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4日星期四

《詩珏失調》:對話(八)──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vs 殺時間的社運歌(2013.01.10及01.24)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八):音樂與社運

詩: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




踏入新的一年,挾着最佳電視劇《天與地》深宵重播的餘威,神劇片尾曲〈年少無知〉連奪多個香港樂壇頒獎禮的歌曲大獎,連主唱者之一的林保怡也不禁喜出望外,笑言「我們只是演員」。驚喜得獎之餘,〈年少無知〉可能還要多得2012的社會運動、遊行示威前所未有的聲勢浩大。作為一首疑似「社運歌」,〈年少無知〉在多個萬人坐爆香港政總的夜晚後,傳誦程度愈演愈烈,一下子似乎人人命運能選擇,踏出的每步更瀟灑。

元旦遊行,〈年少無知〉的歌聲再次在人群中響起,「樂壇長毛」周博賢終於按捺不住,當晚在臉書直言〈年少無知〉擠身社運的格格不入:「經過了昨日的遊行,再得知〈年少無知〉獲得大獎,百感交集。其實〈年少無知〉所抒發的,是種成年人的唏噓,慨嘆在成長的過程中,礙於種種現實的考慮,未有作出最忠於自己和大膽的選擇,導致今天壯志難酬,只好回望和提出各樣如果的問題,自憐一番。」其實早在九月學民佔領政總期間,敝欄已在當時還是只有網絡版的《陽光時務周刊》發表「反國民教育大歌單」,嘗試「溝淡」大眾把中英流行歌曲(特別是BAND SOUND)錯置到社會運動的尷尬局面。

好了,那〈年少無知〉究竟又是怎樣的一回事呢?首先,根據我對詞人的認知,林若寧從來就不愛高歌猛進那一套。擅寫小品(如〈慕容雪〉〈叮叮車〉)的林若寧,即使處理社會議題如談環保的〈花落誰家〉〈七百年後〉、講援交少女的〈二十四城記〉和描寫社會貧富懸殊的〈浮雲〉,不論情緒腔調還是於人生觀都傾向悲觀。〈年少無知〉所描繪現實世界中的挫折、妥協和無望,原是非常貫徹林若寧的固有思路和詞風。當然,談詞必須要回到文字本身,且看〈年少無知〉如何站在成年人的角度,儼如倒敘追憶少年時的一切──

「年少多好,頑劣多好,不甘安於封建制度裡,迷信上街真理會達到。旗幟高舉,群眾聲討,不惜犧牲一切去上訴,權貴的想法太俗套。只可惜生活是一堆挫折,只可惜生命是必須妥協。年少多好,貧困多好,一蚊積蓄足以快樂到,廉價結他抒發我暴躁。財富得到,年歲不保,捐輸不必講究有回報, 人世間總會有異數。只可惜生活是一聲發洩,只可惜生命是一聲抱歉,怕追討。」

〈年少無知〉全詞運用典型夾敘夾議、今昔對比的寫法,強調有理想的過去,始終會落入現實中的失敗。真正畫龍點睛的是「只可惜」的反複修辭──無論你多有理想、無論想法有多好,最後都只賸下沮喪、挫敗甚至功虧一簣。人人琅琅上口的HOOKLINE:「如果命運能選擇,十字街口你我踏出的每步更瀟灑;如果活着能坦白,舊日所相信價值不必接受時代的糟蹋。」也是英語中的conditional/ if clause的句式,關鍵詞是「如果」;可是聽眾都似乎一廂情願地選擇性失聰,獨愛命運能選擇,踏出的每步更瀟灑。

〈年少無知〉的美麗誤讀,絕對不是孤例,一切皆源自大眾對流行曲的消費無意識。不少人親身經歷過婚宴中聽到新人或來賓獻唱謝安琪〈囍帖街〉的詭異場面,對〈囍帖街〉講述一段感情的消逝視若無睹,還以為有「囍帖」二字就是歌頌婚姻的!類近的情況亦出現在張學友國語名曲〈祝福〉身上。填詞人丁曉雯自謂〈祝福〉原是描繪朋友愛人離別中互相祝福的悲傷情境,可是現實中亦有粗心大意的新人,在婚宴上高唱此曲,完全漠視詞中「傷離別」的離愁別緒。最滑稽的是,有人在父母壽宴上獻唱思念亡父亡母的〈念親恩〉,父母親本尊還在台下微笑拍和…天呀,伯父伯母,你們知道自己還在生的嗎?

話說回來,身為坐爆政總和元旦遊行的一個小黑點,我完全明白社會運動中,必須維持亢奮高漲的集體情緒,於是〈海闊天空〉〈光輝歲月〉〈長城〉〈抗戰二十年〉等「非情歌」熱唱多年不退。2012年好不容易增添新成員〈年少無知〉,恐怕也是難得的機緣。無奈「吃歌詞飯」的我總是狷介,在遊行集會中一聽見「如果命運能選擇…」歌聲響起,心底總是疙疙瘩瘩。







珏:殺時間的社運歌



電影《搏擊會》(Fight Club)曾一度瘋魔七零至八零後的青年人。內裡的反社會反建制素材,驚險好玩的無政府主義者行動為人津津樂道。故事後段男主角發現自己人格分裂,最終用槍管對準自己嘴巴,扣下機板,把瘋狂的分身轟斃。就像踏進成年階段,為自己準備生日蛋糕,一刀切下,作為告別昨天的無知與反叛。片尾的銀行商業中心大爆炸,選了 Pixies的名曲《Where Is My Mind》作配樂,外界一致認為是絕配,大抵我們心目中都認為化金融經濟債務為零,一切從頭開始,必然是發瘋,是痴人說夢。

同文梁偉詩對無線劇集片尾曲《年少無知》被當成社運歌曲有很精細的分析,我不再重複。其實這些看似不合情理的大合唱在社運場合經常發生,例如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反高鐵集會,在堵塞立法會對開馬路口時,我們高聲唱卡通片《叮噹》的主題曲。回想,叮噹確是相當香港式的歌:兒時這隻機械貓還未被強逼改名為多拉A夢,我們看的都是香港配音版,都識唱「人人期望可達到,我的快樂比天高」,集會時唱《叮噹》實為塑造本土身份的飲歌。

除了《叮噹》,樂隊Beyond的歌也是集會常客。但這個選擇並非源於樂隊有多大社會意識,歌曲內容有多適合,實際上我們唱的時候都只能夠斷字取義,在關鍵字句上才放聲,其餘都混過就算。為甚麼會有這個現象?因為我們面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集會人士就是只懂得唱這些。

樂隊迷你噪音主唱 Billy 長年支持工人運動,在講座「社運與藝術──方法與迷思」形容以往集會之中,音樂的最大功能是殺時間。通常音樂部份是用來填補遊行集會活動空隙的娛樂手段,與音樂本身沒多大關係。但經過2005年反世貿行動,我們見識過韓國人如何運用歌曲、鼓擊去牽引運動的情緒,才意會到音樂是集會非常重要的一環。學者葉蔭聰亦嘗試用學術角度探討情感與社會行動的種種關係。大家印象之中,誤以為社運只有不滿和憤怒,但真正長久的運動能源,必然需要有正能量存在。

但一個作品的情緒可以是多面的,內容意指也可以在作品中轉向。《搏擊會》起初的社會對抗性,最終也是指向和諧穩定。整個觀影經驗就像拋出一個回力標,無論弧線多美多廣闊,終點也是回到你手裡,就像甚麼也沒有發生。消磨社運能量最有效方法,莫過於此。

詩珏失調: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文化監察成員、Hidden Agenda搞手

原載於《陽光時務周刊》第38、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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