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日星期五

我和柱子都一直在玩──林懷民談雲門2與伍國柱《斷章》(2013.11)


說起「雲門舞集」,大家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一系列名頭響噹噹的林懷民作品──從薪傳、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竹夢、行草等等──由1973年林懷民創辦至今,「雲門」這個台灣第一個職業舞團,在2013,剛好踏入四十不惑之年。對於「雲門」,大都被認為與中國文化淵源深厚,每每從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祭祀、藝術、文學作品中提煉素材,造就揉合現代舞與中國景觀的一道風景。實情是,雲門四十載,林懷民在本月為香港驕傲呈獻的,卻是「雲門舞集2」的《斷章》。

說起「雲門2」,林懷民劈頭第一句便道:「雲門2」是與「雲門舞集」完全不同的團體,它的美學和風格,都跟「雲門」不一樣。

雲門舞集的附團「雲門2」於1999年5月成立,藝術總監為羅曼菲,後來羅曼菲往生,林懷民續任總監之職。相對於母團「雲門舞集」,子團「雲門2」,特別強調深入台灣各地校園和社區,深耕各地。當中最為人熟知的「雲門2」年度公演「春鬥」,更以演出台灣年輕編舞家的作品為主,並曾廣邀黎海寧、古名伸、布拉瑞揚、鄭宗龍、黃翊等多位傑出編舞家為舞團編作,累積出風格迥異的豐富舞碼,展現出年輕舞者多元活潑的肢體能力。作為每年定期新作發表舞蹈平台,「春鬥」已然成為台灣觀眾年年期待的舞蹈盛宴。2009年,「雲門2」十週年公演「2009春鬥」,更演出了五個世代的作品,包括新作:鄭宗龍的《牆》,黃翊的《流魚》和林懷民《望春風》;以及經典作品:羅曼菲的《愛情》選粹,及古名伸的《緘默之島》。

編舞是因為我孤獨,我孤獨所以我編舞

從早期「春鬥」冒起的天才編舞家伍國柱,雖然早逝,然而他在舞蹈上別出心裁的創作,為「雲門2」帶來更多元的形體審美,其「困境美學」中的吶喊、跺腳、喘息、抖動、迴旋、孤獨、伸展、撫摸等肢體狀態,正如台灣著名藝評人盧健英的概括:「在伍國柱的作品裡,你一定可以看到伍國柱,也可以看到自己。看到每一個平凡的生命,如何為生存而佝僂、奔忙、跌落,與傻笑站起;然後繼續佝僂、奔忙與跌落,再傻笑站起的,下一個旅程。」林懷民認為,即將在香港公演的《斷章》,是「雲門2」一齣非常重要的作品:

「《斷章》中沒有故事,卻有很感動、很強悍的東西。《斷章》中所有事情跟動作都非常瑣碎。這也是很具時代氣息的──一個人、小事情、小孤獨──對於溫暖的渴望、一個人在街頭不知如何是好。故事性是完全不重要的,它所呈現的是比碎片更碎的斷片,像衣服、鞋子、頭髮那樣。更重要的是,雲門2的編舞家都是從《春鬥》這個項目出來的。雲門2跟大家想像的都不一樣,他們未必會講民族國家層面的東西。像柱子,他是德國編舞的背景,到雲門2來完成作品,他常說,編舞是因為我孤獨。我孤獨所以我編舞。柱子是在處理城市人恒常所必須面對的精神狀態。小小的動作,瑣碎得特別接近現代人。IT WORKS! 《斷章》是一個很特別的舞,我們看到很多講小人物、小悲哀的都是小品。我看柱子的作品,如《斷章》,就特別誠實、特別誠懇。」

說起來「雲門舞集2」與香港也有點淵源。2011年,「雲門2」赴香港演出,首度海外巡演以「生猛新鮮的魅力席捲香江」。2012年舞團首次美國巡演,受到觀眾熱烈讚賞。舞評讚譽「精煉、淋漓盡致」、「技巧高超,膽識過人」。紐約喬伊斯劇院演出一票難求,加賣站票。《紐約時報》讚譽:「才華洋溢,技術超群...... 雲門2的卓越應與世界分享!」那麼,《斷章》在2013來蒞香港這個熱廚房,又可以為香港帶來什麼啟示?

「《斷章》原名Oculus,拉丁文原義是「眼睛」;或指眼狀窗孔,也是羅馬萬神殿大圓穹頂毫無遮蓋的圓窗口。萬神殿的主體呈圓形,頂部覆蓋着一個直徑達43.3米的穹頂,穹頂頂部有一個直徑8.9米的圓形大洞 (Oculus),是萬神廟唯一的採光點,圓形的光綫從頂部照進建築物內,並會隨着太陽移動而改變角度,讓人感覺神聖莊嚴。也許編舞伍國柱是想說:在層層束縛的生命裡,也可以看得到天光,看得到希望。《斷章》所以在2013年到香港來,主要是進念的胡恩威點戲。在香港鬧哄哄的當下,說不定也來得是時候呢。」林懷民如是說。

不要EASY ANSWER

《斷章》的編舞家伍國柱,原是台灣表演藝術的傳奇。24歲,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開始學習芭蕾舞。把體重從96公斤減到76公斤,得到第一次上台的機會,決定以舞蹈為終身職志。他赴歐洲深造,取得德國福克旺藝術學院舞蹈家文憑。旅德期間多次返台為雲門2編作。34歲,應聘德國卡薩爾歌劇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媒體宣稱︰「伍國柱將帶領德國卡薩爾劇院舞蹈劇場走入新的歷史!」德國「劇場雜誌」曾盛讚伍國柱的編舞才氣直追當代荷蘭編舞大師漢茲.凡.曼儂。36歲,因病逝世。

有論者曾謂伍國柱的離開,對於台灣藝術界,尤其是舞蹈界是個損失,他代表的可能是不同於林懷民等人,風行多年但是了無新意的台灣現代舞主流的,一種新生代的舞蹈風格和語言,他的德國經驗絕對有可能開創一個不同於瑪莎.葛蘭姆的舞蹈語彙。有人甚至歸納「雲門」的林懷民早期作品,多把小說變為舞蹈,「雲門2」伍國柱的舞蹈,則把困境變為舞蹈。對於這種歸納,林懷民有這樣的感嘆:

「關於個人的東西,在我寫小說的歲月都處理完了。人們說雲門的早期作品傾向把小說變成舞蹈,實在有點以偏概全,我的東西一直有很強的故事性,像九歌,那是因為文化、社會的緣故。所以我看柱子的東西,就是覺得特別真誠,貼近生活,既個人又具普遍性。如果一定要把我和柱子放在一起,我會說──我和柱子都一直在玩──在編舞中不斷尋找、不斷改變。旁人總愛問我們:你要表現什麼?這證明大家要的只是EASY ANSWER。問題是,就是我編的舞,往往也只想到一個開頭,如何發展、如何收尾,卻完全想不到。硬要收也是很容易的,問題是收得好不好。當然,目前雲門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作品可以成為定目,在世界各地上演。而雲門2《斷章》,2004年在德國卡薩爾劇院首演,2007年在台灣演出全版,今年十一月《斷章》於香港首演。但這也只明了一件事,就是我和我的朋友都非常幸運,要多謝如來佛祖,完全不是什麼值得張狂的一件事。」

其實「雲門2」,一直為落實雲門為全民舞蹈的理想而不斷努力,創團迄今也以講座結合演出的有機形式,深入鄉鎮、校園推廣舞蹈藝術。學校、醫院、地震水災重建區、部落廣場,都是「雲門2」的舞台。2007年起,「雲門2」推出「藝術駐縣/市」活動。舞團進駐當地兩周,走訪縣內十餘個山地、漁村、鄉鎮、校園,舉辦各式免費藝文活動。從3歲到99歲的民眾都能體驗生活律動的快樂,落實藝術與生活的連結。十三年深入鄉里,贏得城鄉觀眾的熱愛,也提升了台灣地方文化的品質。許多從來沒有機會走進劇場的觀眾,因此有了生命中第一次與舞蹈接觸的經驗。

每一個作品都是遙遠的芬芳

林懷民雖云「雲門2」與「雲門舞集」是完全不同的團體,彼此美學和風格迥異,然而,卻不免互為影響。像林懷民的新作《稻禾》,在本月初在台東池上公演的版本,乾脆把舞台搬到稻田,實現在真實的田野上演「雲門」戲碼──

「我下個舞《稻禾》就圍繞台灣本土的生活環境,本土的元素非常重要,像香港就得讓廣東大戲先站好,然後再談崑曲。正因為這樣,我不做美國式的現代舞,我是做自己生活中的東西,我和柱子的角度和手法不盡相同,但我們關注生活的出發點是一致的。至今我還不知《稻禾》該怎麼弄。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去編舞啦。每一個作品都是遙遠的芬芳,需要你去摸索,就像在叢林中找路,慢慢作品會出來。芬芳永遠是遙遠的東西,給你一個方向去冒險。有時候,一兩年後重看自己的作品,會恍然大悟,啊,原來是樣呀?!我發現,構思得愈清楚的作品,結果往往非常糟,因為我只用最短的距離去探究它。我喜歡冒險,最好把自己嚇個半死,《稻禾》也只是一個冒險的方向。」

像「雲門」《九歌》就蘊含史詩式故事,而且即使面世了十多年、其間不斷重演,《九歌》還不斷給他驚喜。就是荷花,也會跟氣流、空間之間了產生微妙的化學作用,一切不能計算也不能預測。所以林懷民對於《稻禾》,也只是模糊地想到要用客家歌為基本元素;客家歌放得悶了,又換流行曲的卡拉來聽聽看,竟發現原來也很好玩,卡拉加麥田也不壞啊。

「我和柱子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做作品並不是要把事情”搞定”,我不會想要什麼創作方程式,做創作就是先隨便訂一個邊界,然後在邊界中整頓自己、折磨自己。限制的訂立,像客家歌在《稻禾》,便是要用來破的。雲門是時代和台灣共同灌溉出來的一朵花,但我永遠覺得雲門的突破不夠,我還在學習實驗好多東西。當時的某種決定,可能是想解決自己某種欠缺,如對中國文化的無知等,所以慢慢讀、慢慢編(舞)。劇場的特性就是如此,永遠只得一次,然後就在空氣中消失。當你不斷演出也不斷修改,就不斷吸引更多人跟作品產生感覺,再變成共同記憶和文化土壤。因此,從我的眼睛看來,大家認為很成功的雲門作品,都是千瘡百孔的。當然有很多語境,我是再也回不了去,像世鈞跟曼楨一樣回不了去。」說着林懷民竟文藝腔的嘆息着。

後記:

1999年,即是「雲門2」創團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在香港藝術節接觸到「雲門」的《焚松》。坐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三樓的學生席引頸張看「雲門」時,還不知道「雲門」大有來頭,只是少年心性覺得「雲門舞集」一名實在太酷,「雲門」既出於《呂氏春秋》「黃帝時,大容作雲門,大卷……」。看來,這個台灣現代舞團,實在太有趣了。

2013年,終於在一家富有老上海、舊香港情調的apartment與林懷民進行訪談,不遠處就是誠品落戶的希慎廣場和人山人海的銅鑼灣鬧市。城市喧鬧聲中,林懷民像個好奇的小孩,不斷好奇的追問香港的種種──「佔領中環」有夠多人支持嗎?香港的「同運」(按:同志運動)發展得如何?同志家長有沒有出來表態支持?廣東大戲你有去看嗎?說到高興時還打了我兩下。在我眼前的「華人第一編舞家」林懷民,的確是性情中人,席間說到柱子,不免有點神傷,還惋惜的道:「如果柱子沒有走,一定席捲歐洲舞壇。」

原載於《號外》446期。

《文化KO》--想像的本土與骯髒物(2013.11)


學院散炒,經常會遇上「年年開新科」的挑戰,這邊廂「藝術評論」剛唱罷,那邊廂「香港文化政策」又要登場。課堂講課,除了傳授知識,真正功夫在於感染和培養受眾對特定課題的敏感,以至真正的關心,同情共感。

上回,敝欄才剛說過,香港一直缺乏現代意義上的文化政策,更無所謂成與敗。實情是,香港沒有文化局,種種涉及「香港文化」的政策,分別散落在城市規劃、古蹟保育、藝文撥款、廣播政策等看似互不干、各不相屬的香港社會系統和行政架構當中。只要睜開眼睛看看周邊點滴,赫然便會發現──你不關心(文化)政策,(文化)政策卻很關心你。換句話,也可以這樣說──你不關心文化政策的缺席與否,文化政策的缺席卻很影響你。此話怎講?

「文化本是平常事」(culture is ordinary)是文化研究系、入門第一課的修煉基本功。根據「最低限度的定義」(minimum definition),所謂「文化」是指一套體系,涵蓋精神、物質、知識和情緒特徵,使一個社會或社群得以自我認同。文化不單包括文學和藝術,也包括生活方式、基本人權觀念、價值觀念傳統與信仰。至於「文化政策」,更應該是指一個社會為了迎合某些文化需求,通過該時期可以取得的物質資源和人力資源的最優化調動,因而制訂有意的、特定的措施,以及干預的或不干預的行動的總和。

普羅大眾可能對「文化政策」四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實情是,我一講到利東街與囍歡里、菜園村與反高鐵、地產霸權與油街藝術村,這些無日無之又令人火滾的實例,就儼然是香港文化政策(缺席)的一系列的倒影。正如龍應台在《百年大計——請從文化始》就曾明確指出:「現代政府是一個龐大複雜的機器,內部有無數的輪子照著自己的規律在運轉。當這個龐大的機器結構裡沒有文化政策這個輪子的時候,文化是有可能被整個機器輾過去的。」

於是,踏入了新開年的九月,我彷彿陷入了一連串冤假錯案和鐵屋吶喊中。這一周有人打郊野公園的主意;下一周九龍東的大磡村說要被蓋孔廟,與黃大仙廟志蓮淨苑連結成民俗文化圈;再下一周官塘仁信里國際鴿舍被無情逼遷,香港最後一家賽鴿店的(即將)消逝,標誌着一個古老行業的滅亡!單看官塘仁信里的個案,有關當局在沒有任何數據、調查的情況下,就揚言國際鴿舍的白鴿會傳播禽流感。事實上,香港多次爆發禽流感,在仁信里經營長達34年的國際鴿舍,卻沒有發現過一隻帶菌白鴿,也從來沒有把鴿子放出來活動。所有鴿子均有定期注射疫苗,並由漁護處定期確證其衛生安全,合符標準。

而在經濟掛帥的香港,以國際鴿舍為代表的「老行業的社會意義」,不但一直沒有被正視;在發展巨輪中,諸如小販、補鞋匠甚至街市,更容易被錯認為是「不潔」、「無用」、「過時」、「窒礙社會發展」的骯髒物。1966年,英國文化人類學傳統的領導學者之一的瑪麗‧道格拉絲(Mary Douglas),在《純潔與危險:污染與禁忌的概念分析》(Purity and Danger: An Analysis of the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Taboo)一書指出,人類的「骯髒觀」,這種社會/身體的象徵系統中,純潔和乾淨其實是在宣示著自我的界限,而禁令與污穢卻反映、傳達出某種社會結構不論內在和外在的區隔與矛盾,透過這種區隔純淨與污穢的象徵體系,社會結構得以不斷自我延續。因此,究竟什麼是潔淨、什麼是骯髒?一切皆不必然有本質,都是以脈絡作決定。這個「不潔」或「不妥當」的認定,多出自於不合「常理的位置」。

諷刺的是,晚近由於急劇的社會變動,香港人開始重新「懷緬」或「消費」一些老行業,諸如麥芽糖、雪糕車、磨利刀和綉花鞋。幸運的如「翻新」成功的先達商店綉花鞋,昂然躋身香港文化創意產業洪流,旅遊化成「香港終於有手信」的「手作仔」代表;天橋底補鞋佬,則急速被地鐵連鎖修補鞋履的大集團所取替,從此絕跡江湖。問題來了,就着「衞生」與「骯髒」的概念,究竟是否一些乾淨企理、光鮮體面的營生才有(被)轉型的價值?基層消費、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的行業,則可生死由之?

有趣的是,就着類近的話題,梁文道在《他想開咖啡店》一文中就談到,香港從燒臘、花牌、點心、手造皮鞋到冷氣工程,皆愈來愈少後繼者。大家對於紀錄這些式微行業的興趣,似乎大於繼承。一切可能源於香港式懷舊,似乎停留在「想像中的本土」:「原來這就是想像中的本土,古老但要乾淨,又符合我們一貫的秩序觀念,又有不流行不骯髒的老風情。當年拆除城寨的那個香港,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今天的香港。批評城寨,請先回去研究一下它的歷史和面貌;懷舊,也請回想我們願不願意加入那個老舊的傳統。」

當然,世界其他地區也有類似的文化保育問題,如台灣的打草繩、草鞋業、茶業、手抄紙業、米粉業、打鐵業、石材工藝業、菸業、糖業、布袋戲、筍乾業、小吃業等。在相對開放的文化政策、多元的社會價值觀之下,各自默默找到一席之地。官塘國際鴿舍的淡出,又為香港帶來什麼啟示?


延伸閱讀~

日常生活的文化願景

文:小西

文化政策,似遠還近。

去年香港特別行政區長官提出,要重組政府架構,並新設文化局,曾引起文化圈以及社會人士熱烈討論,廻響甚大。連帶地,社會上也多了有關文化政策的討論,實在值得高興。不過,對於不少人來說,文化是冥王星的礦石,離自己很遠,跟自己的生活無關,更莫論文化政策了。雖然,有關文化政策的討論在香港起碼有二十年之久,但討論一直局限在文化藝術界內,沒怎樣引起公眾關注。然而,跟過往的討論有點不同,去年因為政府計劃另立文化局一事而掀起的文化政策討論,卻終於有「入屋」之感。

記得去年電台有「烽煙」(Phone-in)節目談到文化局,當節目嘉賓提到文化政策不止是藝術政策,也跟人們日常生活的文化素質以及個人的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有關,文化政策不單管藝術,也管社區內的一棵老樹,有「烽煙」進來、強調「自己沒什麼文化」的聽眾恍然大悟:「咁又幾好喎!」(這樣說來,真的挺不錯呵!)然而,差不多在同一時期,有一次有關文化局與文化政策的研討會上,我也曾碰上一位剛自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的年青人,在聽罷會上各路英雄就着文化政策與文化權利的高談闊論後,這位年青竟一臉惘然的說:「乜文化政策唔係只關藝術事嘅咩?」(文化政策不是只跟藝術有關的嗎?)可見,文化政策在香港有「 入屋」的潛能,卻仍在「屋外」。

但為什麼說「文化政策,似遠還近」呢?正如同文梁偉詩所指出的,除了體現於民政事務署、藝發局、西九管理局等直接管理本地文化藝術事務的政府部門或法定機構,本地的文化政策也體現於政府有關郊野公園、城市保育甚至國民教育等等各方面的政策。換言之,文化政策中的文化,不單指藝術,更指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的文化。按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UNESCO) 的定義: 「文化是一套體系,涵蓋精神、物質、知識和情緒特徵,使一個社會或社群得以自我認同。文化不單包括文學和藝術,也包括生活方式、基本人權觀念、價值觀念、傳統與信仰。」

雖然,文化政策看似分散於社會上的不同領域,但正如龍應台在〈文化政策,為什麼?〉中所指出的:「文化政策是一套聰明的辦法去實踐一個社會的文化願景」。但何謂「文化願景」?通俗一點說,就是我們希望過一種怎樣的生活?若果人們希望在努力打拼事業之餘,還能夠過着豐富的社區生活,足夠開明的政府則會透過城市規劃、共公空間、古蹟保育、社區建設甚至交通運輸等各方面,把人們的文化願景翻譯成具體的政策。

根據英國文化研究學者Jim McGiugan的分類,文化政策可以分為國家話語、市場話語與公民話語等三種類型。簡言之,國家話語是以推動(民族)國家文化的建構與發揚為目的,市場話語是以經濟的邏輯來規劃文化發展,而公民話語則以打造一地公民文化為念。三種話語代表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化願景,雖然在現實中,這三種文化政策話語往往以混合的方式,滲透至生日常生活的不同領域。

就市場話語而言,追隨創意及文化產業論述近十年來在亞洲地區的興起,香港政府近年也開始大力倡議創意產業、創意城市等過去三十年來在文化政策領域內的當紅論述。在新一輪的創意產業潮中,文化變得有用,被視為有價,一方面人們相信可以通過將文化產品產業化,為中小企甚至政府創造營收利潤。另一方面, 則「以文化包裝產業」,或「把產業整合到地方的文化特色之內」(按台灣前文建會主委陳其南的用語,即「產業文化化」)。就此而論,由利東街變身而成的「囍歡里」、由尖沙咀前水警總部改裝而成的「1881 Heritage」等所謂「古蹟保育項目」,都可謂近年的表表者。這些古老建築之所以被保留下來,主要是因為它們在歷史文化上的特色,可以增加這些建築的經濟價值。

至於國家話語,則散見於特區政府近十年來的種種國民教育舉措內。政府去年企圖於中小學強力推行的德育及國民教育科,自然是當中的佼佼者。但與此同時,國民教育也見於兩間免費電視台晚間新聞報道前的宣傳片中,以至一直在民政事務局的支援下所舉辦的種種學界與民間的國情學習團。

至於公民話語,秉承殖民地時期的文化政策理念,香港政府一直將文化視為「恢復市民精神與體力」(Recreation)的文娛活動。結果,民政與文化政策長期渾然不分,跟歐美國家倡導的、以公民增權(Empowerment)為目的的公民話語剛好相反,現有的文化政策並不鼓勵積極的公民參與。簡言之,文化政策往往淪為馴化政策,時刻為社會打造無害的「公民」。

回到文首提及那位自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的年青人的問題。無疑,藝術政策的確是文化政策不可或缺的構成部份,但當文化工作者向政府部份努力爭取資源的時候,他或許該先先問問自己:他的文化創造到底體現了一種怎樣的文化願景?通俗一點說:他到底希望香港市民過一種怎樣的生活?

原載於《號外》446期。

2013年10月29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 圓滑(2013.10.29)



香港作曲及作詞家協會(CASH)剛於上周公佈本年度入圍「最佳歌詞」的五強名單,包括周耀輝〈嚣張〉、林一峰〈時間囊〉、藍奕邦〈為執着乾杯〉、翁慧韻〈驚動創造〉等。五強中敝欄談過最前面的兩首,即〈嚣張〉〈時間囊〉。最有趣的,其實不是本屆入圍五強水平參差得嚇人,而是其中較醒目的作品,都不屬傳統的「大路情歌」。也讓我注意到,除了黃耀明陳奕迅麥浚龍,盧凱彤近年似乎成了詞人最願意投放「實驗詞」的歌手。老搭檔周耀輝以外,這一年還有林夕。較早前林盧合作的〈燈下黑〉,用「光影」「明暗」的複雜黏連談情人之間的矛盾關係,最近發表的〈圓滑〉更貫串「圓」的意象,談感情中的互相傷害、互相扭曲,冷峻動人──

「不屈不撓想跟你合抱 但硬直樑脊快將折斷 不偏不倚想親你右耳 但若被輪廓刮損 如何能圓我這偉大素願 隨緣滑過眉頭額角 沿着你弧度去迎合你 我沒頭沒尾 如像氣球習慣沉住氣 我又甜又美 不過又討厭自己那樣油膩 最後圓潤到 難辨我們是我還是你 最後圓滑到 無視我存在也無礙你 企亦無力企 手太滑 想抱住的 跌落何地」

〈圓滑〉第一句已捉住我耳朵:「不屈不撓」,好像從來也沒人用來描繪擁抱的困難?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弧度」。因此,「不屈不撓」、「硬直樑脊」不幸成了與人相處的障礙,硬要把兩個硬頸倔強的人放在一起,「快將折斷」「輪廓刮損」大概是命數。如果為了一圓素願,乾脆磨平一切稜角,換作「圓滑隨行」又如何?還不是「沒頭沒尾」、「又甜又美」、「企亦無力企」、「難辨我們是我還是你」。於是,女主人公陷入了兩難,相愛,慢慢從互相傷害到苦苦遷就。

〈圓滑〉首段調動了「圓」一字的種種可能。現代漢語中,「圓」是名詞也是動詞。換句話說,「圓」指形狀,也有圓融、償願的意動用法。詞中當然也少不了「圓滑」與「圓潤」的形容詞用法。〈圓滑〉第一部分末段甚至滑稽地談到,太遷就對方「弧度」,結果只落得「企亦無力企 手太滑 想抱住的 跌落何地」的下場。最令人難以釋懷的,自是「我又甜又美 不過又討厭自己那樣油膩」。「油膩」是食物給味蕾口腔的感覺,也是物料的手感;「油」則是過剩、「膩」更是生厭的心理感覺。如果「圓滑」原指一種處世手腕,那麼,在〈圓滑〉中反倒輸了自己。〈圓滑〉第二部分自有分教──

「指尖不修剪彷似利器 纏綿時稜角擦傷面皮 芳心不扭曲只襯自己 如維持樑脊挺起 如何能陪你去笑臉 嬉皮 能圓滑過便容易過 承受你能令我成大器 要沒頭沒尾 忘掉我從未對誰服氣 要又甜又美 只要別討厭自己那樣油膩 要是圓熟到 難辨我們是我還是你 要是圓滑到 停在哪兒在哪兒漏氣 企亦無力企 想我亦 不再認得喜歡過的你 即使愛到死」

〈圓滑〉第二部分繼續由刺傷、刺痛開始,「利器」和「稜角」依然是元兇。可是,女主人公開始想要不執着於相戀,「芳心不扭曲只襯自己」可以嗎?沉得住氣承受你或許「能令我成大器」,但這想的「大器」值得不惜一切去「成」嗎?最後,〈圓滑〉的反省非常有力,這樣下去,即使愛到水到渠成、即使舉案齊眉,心已盲,自我的淪喪,終於「想我亦 不再認得喜歡過的你」。

說到底,我是一心一意認定〈圓滑〉是〈燈下黑〉的姐妹作。〈燈下黑〉的「如此磊落 剩餘我軀殼 看燈下被遙控的陰影 不肯脫落」,其實很莊子,如同莊子〈齊物論〉中「罔兩問景」的故事,所謂「罔兩」就是「影之影」──

當影子動時,影之影亦被牽動,所以影之影對影子抗議:「你行止不定,起坐無常,怎麼這樣沒有獨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道:「你不能怪我啊,我是有所待(所待,指形)才如此做的(如影隨形 )。」原來形止,影亦止,影之影也跟著停下來,影子又道:「但你也不能怪他,我所待的那個(指形),他也有所待。」影子不能作主,所以叫如影隨形,而形體也不能作主,所以是「形與影競走」,人間複雜的人際關係,就像追逐影子。我們都是別人的影子,叫罔兩。

〈圓滑〉

曲:盧凱彤
詞:林夕
唱:盧凱彤

不屈不撓想跟你合抱 但硬直樑脊快將折斷
不偏不倚想親你右耳 但若被輪廓刮損
如何能圓我這偉大素願

隨緣滑過眉頭額角 沿着你弧度去迎合你
我沒頭沒尾 如像氣球習慣沉住氣
我又甜又美 不過又討厭自己那樣油膩
最後圓潤到 難辨我們是我還是你
最後圓滑到 無視我存在也無礙你
企亦無力企 手太滑 想抱住的 跌落何地


指尖不修剪彷似利器 纏綿時稜角擦傷面皮
芳心不扭曲只襯自己 如維持樑脊挺起
如何能陪你去笑臉 嬉皮

能圓滑過便容易過 承受你能令我成大器
要沒頭沒尾 忘掉我從未對誰服氣
要又甜又美 只要別討厭自己那樣油膩
要是圓熟到 難辨我們是我還是你
要是圓滑到 停在哪兒在哪兒漏氣
企亦無力企 想我亦 不再認得喜歡過的你
即使愛到死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10月27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後進念時代」的《半生緣》(2013.10.25)


去年,香港實驗劇場旗艦劇團進念.二十面體創團三十周年,重新排演2012版《半生緣》。脫胎自張愛玲同名小說的《半生緣》,原是進念實驗經典「張愛玲系列」的戲寶之一,2003版與中國國家話劇院合作的《半生緣》,可謂香港「文學劇場」的巔峰之作。2012年,進念重演《半生緣》,2013又再演一回。珠玉在前,究竟2012、2013的新版《半生緣》(下稱「新版」),能否帶來新意?

戲劇評論家林克歡,曾經把胡恩威等在《東宮西宮》前後一系列的創作風格命名為「後進念」。所謂「後進念」,專指九十年代末,進念開始告別創團以來概念化前衛舞台風格,轉而以專業演員明星幕後人員的參與招徠和提昇,尤以胡恩威自2003年出任節目及創作總監以來的《半生緣》和《東宮西宮》這類計算精確的演出為甚──2003年葵青劇院版《半生緣》由林奕華胡恩威聯合編劇及導演,採取了在適當篇幅、盡量保留張愛玲文字最原汁原味的舞台技法──包括由張艾嘉「旁白」、聲演原著中敘述者的世故旁觀,演員劉若英等在擺放着六千書冊的書櫃前輪番唸出《半生緣》的文字對白,再加上文字投影和特定符號如紅手套的着墨,成就一次令人目眩神迷的《半生緣》劇場再現。

2013版《半生緣》,基本沿襲2012版的結構,除了保留「巨型時鐘所意味着的時間意識」的胡恩威簽名式,在整體處理和場面調度上,主要有着相當具節奏感的「演」和「唱」兩部分的劃分。

「演」的非線性敘事,大刀闊斧地剪裁出簡約的「世鈞X曼楨」感情線,與2003版的側重點明顯不一樣,只是交代出二人相識、互生情愫、買戒指訂情,並完全略去「曼楨跟世鈞回南京見家長,沈父赫然發現曼楨是曼璐之妹,而沈父又竟是曼璐恩客」的致命情節。一身血紅打扮的曼璐如同厲鬼形象、暴烈的色彩與怨毒的復仇拷問(按:大意是為何妹妹可以做烈女,姐姐卻生來是個娼婦),反倒最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新版」卻嘗試講及原著極少為人提及的重要情節──曼楨爭子。原著中曼楨在曼璐死後,曾短暫地以「鴻才兒子的生母」身份,留在祝家照顧孩子,最後打官司爭回親生兒子的撫養權。

「唱」的部份,「新版」《半生緣》加入了江南彈詞曲藝說唱。金麗生、郁群兩位彈詞家「兩人雙檔」,在《半生緣》以彈詞的形式不斷插敘倒敘關鍵情節,如曼楨被姦污禁錮、曼璐向世鈞騙說曼楨已嫁豫瑾等。有說有唱的彈詞,表演風格比較冷硬,使得悲劇情節的敘述傾向客觀。大有進念在《萬曆十五年》運用「講波」(即足球評述,以「牆外音」描述戚繼光參與倭寇之役)敘事之風。「新版」《半生緣》故事斷裂的縫隙,用「唱」的形式來補足,如同古希臘戲劇中的歌詠團,擔負着敘事者的職能。有趣的是,2012版運用了文化中心大劇院旋轉舞台,把舞台平分為「50%+50%」的旋轉兩半,「演+唱」相對有機地被組織起來。2013版則只是安排彈詞老師在舞台一隅,感覺較為零散和區隔。

至於金燕玲的角色,原是一名冷眼旁觀的優雅歌者,在整齣《半生緣》穿插唱歌。全劇藉着歌曲如〈summertime〉〈期待星期日〉等勾勒出情節發展、情感推進,是原著第三者聲音的「歌聲版」再現。正如世鈞向曼楨示愛之後,張愛玲這樣寫道:「他從前跟她說過,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渡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可是,末段曼楨說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全劇卻以〈玫瑰人生〉作結,把鬱悶沉重的現場氣氛打破,卻稍嫌格格不入。

細心的觀眾甚至會注意到,曼楨在老家吸引「前準姐夫」豫瑾的換電燈泡一剎,「新版」的曼楨再沒有戴上2003版搶眼的「紅手套」,全因為「新版」《半生緣》其實把曼楨的感情線,處理得相對平淡、齟齬不斷。而「紅手套」的缺席恰恰淡化《半生緣》故事的夢幻成份,傾向面對現實。把顧沈二人沒結果的感情關係,從歸因於命運播弄拉回彼此的不信任不諒解,乃至於性格上的軟弱執拗。從這方面細看,「新版」對於《半生緣》主旨的把握,明顯來自2003版另一位編劇兼導演林奕華,對張愛玲原著的解讀。

林奕華在〈性格,決定了愛情和命運──我與張愛玲的《半生緣》〉(2004)曾經指出,《半生緣》並非一部講述由「時間的錯誤」所導致的愛情悲劇,而是一部關於「性格決定愛情命運」的著作,並指出《半生緣》的禍根,壓根兒埋在世鈞不夠坦白、好勝軟弱的性格裡。因此,「新版」也大篇幅地加強了石翠芝的戲份──一個不討喜、毫無性格可言的小鎮大小姐,竟然與沈世鈞結了婚!從進念對翠芝平庸乏味的鋪寫、世鈞半推半就的娶了她,才赫然暴露出沈世鈞的浮躁和脆弱。相反地,「新版」版一直加強原著中曼楨堅靱、強悍的女性特質的刻劃。由始至終,曼楨都沒有「認命」,「認命」的反而是自謂「如今有大貝二貝(按:世鈞子女)也不錯」的世鈞。

總括來說,「新版」自然是想要在2003版的成功基礎之上再進一步發揮、推陳出新,成就了對《半生緣》嶄新的審視角度和風格化演繹。然而,「新版」所理出的敘事節奏雖則明快,但重點卻不斷搖擺。加上彈詞、時代曲與演出的部分,在腔調情志上不盡融貫。大概,再也回不去了,最後感動人的,還是張愛玲。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2013年10月15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 差詞(2013.10.15)



上回敝欄談到黃偉文為CALLSTAR所寫的〈薄情歌〉,乃是粵語流行曲的自述,從而探討粵語流行曲似乎「由盛轉衰」的命運。同一大碟《CANTOPOPSIBILTY》原是一張概念專輯,專門探討關於粵語流行曲的種種可能性,包括在編曲、吟唱上的特點──〈音樂殖民地〉回顧音樂載體從卡式盒帶到CD再到YOUTUBE的演變,〈老調兒〉展示中國風的粵語歌傳統,〈自由軌道〉談人聲合唱,〈六神合體〉甚至把幾種編曲手法共冶一爐。其中以〈差詞〉談寫粵語詞難度的,更是非職業詞人,是 CALLSTAR的唱片監製簡。

我一直對「以詞論詞」、「以歌論歌」的作品深感興趣,全因為「以詩論詩」、「以文論文」確是自古以來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杜甫《戲為六絕句》的「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每次讀之都令人會心微笑之餘,當代文學甚至誕生莫言「以小說論小說」的《酒國》。香港粵語流行曲作為大中華世界流行音樂工業的先鋒,隨手能舉出的就有黃偉文的〈忘記歌詞〉、林海峰的〈流行曲〉,小克的〈Allegro Opus 3.3am〉。黃偉文追問「將語言淘汰了都可震動你麼」,林海峰則大量鋪陳列舉出一首流行曲所需要具備的條件,清唱震音假音三連音勵志淺白慘情易記易唱等等。小克更以一首詞的篇幅,概括出香港流行詞人及詞風。

那麼,在〈薄情歌〉之後,同碟的〈差詞〉乾脆以門外漢角度談填粵語詞之難──「最想寫一首講自己嘅歌 唱作歌手呢一個名 型喎 其實我認真 不過寫親都瞓 其實好羡慕果啲英文歌 就算點寫都不怕音填錯 求其baby baby baby 咁就一首歌 粵語有九聲容易拗音 唱七八九要好小心 呢句 容易錯音 填鄧凳定燈等 Where did u go What have u done hookline最好填英文 反正人人易唱易記 一樣完美」

〈差詞〉明顯是一首遊戲之作,講述一名業餘愛詞者嘗試填詞的經過。所以從首句開始已不求合音,直接填上「唔啱音」的「嘅歌」,及後更有鬼聲鬼氣如洋人講中文的「其實好羡慕果啲英文歌」、「咁就一首歌」、「要好小心」。情況一如教會中文聖詩,甚至香港漫畫《春田花花幼稚園》的校歌「鵝悶時find lock滴hold耳痛」(按:「我們是快樂的好兒童」)。〈差詞〉在玩笑中,亦點出填粵語詞之難在於粵語有九聲,相對於普通話的「平上去入」四聲,甚至英文歌詞,限制更多,又容易有拗音。借用黃偉文在拙作《詞家有道》的說法,粵語流行歌詞幾乎是華文世界中最綁手綁腳的韻文。

〈差詞〉第一部分談過粵語流行歌詞的音韻,第二部分開始深入粵語流行歌詞的語言問題。首先,廣東話「言文分家」,香港人打從說話、寫字之初已習慣了這套潛規則:講的是口語、寫的是書面。這樣,粵語流行歌詞究竟填口語好還是書面好?書面化即使不如〈啼笑因緣〉的「赤絲千里早已繫足裡」,也有林夕〈一絲不掛〉的「以為青絲不要用上餘生來量度」,口語化則有黃偉文〈你唔愛我啦〉的實驗「是但啦算數啦唔煩你啦 你唔愛我啦」,兩者跨度橫越太平洋。於是,〈差詞〉乾脆把「是但啦算數」入詞,再加入一系列國語句子、詞組,實現粵語流行歌詞的文白夾雜──

「粵語分書面口語好麻煩 用晒啲口語又好似好唔慣 文法唔簡單 寫得好又無人讚 試過寫一首歌坐左成晚 熱血啲寫關心社會 贏讚 人人嫌情歌寫爛 明明係聽慣 粵語有九聲容易拗音 唱七八九要好小心 謹記 唔填錯音 填鄧凳定燈等 填不到啦填普通話 又典雅又大中華 反正人人熱愛台妹 一樣完美 用粵語嗎太粗鄙啦 中國風好怕之乎者也 寫愛情又易老土 中文特別肉麻 是但啦算數啦 寫詞先生 我服咗你啦 不會填詞唔係我差 係廣東 話不會填詞唔係我差 係廣東話」


〈差詞〉最後發現粵語流行歌詞實在太難填,不如引入所謂「中國風」,令「又典雅又大中華」。其中「填不到啦填普通話 又典雅又大中華」「台妹」「完美」用國語唱,「太粗鄙啦」「我服咗你啦」依然鬼聲鬼氣、荒腔走板,令人莞爾。〈差詞〉末段,初學者終於投降,只有心悅誠服向一眾華文世界中最綁手綁腳的韻文創作藝術家致意──因為有香港詞人,粵語流行曲才有各種風格參差的詞,也不出差池和差(的)詞。

〈差詞〉

曲: Cousin Fung@goldEN 詞:簡 唱: C AllStar

最想寫一首講自己嘅歌 唱作歌手呢一個名 型喎 其實我認真 不過寫親都瞓

其實好羨慕果啲英文歌 就算點寫都不怕音填錯 求其baby baby baby 咁就一首歌

粵語有九聲容易拗音 唱七八九要好小心 呢句 容易錯音 填鄧凳定燈等 Where did u go What have u done hookline最好填英文 反正人人易唱易記 一樣完美

粵語分書面口語好麻煩 用哂啲口語又好似好唔慣 文法唔簡單 寫得好又無人讚

試過寫一首歌坐左成晚 熱血啲寫關心社會 贏讚 人人嫌情歌寫爛 明明係聽慣

粵語有九聲容易拗音 唱七八九要好小心 謹記 唔填錯音 填鄧凳定燈等 填不到啦填普通話 又典雅又大中華 反正人人熱愛台妹 一樣完美

用粵語嗎太粗鄙啦 中國風好怕之乎者也 寫愛情又易老土 中文特別肉麻 是但啦算數啦 寫詞先生 我服左你啦 不會填詞唔係我差 係廣東話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

2013年10月5日星期六

《文化KO》--文化政策中的思想癌細胞?(2013.10)

(圖:高塘口@西貢東郊野公園)

郊野公園被擺上枱,政府似要積極討論郊野公園用作建屋用地的可能。縱然,前天文台台長林超英哀嘆這是「思想癌細胞」,根本「諗都唔可以諗」,可是香港卻彷彿正式進入魔幻現實的世代,今天才有朋友笑言,下一個「獵物」說不定是馬場。一切看似匪夷所思,實情是當「文化觀點」沒有進入文化政策時,不管是舊區重建還是土地徵用,無一不理所當然地掉入經濟掛帥、遇鬼斬鬼見佛殺佛的發展巨輪。

話說,本年六月被倡議改名為「囍歡里」的灣仔利東街(又稱囍帖街或印刷街),由於市區重建計劃,罔顧利東街昔日為著名囍帖印刷及婚娶用品銷售門市集中地,於2005年11月實行業權復歸政府所有,使有關老店絕跡,並於2010年初封閉。最滑稽的是,市建另一邊廂,卻銳意將原來生機勃勃的囍帖街「標本化」,表示重建項目將命名為「囍滙」(THE AVENUE),將發展成住宅;基座商場部分,則命名為「囍歡里」(AVENUE WALK),強調建築上將採用灣仔特色的窗花及舊香港戰前階磚等;利東街的重要傳統事物,亦將安置於博物館,成為歷史文物,以保傳統風貌云云。

看上去很美,「囍歡里」背後的邏輯,明顯赤裸地把活生生的人殺掉後木乃伊化,恐怕實在難以令人「喜歡你」。鬧劇更無日無之,正如被倡議要發展成為「九龍的中環」(按:「起動九龍東」計劃)的官塘舊區,八月便傳出將來要易名為「街坊街里」的奇聞。虛假的街坊溫情、肉麻當有趣的命名無日無之,借用香港著名文化評論人黃英琦去年在〈文化局三問〉的描述:

「政府部門不去學習保養樹木,卻會馬上砍掉生病的老樹;市建局在重建項目中,把整個社區的歷史文化和本土經濟(如喜帖行業)連根拔起;漁護署官員不會用多少力氣阻止大浪西灣的公共海灘遭業主擅自以運輸車輾過,面對發展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而非常被動;地政總署官員對新界丁屋失控的僭建,多年來隻眼開、隻眼閉,卻對停泊在南丫島榕樹灣的四十多輛單車開刀,並即場充公和壓扁……。」

近年政府轄下的重建計劃中,較有好下場的算是灣仔藍屋,是晚近「留屋留人」成功個案。藍屋是一列位於香港島灣仔石水渠街72號至74A號的唐樓。藍屋現已被列為香港一級歷史建築,因外牆被塗上藍色,故名。最初的重建計劃,擬定將藍屋內最有特色的木製樓梯、天花和內部結構作出更改或拆除,原有的居民將不會獲准在原處居留,附近的車房和小商戶更會被淘汰。為免社區網路將會被完全破壞,重建後淪為一座古蹟空殼,2010年聖雅各福群會提出申請,將藍屋活化成民間生活館,並會首次採用「留屋留人」的方式,包括藍屋、黃屋及橙屋的14戶居民繼續留住,並獲加建獨立洗手間、升降機及消防設施,並保留原有的香港故事館及導賞團,每周五的黃昏,藍屋更在小食店及糖水店之間舉行黃昏音樂會,成為與藝術中心、演藝學院遙相呼應的灣仔人文風景。

灣仔藍屋個案的啟發性,在於保育與人文社區可以有機連結在一起。正如剛於九月底因不獲資助而要遷出油麻地上海街404號的活化廳,恰恰便是將社區藝術與群眾串連起來,不論是邀請視覺藝術家為街坊設計月餅、舉辦雪糕車賣雪糕活動、六四單車遊行,還是出版《活化報》,皆是人文社區深耕細作的文化成果。從灣仔藍屋與活化廳的示範中,我們重新發現文化不是建幾個音樂廳或博物館裏,文化也不是可有可無的餘興和奢侈品,而是生活內容和質量。不幸的是,一切卻完全被(缺乏)文化政策所左右。

暑假的「文藝復興夏令營2013」,其中「文化政策」環節邀請了香港的茹國烈、黃英琦、周俊輝和台灣文化部李應平,談「香港文化政策的成與敗」。開講時,香港代表劈頭第一句便笑翻全場:「香港一直缺乏現代意義上的文化政策,何來成與敗?」笑語背後其實盡是蒼涼,香港只是各種各樣的管理局(如西九管理局)和發展局(如藝術發展局),各據山頭互不相屬,整體政策又沒有「文化觀點」,經常出現曾灶財墨寶被抹走、皇后碼頭舊鐘被送往堆填區、維港不斷被填海的鬧劇。說句刻薄話,在火頭處處的霸地盤規劃重建中,「郊野公園用作建屋用地」,在腐朽的官方思維,已算是相當客氣。

近日,媒體的報道都集中在磅巷,也有朋友開始討論石塘咀將要面對的重建問題。磅巷是位於香港香港島上環的一條古老行人樓梯街,南北走向,最高南至半山區的醫院道。運輸署建議在太平山街至般咸道一段磅巷興建行人扶手電梯系統,磅巷周邊的卜公花園、般咸道休憩花園及食物安全中心部分地方將被徵用。至於港鐵西港島線,亦將要在石塘咀破土而出,隨着地鐵系統帶來的商場化、豪宅化戲碼上演在即。

最終,我們忽爾明白,無論你的家在哪,都可以是菜園村,一聲發展,就「唔留屋唔留人」。誰都知道損害環境、他人生活質量來成就虛無的發展都是「思想癌細胞」,然而,在文化政策缺席的癌症病人身上,「諗都唔可以諗」竟然變成「咩都可以諗」。


延伸閱讀~

保育重建

文:小西

無疑,「重建」是近年公共領域的關鍵詞之一。在2006至2007年保衛天星皇后碼頭以前,「重建」議題很少出現在報紙頭版,更莫論大幅的報道。跟此前不同,在新一輪的「重建」論述中,不同的持份者開始引入「保育」的議題,而不再把「重建」論述局限在「賠償多寡」的議題上。與此同時,在新一輪重建與保育運動中,所謂持份者亦不再局限於在受影響地區生活與工作的「苦主」。故此,當2010年7月16日英文《南華早報》報道,蒙古能源主席魯連城擬將西貢大浪西灣的住屋用地興建住宅及有機農莊時,旋即引起廣大市民注意,以保育之名,在Facebook發起群組抗議。同類的抗議,近年可謂屢見不鮮,在一個向來高舉發展主義的經濟城市中,的確是個人心思變的重大訊號。

然而,對於一個曾經是難民城市的地方來說,重建本來並不算是什麼新鮮事兒。事實上,由抗戰時期開始,由於當時香港邊境並無門禁,一直有大量內地難民南下避難。至1949年,國民黨敗走台灣, 內地政權易手,中共當政,就引發了更大量的平民湧進香港。然而, 對於民生,當時的港英殖民政府一直採取愛理不理的態度。結果,大量南來難民只能像野生植物一樣, 因簡就陋地在無人的荒地或山邊搭建寮屋,臨時容身。要說當時港英政府有什麼都市重建計劃,要待至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才得以慢慢開展。

當然,香港近代最大型的都市重建計劃,要待至港英政府第二十七任總督衛奕信走馬上任後,才得以真正開展。1987年10月7日,衛奕信上任不久,隨即在立法局的年度發言中宣布:「城市再開發的關鍵在於土地發展局……政府希望在接下來的五年內,發展局將對城市環境產生實質性的積極影響。」之後,1988年,法定機構「土地發展公司」正式成立,香港戰後最大型的都市重建計劃,隨即開展。眾所周知,衛奕信是中國通,接任港督的任務之一,正正是在中英雙方簽訂聯合聲明之後,為英國殖民政府「光榮撤退」舖路,其中包括推出大量基建計劃(例如興建新機場),而這也是近三十年來都市重建計劃的其中一個重要背景。只可惜土地發展公司一直權力有限,因為收樓速度緩慢,直至香港特區政府在2000年成立市區重建局,取代原來的土地發展公司,並賦予更大權力,八、九十年代的都市重建計劃一直低度地進展。

或許,因為重建的速度較慢,對於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來說,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都市重建的影響並不明顯。而且,戰後不少樓宇的確日久失修,其中不少更破舊至只有重建一途,所以當時有關重建的公共討論,大多集中在賠償問題,而非保育議題上。

然而,對於新一輪的都市重建來說,更重要的背景恐怕是全球新自由主義大潮自八十年代帶來的所謂「經濟轉型」。事實上,七十年代末,隨着中國內地改革開放,為了減低成本,香港工業把生產部門大量北移。結果,工業時代半生產半住宅的都市地段(例如九龍東)開始去「工業化」。雖然,本地工廈曾經有好一段時間有頗高的空置率,但大體來說,因工業外移而空出來的工廈空間,近年已逐漸為其他工業所租用,空置率甚至比商用辦公室更低。然而,為什麼近年特區及市區重建局的一個重建對象,正正是人氣不差的工廈?簡單來說,在一個金融資本主義當道、一切以槓桿財技巧取巨的年代,工廈或民居的潛在價值往往遠高於重建前實際所得利潤(例如租金)。 在一個「以空賣空」意識形態當道的年代,「百業興旺」自然不及「 熊市暢旺」。

記得2010年訪美遊學期間,曾經觀賞過加拿大劇團2b theatre company的一齣後金融海嘯之後反省之作《Invisible Atom》。《 Invisible Atom》是獨腳戲,故事很簡單,是關於股票經紀「原子」(Atom)先生,對於人類社會與資本主義的發展與速度之反省。獨腳戲的主角,是自小被遺棄的孤兒。雖然他自小孤苦,但卻憑着個人的努力,事業有成,最終成為了金融市場上舉足輕重的新貴。但金融危機卻突然讓他有機會停下來,想一想:「若果發展不是無限的,那麼資本主義社會將要依靠什麼來繼續發展下去?」他想到的答案是:靠破壞,靠拆毁已有的,來換取更多。

固然,的確有不少市區樓宇因為日久失修,亟需重建。但在新一輪的全球都市重建大計中,更主要的動力恐怕是巨大資主主義機器的賺盡邏輯吧,而都市重建則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股「創意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力量。

另外,正如上次引用美國批判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的學說所指出,在全球一體化與同質化的年代,近年全球各地開始出現所謂「文化轉向」的現象。跟其他的商品不同,文化商品或活動的特點在於「獨一無二」,而這些所謂特點大多經由當地社群,經年累月的共同(in form of commons)打造而成,而企業與資本家則透過這些文化商品或活動的「獨家租值」(Monopoly Rent),媒取巨利。更有甚者,企業與資本家更至會挪用當地本土文化特色,重新妝扮地產物業,讓物業的價值翻兩翻。君不見近年市建局與發展商如何大量挪用保育運動的語彙和符號,「囍歡里」也好,「街坊街里」也好,不過是重建與保育跨界混種的結果。若說這種發展思維是「思想癌細胞」,大概這部發展機器也像癌細胞一樣,適應力強,遇神殺神,遇佛劈佛,有本事通過「創意破壞」,反過來壯大自己。


原載於《號外》445期。

2013年10月1日星期二

《詞話詩說》-- 薄情歌 (2013.10.01)



城中某名人在專欄中發表「粵語流行曲已死」等言論,將之歸咎於「詞人是文盲」。一石激起千重浪,短短一兩天,香港詞人、歌手、音樂人紛紛出來回應。香港三大詞人林夕、黃偉文、周耀輝都先後在不同媒介說過話了。正如夕爺所言,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人冒出來指稱「粵語流行曲已死」;也每每令人深深感到,無論肇事者的言論和態度如何不值一哂,業界人士以外的普羅大眾,更是每次皆毫不猶豫地捍衛粵語流行曲,和它們的作詞人。對於歌曲和詞人的那份複雜的文化認同、那種特殊感情,實在難以在三言兩語說得清。

事有湊巧,事件中首先作回應的黃偉文,在九月初已發表了為CALLSTAR所寫的〈薄情歌〉。〈薄情歌〉以一首典型粵語流行曲的篇幅,談及歌曲與受眾的微妙關係,乃至錯位,幽默有趣,彷彿預示流行歌曲與聽眾永恒的錯摸錯認。〈薄情歌〉第一部分,已奠定了一種「明日黃花」的口吻,娓娓道來一種曾經多麼美的狀態──「曾經 寫遍地上寂寞難過 曾經 將眼淚幻作詩與歌 但有天 你突然 沒有空再欣賞我 誰的點唱現在並沒再播 我有唱錯了什麼 至會拆散你和我 還是傳說裡 聽者薄情的說法不錯」

〈薄情歌〉原是粵語流行曲的自述,當中的「我」也赫然是粵語流行曲的自稱。詞中開宗明義,曾幾何時,粵語流行曲寫盡世上的寂寞難過的情緒,為別人的眼淚代言,聽眾所聽的也是「代你傷心的唱片」。不知何故,從某年某月某日開始,突然受眾「你」不再欣賞「我」,從前電台受歡迎的點唱環節也沒有了。「我」大惑不解,究竟是誰拆散「你」「我」,令原本密不可分的「你」「我」有了鴻溝?是因為「你」這個「聽者」特別「薄情」,大家才悲劇收場?

〈薄情歌〉的首段匠心獨運,引子將林夕的第一首詞〈曾經〉和八十年代的經典之作〈傳說〉都鑲嵌入詞,還特別點出「還是傳說裡 聽者薄情的說法不錯」,也就是昔年〈傳說〉詞中所言:「重合劍釵修補破鏡 只有寄情戲曲與文字 盟誓永守 地老天荒以身盼待 早已變成 絕世傳奇事」。世道已變,八十年代林夕的〈傳說〉把戲曲深情與現世善變作對比;如今〈薄情歌〉,則是將昔年粵語流行曲盛世與今日的「衰落」,今昔對照。於是,〈薄情歌〉的副歌部分,乾脆把粵語歌曲與受眾(即「我」「你」)的「決裂」,推到極致──

「為你寫的歌 教聞者不心酸直行直過 詞人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 聽歌的人是否 學會狠過我 為你寫的歌 最後怎麼相反饋贈給我 代你寫出了奈何 如今你卻在 拿來憑弔你共我」

過去,粵語流行曲安慰了多少為情所苦的幽魂和怨靈,今天受眾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歌曲與受眾漸行漸遠,粵語流行曲的命運,回過頭來,詞人早已在歌曲中「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時不幸言中。聽者、離棄者比詞人筆下的負心人,更狠、更冷酷、更快速地轉身離場。因此,過去粵語流行曲(「我」)為聽眾(「你」)所寫的歌曲,如今卻恰恰成了自己(「我」)的墓誌銘,老早預言被遺棄的命運,立此存照。

說到這裡,看官或許會怪我武斷,怎可隨便把〈薄情歌〉講成粵語流行曲的自述?以詞論詞,黃偉文在〈薄情歌〉末段的確圖窮匕見,把詞中埋下了腹語密碼一下子揭開──「越與歌 種下情」,也就是「粵語歌 種下情」──「沒有歌 比那現實絕望難過 沒有歌 比你讓我苦苦更多 越與歌 種下情 越覺得愛哼的我 仍不灑脫實在就是我錯…代替品很多 教人怎麼忠心地陪伴我 明暸緣份落到湍急時間大河 終於可存活的 是變心那個 為你寫的歌 卻恨當中悲慘就像寫我 問哪首歌那樣傻 殘喘到看着 斜陽還信有突破 也許這歌應該送給我」

最後,〈薄情歌〉的「我」自嘲代替品(按:如K-pop)很多、沒有一首歌比那現實更殘酷,也沒有一首歌,比受眾的離棄讓「我」更痛苦。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堅持殘喘到最後,寧願傻傻地相信,別人眼中的夕陽工業還會有突破。作為一名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者,聽着〈薄情歌〉百感交集,惟望繼續能與粵語流行曲創作人並肩作戰,把粵語流行曲這首歌唱下去。

〈薄情歌〉

曲: Lyle Chan 詞: 黃偉文 唱: C AllStar

曾經 寫遍地上寂寞難過
曾經 將眼淚幻作詩與歌
但有天 你突然 沒有空再欣賞我
誰的點唱現在並沒再播
我有唱錯了什麼 至會拆散你和我
還是傳說裡 聽者薄情的說法不錯
為你寫的歌 教聞者不心酸直行直過
詞人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
聽歌的人是否 學會狠過我
為你寫的歌 最後怎麼相反饋贈給我
代你寫出了奈何 如今你卻在 拿來憑弔你共我
沒有歌 比那現實絕望難過
沒有歌 比你讓我苦苦更多
越與歌 種下情 越覺得愛哼的我
仍不灑脫實在就是我錯
為你寫的歌 教聞者不心酸直行直過
詞人提及萬遍分手無數跌墮
聽歌的人是否 學會狠過我
為你寫的歌 最後怎麼相反饋贈給我
代你寫出了奈何 如今你卻在 拿來憑弔你共我
代替品很多 教人怎麼忠心地陪伴我
明暸緣份落到湍急時間大河
終於可存活的 是變心那個
為你寫的歌 卻恨當中悲慘就像寫我
問哪首歌那樣傻 殘喘到看著斜陽還信有突破
也許這歌應該送給我


原載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頁C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