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7日星期六

正統與遺民(2009.01.17)


傳統中國文學史的論述,往往將晚清與被視為發端自五四的現代文學放置在兩個機械劃分的框框,輕易把「晚清與五四」簡化為各不相屬、互不相干的兩端。打從1985年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提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伊始,近代文學(1840-1918)、現代文學(1919-1949)與當代文學(1949至今)才被正視為一個有機的文學整體。八、九十年代有關研究亦開展了打通「晚清到五四」關節的研究趨勢,為「晚清與五四」開創嶄新的學術視野。那麼,晚近「晚清學」的崛起,除了要顛覆「中國傳統文學與現代文學是割裂的」的普遍觀念,也意味着對於「現代」的重新理解。


八十年代以來的「晚清學」,積極審視晚清文學與文學機制如何在繼承傳統中過渡與革新,更全方位考掘晚清文學(尤其是小說)文本中較諸現代文學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豐富性和先鋒性。前者以陳平原的博士論文兼成名作《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1988)為代表,後者則以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2003)為「晚清學」豎立豐碑。這不但勾勒出清民之間的文學文化地圖,並點出了可供學術界進一步研究的路向。多年不輟的鑽研探尋,使得兩位學人成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中「晚清學」並峙的雙峰。


論述正統 正統論述


香港三聯最新為陳平原出版的小書《千年文脈的接續與轉化》,收錄了陳平原的四篇重要論文:〈「史傳」、「詩騷」傳統與小說敘述模式的轉變──從「新小說」到「現代小說」〉、〈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以「引經據典」為中心〉、〈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所以選取這四篇論文,自非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的「感覺良好」那樣舉重若輕。這本小書所展示的其實是陳平原不同階段的學術研究橫切面,包括早期論證新文學與傳統文學血脈相連的「史傳」、「詩騷」精神內核;「六朝散文」的研究則是在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分天下的「現代文類」概念,從特定文類拉出一條時間直線考察其歷史律動與軌跡;「述學文體」的落實更是現代學術文體及其機制,在中國學術寫作落地生根的劃時代標誌。至於〈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可謂是陳平原近年得意之作,剖析了文學現象與現代中國新興報章文體之間的共生關係,跳出文學文化的局限、指向媒體國語國家等「大文本」。


毫無疑問,《千年文脈的接續與轉化》所抽繹的四個研究橫切面,自是未能涵括陳平原廿多年間的纍纍碩果,如圍繞晚清現代文學中各種文類的繼承變化(如《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國散文小說史》)、中國現代學術體制的確立過程(《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中國文學硏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及晚清現代文學文化的資料整理(與夏曉虹合編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圖像晚淸》)等範疇所下的工夫。這四篇文論所肩負的任務,卻是現代中國一次又一次「正統」建構過程的再現,把各式「文本」重置於歷史文化的脈絡當中,並先後論證新文學中所蘊含的舊文學元素、現代學術和寫作規範的確立、白話寫作的合法性等等。儼如四面佛的四面均有其共相,彼此靈犀暗通又各自獨當一面。加上北京大學中文系作為兩岸三地「中文人」的玄門正宗,北大教授陳平原的發聲位置亦順理成章進行種種關於「正統」的探索。因此其行文論述上亦不避「學術相」──全因為這不單在「論述『正統』(的確立)」,也是「『正統』(學術)論述」的示範表演。


時間遺民 檮杌史觀

三聯同系的另一部小書王德威《一九四九:傷痕書寫與國家文學》所展示的,則是另一種問題意識──「遺民」寫作。從小書所收錄關於張愛玲、姜貴、傷痕文學研究和現代學人在華文地區辦學辛酸史,都充份顯示出王德威對於「正統」論述以外一系列廣義「遺民」的同理心。王德威在《後遺民寫作──時間記憶的政治學》中曾謂:「『後遺民』(post-loyalism)一詞出自我的杜撰….站在歷史的廢墟,前現代主體不能不感受到無邊的荒涼,卻必須以回顧過去的不可逆返性,來成就一己獨立蒼茫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是現代情境裡,時間的遺民。」


「遺民寫作」作為王德威長久以來的潛在關懷,在《眾聲喧嘩》、《小說中國》、《想像中國的方法》中已展示出「小說詰問歷史」的研究緯度。到了《被壓抑的現代性》、《歷史與怪獸》更極力在「正統」以外打撈歷史碎片。因此與陳平原同樣是亮出四篇具有代表性的論文,王德威首先在〈傷痕書寫 國家文學〉提出以1949年大陸局勢裂變為時間座標,考察台海兩岸的「反共復國小說」與「革命歷史小說」如何為政權建構國家神話,強調非常時期的文學生產就是軍事活動的一部分、文學甚至成為不斷回收自製的宣傳資源。另一方面,掛頭牌的〈傷痕書寫〉一文同時是這部小書的總綱,揭示出只有在「質問共產論述」的脈絡中,張愛玲與姜貴的一系列寫作才特別具有特立獨行的意義和份量。


為了把清民以來的文學革命與1949以後的(文學)「革命神話」講成一個連續的故事,〈傷痕書寫〉匪夷所思的把梁啟超「小說革命」與毛澤東「延安講話」並置。當中指出毛澤東的思路赫然接續了梁啟超「小說革命」的餘緒、呼應了「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的號召,並在小說與國家之間築起堅實共生的鏈條。小書的第二、三節,分別原載於作者的《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和《歷史與怪獸》,探視了張愛玲姜貴《秧歌》、《赤地之戀》、《旋風》(即《今檮杌傳》)與《重陽》所開展的「檮杌」歷史觀。「檮杌」乃是「歷史」的古典代稱,意味着「歷史」充斥着亂臣賊子、暴行惡跡的紀錄。而「檮杌」歷史觀更直指「大陸淪陷」作為徵兆,1949既是國家時間與空間想像的破滅,也是歷史陷落和創傷的開始。當革命暴力已不再是理性的對立面,「惡」反而是革命邏輯裡的一環,中國傳統以來的「正統」文化價值、道德教訓亦不免消失殆盡。


薪火相傳 鄉關何處


雖是同尋「正統」,王德威所追蹤1949以後「正統」歷史和價值的失落,與陳平原熱中探索的中國文學及文學史、學術體制上「正統」大相逕庭。然而,王德威小書最後一節〈歷史,記憶,與大學之道:四則薪傳者的故事〉,卻明顯是對陳平原書寫現代中國大學史(如《北大精神及其他》、《老北大的故事》)的對照對揚。王德威從「遺民」角度探討何其芳、馮至、唐君毅、林語堂四位現代學人和四所大學(魯迅藝術學院、西南聯大、香港新亞書院、新加坡南洋大學)的愛恨離合,藉以體會世紀中期家國裂變後他們在文學及辦學兩種「述行語言」(’performative’ language)上的動人告白。四位鄉關何處的現代知識份子在國內海外興學的心願和努力,無疑是在「正統」以外另尋「域外」空間薪火相傳、「禮失而求諸野」的另一種體現。


由此可見,「晚清學」的問題意識與研究框架固然發端自八十年代,陳平原王德威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在二十多年間也不斷開墾灌溉。陳平原編纂出翔實文本資料並提出精闢的研究理念,王德威則輔以理論集中火力在文本上着墨鑽探,共同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奠定「能出能入」、「由內而外」的堅實研究基盤。「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奠基後「晚清學」成為顯學,「晚清」已不再是「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代名詞。近年在資料和文本以外,更多重要思考緯度及研究成果逐漸浮出歷史地表。大概要從晚清走到當下的確長路漫漫,那將是才識膽力天地人的馬拉松。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27。

PS. 今天是我論文答辯兩周年,適逢「晚清」書評出街,勾起了不少披甲奮戰三載的回憶(其實只寫了十三個月!)。「晚清」是我本家,卻為着種種現實無奈被逼懸擱。


這篇書評的寫作卻橫跨2008/2009,送舊迎新的瞬間,使我更清楚學術於生命中的大意義。書評最後一句,其實是指我輩「晚清人」,也特別提醒自己──「要從晚清走到當下的確長路漫漫,那將是才識膽力天地人的馬拉松」。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