鳳又虛凰,香港流行音樂工業乾脆集體總動員同末日「鍊」過──末日前講到你終結,誰比誰傻多少。
去年黃偉文為王菀之所寫的〈末日〉大熱。其實〈末日〉左右隔籬,早有大棚失散兄弟姐妹。「末日家族」親族繁衍,包括周耀輝的〈我的世界末日〉〈我們的末日〉、林若寧〈但願明天一醒世界末日〉、李峻一〈2012〉、周博賢〈十二月二十〉〈草稿〉、梁栢堅〈就算只得一秒〉、李克勤〈世界末日〉、鄧紫棋〈末日THE END〉、小廣〈2013的約定〉、龍小菌〈讓我們在末日前一起搬家〉等等。
小克曾謂,市面上不少末日歌,骨子裡都不是談末日本身的。的確如此,細細看來,大多是借題發揮的情歌,論調大都不脫「末日…捉緊愛人過」的情情愛愛。這種思考方法,原是很香港的,正如香港對於世界的認知,始終相當旅遊化,對於末日的討論,也走不出情愛框框。要不「但願明天一醒世界末日,與你同生共死」的執子之手,或是「天劫和末日未到,我們都起舞」的及時行樂。幸好較為「靚抽」的還有周博賢〈十二月二十〉,截取荷里活電影橋段,描繪末日前一天,精英和權貴可乘坐方舟逃難,窮人則斷水斷電「給丟低家裡個個冏樣」兩個階級貧富懸殊。荒誕的是,末日之說原是荒謬,公海的方舟權貴們,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至於小克梁栢堅跨刀合作的〈2013〉,乾脆藉末日臨界點叩問人生終極問題──人從何而來?往哪裡去?生存的意義?什麼是快樂?──既有「存在主義」式疑問又有「苦罪難題」的影子。談「末日歌」,出人意料的竟有李克勤親自操刀的〈世界末日〉,當中談到「世界似末日 名和利充塞四周」,與周博賢和Cousin Fung合作的〈草稿〉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草稿〉赤裸地指出「售貨與簽到,吃飯與交租…這大地年事已高 透支一早過度 已經一早投訴」。世界老早已經病了,末日只是一個座標,任何時候也可以是末日。
真正吸引我的「末日歌」,不得不數到客串填詞的武林怪傑喬靖夫。喬靖夫早在盧巧音的〈世界盡頭.冷酷異景〉已寫過末世意象,後來的〈步天歌〉更着墨於末日來臨前夕,人心浮動謠言滿天的紛亂景象,直如電影《末日救未來》中,人們面對末日的種種舉措──「城內眾人害怕未來前程 喜愛計算占卜每步順逆 寧願聽聞述說虛幻夢魅 滿天星宿佈置 一生早被命定 全部信徒 迷得昏天暗地 仰望無涯天空 銀河星星 人們似螞蟻般困惑疑忌 各樣迷糊猜測 謠言紛飛 滿足了預期」。當然〈步天歌〉出自探討末日、死亡和戰爭的盧巧音《天演論》大碟,自然可以「去到盡」,好唔CANTOPOP。
作為一名流行歌詞分析員,一直覺得,我們對王菲執筆的歌詞,彷彿注意得不太夠。王菲在〈出路〉和〈末日〉都談末日,〈末日〉像一篇新詩,笑言「清規戒律 沒有意義 意義 三心二意 才是魅力 魅力 末日來臨 一點好奇 好奇 誰也不會 在意 在意」。〈末日〉就像公然揭穿國王的新衣,我們對末日的確有點好奇卻毫不在意。說實話,在鼓吹消費之外,不少人連「20121221」源出馬雅預言也搞不清楚,只是卑微地暗裡盼望着老闆宣佈末日前放假三天或提早出糧。
反而真正「末日入骨」的可能是MY LITTLE AIRPORT。MLA代表真正絕望的我們,許願渴望搭一班會爆炸的飛機,幻想北歐是我們的死亡終站,毫不客氣說穿窮人賣屎忽,大家都是天天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公司裁員三百人後的倖存者如後樓梯幽魂,無法愛人的憂傷的嫖客…如果大家認為相信末日論的人多是「思想負面、心靈空虛」,更甚萌生自殺念頭,MLA可能最「末日」。也因為MLA的相對非主流,所以才可以最「末日」──生命中不能承受「輕」,看來,主流也不能承受「末日」。
珏:未晚
踏入馬雅曆法新紀元,我竟然想起1997年。除了香港主權移交,還記起電影《蝙蝠俠與羅賓》上映,這個好可能是蝙蝠俠系列之中最俗的一齣,但另類搖滾樂隊The Smashing Pumpkins 還是為它寫了兩首好作品:《The End Is The Beginning Is The End》和《The Beginning Is The End Is The Beginning》。音樂雖好,首尾顛倒又能無限伸延的歌名又很帥,但alternative-rock死忠認為幫蝙蝠俠作曲實在太商業太主流,最後樂隊主腦Billy Corgan要為辯護自己的選擇,在媒體上開腔。
關於末日的英美作品大都有着強烈的西方宗教色彩:人類一下子完蛋,新的國度降臨,好人有好報,一切重新開始。這個主題可以像REM的《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般輕鬆無慮,又可以像doom-metal那麼沉痛毀滅。Doomsday,審判日也。不論笑喪哭喪,想像世界最後會四處出現奇異景象,接着一次過結束,然後迎接新天新地,其實相對便宜容易。
The Smashing Pumpkins的好玩歌名,也令我想起社交網絡上的末日言論,常有人把「末」字的筆劃長短倒過來,誤寫成「未日」。
許多人相信終後有始,因此可以盡情犬儒。我們真的不需要解決全球暖化,不用處理糧食危機,不用處理金融泡沫爆破後的問題,不需要絞盡腦汁想一個新的社會模式,不需要面對十萬年的核廢料半衰期,不用解決能源問題。人類惡行昭彰,自然會有天收,或會有外星人看不過眼來教這些落後物種一些新科學,開發我們一些被遺忘的潛能,生活從此不一樣。我們願意相信會有隕石撞地球,會有太陽風暴粒子襲擊,可以與愛侶拖着手看天地毀滅;也不願意少用一個膠杯,少開一盞燈,或捨棄城市生活走回農村。
這樣就能解釋為何會有末日狂歡派對、馬雅後裔於墨西哥旅遊區豎立「末日倒數計時牌、」港人預訂爆滿的2112元末日宴,和有人因為末日沒有來要繼續上班而難過。大部份人對馬雅文明仍然一無所知,只是渴望為現况寫個句號,開個新章節。渡過1999年、2012年,還是會有人繼續尋找終結的暗示,我們都需要這樣的暗示來自我警醒。末日真的未到?還是人類的結局原來就是如此緩慢無聊?既然沒有哥斯拉推倒大廈,沒有大浪捲走自由神像,何不暫停消費末日的想像,從這裡開始?在溫暖的冬至,我仍然願意相信,一切為時未晚。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前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6-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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