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4日星期六

《敢觀舞台》── 老樹盤根式人文關懷——談《白湖映像》與《月明星稀》 (2024.08.24)

 

2024年六月,有兩個相當有標誌性的香港劇場作品。它們是香港話劇團發表的《白湖映像》和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月明星稀》,分別探討過去、現在的香港,乃至人類在社會的生存狀態。所謂標誌性,是指兩劇都是出於資深劇場編劇對特定課題老樹盤根式的執着和探索,對於老觀眾老粉絲來說,特別有興味,段段會心微笑。

首先是陳麗珠執導的《白湖映像》。《白湖映像》中,觀眾看見的是陳麗珠如何在玩一個「尋找潘惠森」的劇場遊戲,通過拆解金牌編劇潘惠森寫於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的代表作「昆蟲系列」五部曲——《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螞蟻上樹》和《螳螂捕蟬》——重新拼湊出潘惠森的社會關懷和黑色幽默。然而,《白湖映像》不單純是「致敬潘惠森」,必須適時亮出陳麗珠劇場簽名式。陳麗珠是進劇場創作舵手,以「詩化劇場」風格見稱,儼然是香港劇場希臘女神般空谷幽蘭的存在。《白湖映像》如何揉合陳麗珠的優雅出塵、貫徹潘惠森市井兼粗口滿天飛的麻甩做派,成了重中之重,也是劇場再創作的最大挑戰。

明顯地,陳麗珠放棄了「理順」潘惠森「昆蟲系列」的故事,也不以「說故事」為目標,而是「剪輯」五段「昆蟲劇」片段縱橫交錯,互相打斷、互相搗亂又互相豐富。它們唯一的辨識度是服裝,《白湖映像》的服裝設計師是與陳麗珠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鄭文榮,全劇以莫蘭迪色調校出沉鬱的情緒色彩。不管是霧霾藍、暗磚紅、深瘀紫還是錫器灰,劇中的莫蘭迪色服飾都是一系列低飽和度、帶有灰色調的顏色組合。舞台燈打上去,不但失去濃重和明亮的感覺,更展現出凝重緊繃的中性色調。如齟齬母女的瘀紫色服裝,茶樓女侍應的暗磚紅色制服等。《白湖映像》差不多沒有哪個角色明亮醒神,大有萬馬齊喑的沉痛感。這種傷痛又關乎許多無形的困瑣,如《蜘蛛》中的年青人不可理喻地要到對面天台去,《螞蟻》女侍應不斷被畫外音監控的壓抑。他們都是火宅之人,背負着龐大的情緒陰影、苦無出口,有人嚎哭尖叫有人瘋狂奔跑。加上舞台傾斜轉台,暴雨天前中後狼狽漏雨,水桶列陣。人人千瘡百孔,內外交煎。

《白湖映像》固然都是潘惠森的「本」,更鮮活的是陳麗珠的「導」既有極簡的言語敘事,也有詩化了的人物側影。速遞員「依然」將打不開的雪櫃送上天台,間離化的演員帶着翅膀在劇場遊弋,劇末再現成為全劇的印記。至於《月明星稀》作為一個香港原創劇本,創作之前走訪德國柏林、西班牙基朗拿及英國各個城市,以田野調查為底本、書寫疫情後的香港本土情狀及香港人在世界各地的流徙。

千禧前後「臨流鳥」系列以來,陳炳釗藉劇場透視香港人身份,這也是陳炳釗長期的創作關注點。《月明星稀》的幾條主線——英國回流香港的阿遠面對家族遺產繼承與個人前路的抉擇、柏林兩名拮据女子如何相濡以沫、倫敦婆媳苦等在基朗拿工作的兒子/丈夫回來團聚,還有隱居蘇格蘭的香港作家何滅呢喃着過去。他們或有交集或有書信往來。聯合導演梁菲倚、盧宜敬,明顯受「臨流鳥」系列影響,傾向將香港人身份,展示出多種不確定和未完成的狀態。《月明星稀》的舞台設置甚至大有「臨流鳥」餘緒,都是陷進地下的奇異空間,遙遠呼應着「臨流鳥」的家族考古。

曾為「臨流鳥」演員的導演梁菲倚,在場刊的「導演的話」坦言,她對《月明星稀》中這群角色的理解,在很早階段便超越了籠統的「留下來的人」和「流徙之人」的二分——「一開始,我從對比的角度閱讀這些呈現出的群體形象,如回港人對離港人、生病者對照顧者、男性對女性、老年人對年輕人、思考者對行動者。」原在倫敦落腳的媳婦到基朗拿去,想與丈夫誕育下一代,想像孩子將來代表基朗拿這個加泰小城踢足球;跟隨香港作家何滅移居蘇格蘭的五千多本藏書,這些盛載着香港的文本,劇中人惘然不知如何處置;柏林雙姝到倫敦與四妹婆媳見面相擁,渾忘一切窘迫困頓;香港的兄嫂結婚生子,努力為生活打拼。不同背景和條件的角色,都別無選擇地作出選擇,即便有些選擇難以理解或如空中樓閣。

相對寫來駕輕就熟的《鐵行里》和與數據渾然天成的《會客室》、《100%香港》,《月明星稀》儼然是陳炳釗走出創作舒適圈的一次嘗試,通過調研書寫相對不熟悉的文化語境和移居生活。恰恰因為奇異的陌生感,《月明星稀》創作不免躊躇、略帶想當然,甚至有着「未完成」的青澀。然而,這種語焉不詳、渾渾沌沌,毋寧也是時代的倒影,終究沒誰可以一時三刻把「香港()」說得清。碰巧《月明星稀》的服裝設計師也是《白湖映像》的鄭文榮,於是我們又與莫蘭迪色相遇。莫蘭迪色再次造就角色們某些人格化條件,變成活生生情緒和血肉。

綜觀來說,《白湖映像》始於「昆蟲」終於「白湖」,遙遠的「白湖」似是昆蟲們的心靈烏托邦,平和寂靜、純淨永恆。昆蟲們則是香港小市民的縮影,深具九十年代草根階層於陋巷橫街喧嘩吵鬧的興味。《月明星稀》卻是千禧至今,香港人在大時代轉折中追求安身立命的「沉重的漂浮」,默默叩問真正的自由。自由與主觀客觀條件密切相關,如同劇中寄寓於不分輸贏的板手球(MATKOT) 遊戲、狂歡節般的嘉年華、圍成圓圈手牽手的加泰傳統舞蹈SARDANA,南飛的烏鵲懸停於此相遇相知,不必繞樹三匝,莫論何枝何依。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