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林奕華率領張艾嘉、鄭元暢、王耀慶等,在大中華地區近十個城市巡迴演出全新舞台劇《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華麗上班族》的大陸博客,除了載有大批的張艾嘉鄭元暢沙龍照、鄭元暢粉絲照外,當然少不了介紹林奕華的文字和劇場作品回顧,並把林氏的作品分作兩大塊。掛頭牌的為「林奕華曾給出過、你們沒見過的他們」──那是一系列與明星們合作的林氏作品,如《行雷閃電》(陳慧琳,1999)、《半生緣》(劉若英,2003)、《快樂王子》(吳彥祖,2003)、《大娛樂家》(梁詠琪,2004)、《戀人絮語》(黃耀明、許茹芸,2005)。另一邊廂,則為林氏極早期的實驗劇場《教我如何愛四個不愛我的男人》(1989)及近年的《水滸傳》(張孝全等參演,2006),並被命名為「這些實驗、可以看的見的未來!」。博客中儼如明星照剪貼簿的陳列館,「林奕華」三個字也彷彿成了專門「擺明星上舞台」的老字號。時至2009年,林奕華固然已是大中華地區炙手可熱的「時尚舞台劇」著名導演;對於香港觀眾,尤其香港劇場觀眾來說,「林奕華」三個字卻別具一番意義。
炸彈狂徒式城市憤青
林奕華從八十年代開始活躍於香港實驗劇場。在進念.二十面體的實驗劇場美學影響下發表成名作《教我如何愛四個不愛我的男人》(1989)後,於1991年開始自立門戶成立「非常林奕華」。早期以「同志劇場」探索同性戀者的內心世界、書寫情感獨白乃至於從「他者」的眼光發出社會批判。九十年代的代表作《男更衣室的四種風景》、《我所知道的悲慘世界 ── 為什麼男人不相信眼淚》(1993)、《男裝帝女花之不認不認還須認》(1995)、《鹹濕使徒行傳》(1996)進一步為林奕華奠定了從同志角度叩問社會、帶着批判眼光審視大世界的重大轉捩點。其中《男裝帝女花》更刻意以無性器官的瘦弱男子正面全裸海報,來挑戰香港觀眾及有關文化部門的藝術尺度,成為轟動香港劇壇和文化界的「政治事件」。
「非常林奕華」在九十年代中期的拓荒之旅,被香港劇評人歸納為林奕華劇場的青春躁動階段。當時喜用年輕演員的傾向,間接開創了林奕華於1997以來的「愛的教育」系列,包括《智取扯旗山》、《愛的教育》(1997)、《可怕的父母》《甚麼是青春?》(1999)、《愛在考試的季節》(2000)、《我X學校》(2000)、《27個女同學與17個男同學》(2001)等作品。「愛的教育」以降的劇場系列毫不留情地通過對學校、考試等教育制度的嘲諷和質疑,敷演出一齣又一齣荒誕學校處境秀。劇中的「香港教育體制」以「創傷性事件」姿態出現,痛擊並鬆動以教育制度為代表的父權社會政治。從舞台效果觀之,「愛的教育」系列的確出現場景粗糙拖曳、觀點重覆沉悶的瑕疵。另一方面,其喋喋不休和滿瀉的憤懣情緒,又立時使得「愛的敎父林奕華」旗幟鮮明地變身為炸彈狂徒式「城市憤青」。
華麗故事的開端
「城市憤青」階段中,一次香港藝術節的演出,可能開始了林奕華的華麗故事。1999年雷頌德、陳慧琳及許志安參演的《行雷閃電》,縱非林奕華一貫劇場美學風格,卻為其時林奕華眾多製作之中,最具故事性及固定角色人物的作品。《行雷閃電》所實驗的流行音樂如何控制觀眾情緒、明星場面的調動和取捨,雖云經營有道,欠奉的內容深度和議題性卻不免落得蒼白的華麗。於是,2001年分別與日本專業脫衣舞孃一條小百合和台灣表演工作坊丁乃筝合作的《萬惡淫為首之赤裸裸的趴啦趴拿》、《張愛玲,請留言》便轉而追求劇場實驗和社會議題雙線並行不悖。
《萬惡淫為首》開宗明義是「一齣有關香港人為何對走光、凸點、露底如此著迷的真人劇場」。該劇所演出不單是小百合所表演的專業脫衣舞,劇場空間模擬《百萬富翁》環節,以遊戲模式向演員及觀眾問及關於「性」的敏感問題,將他們背後的現實價值引入舞台世界。《張愛玲,請留言》裡,張愛玲不但是時代的鏡子、摩登女性的代表人物;更是劇中討論女性、女性孤獨處境、男女緊張關係的座標。劇中通過《一筆Out消》的問答遊戲方式,介紹張愛玲的生平事蹟、人脈關係、筆下世界。屏幕上更不時投影張的〈傾城之戀〉、〈半生緣〉、〈封鎖〉等多篇文字的點滴,帶領觀眾遊走於張愛玲「既傳統又現代」的世界。這時候,林奕華「在禁忌與娛樂間走鋼索」的皮相開始成形。排眾而出的必殺技則是其顛覆傳統以來的大眾價值觀和思維方式,極力發掘香港本土文化中種種問題的「意識形態批判」。
真正讓林奕華走上「以明星為噱頭」、「一劇巡迴大中華」的劇場代表作,便要數到與進念合作的年度大戲《半生緣》(2003)。《半生緣》由劉若英廖凡擔綱演出,開啟了林氏「以大中華地區為創作目標」的創作可能。八千本書的「文化佈景」、張艾嘉旁述原著文字和強調人物性格缺陷才是製造悲劇的元凶,這些嶄新的元素使得本來已有祖師奶奶座鎮的《半生緣》叫好又叫座。自此,林氏積極發展了好幾個「既以明星為噱頭,又強調意識形態批判」的《快樂王子》、《大娛樂家》、《戀人絮語》、《萬世歌王》(詹瑞文,2006)等。這階段的「意識形態批判」有利有弊。由於針對香港人在物慾、娛樂、媒體、師奶化、男女性別等的病態面向,其「在地議題化」固然引爆了不少社會議論能量。更現實的是,「太香港」的故事和題材又的確難以讓林奕華巡迴大中華、千里走單騎。
從為香港把脈到千里走單騎
2006的《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可說真正為林氏華麗之路揭開序幕。我這裡所謂的「華麗」,專指林氏在舞台風格上相當小資、明亮、華麗的浮世繪劇場。再也沒有早期「同志劇場」的光秃秃漆黑舞台,也沒有了「愛的教育」系列的在地憤怒批判。全因為只有淡化香港在地性,着力經營大中華地區的普遍性,才能吸引更多觀眾的目光。在華文世界「最大公因數」的誘因下,林氏近年的《包法利夫人們》、《水滸傳》和《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都有幾個根本性的共通點:一、以普通話為表演語言;二、選用在大中華地區均有叫座力和知名度的演員擔綱,如張孝全和鄭元暢;三、劇中所探討的議題必須具有城市普遍性,最好有文學名著為創作的參照。
從為香港把脈到千里走單騎
2006的《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可說真正為林氏華麗之路揭開序幕。我這裡所謂的「華麗」,專指林氏在舞台風格上相當小資、明亮、華麗的浮世繪劇場。再也沒有早期「同志劇場」的光秃秃漆黑舞台,也沒有了「愛的教育」系列的在地憤怒批判。全因為只有淡化香港在地性,着力經營大中華地區的普遍性,才能吸引更多觀眾的目光。在華文世界「最大公因數」的誘因下,林氏近年的《包法利夫人們》、《水滸傳》和《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都有幾個根本性的共通點:一、以普通話為表演語言;二、選用在大中華地區均有叫座力和知名度的演員擔綱,如張孝全和鄭元暢;三、劇中所探討的議題必須具有城市普遍性,最好有文學名著為創作的參照。
《包法利夫人們》以十五場電視談話或綜藝節目為主軸,再不斷穿插法語課上的男男女女,先後誦讀一段段《包法利夫人》的法語原典。小說《包法利夫人》中的大小角色,個個身穿掛有價錢牌的名牌服飾,在電視節目中輪流登場。名醫、名媛、名模、名小說家,談情說性嬉笑怒罵。既有台灣第一家庭的小丑嘴臉,又有林志玲反串出場、瓊瑤易服的怨婦情調、狗仔隊偷窺爆料文化,一下子原典誦讀聲、研發性藥的歡呼聲、販賣愛情的叫賣聲共冶一爐,突顯人欲、愛欲、物欲橫流及萬事萬物皆被商品化,來誘惑人心的都市奇觀。《包法利夫人們》借助原著包法利夫人故事的物慾與愛情,反照都市人由華衣美服所簇擁着女性身份、價值、身體的畸型慾望建構。並藉此批判市場(尤其是名牌)如何無堅不摧、頑強地在購物、消費意義上,向男男女女發放「做你真正的自己」的(消費)召喚信號的虛妄。
2007年的《水滸傳What is Man?》繼續追求「都市普遍性」、歇斯底里強攻性別議題。貫徹「非常林奕華」長久以來長篇累幅、喋喋不休的劇場風格,《水滸傳》所羅列出的N次「三角關係處境秀」包括「大嫂勾引小弟夾帶私逃」(〈逃亡〉)、「不後悔的逃妻」(〈逃妻〉)、「女人總想綁住男人」(〈浪子〉)、「女人只看重男人的性能力」(〈三老婆〉)都分別擷取自《水滸傳》原著中閰婆惜、潘金蓮、潘巧雲三名「淫婦」的故事原型,並且反覆強調「男性膽小懦弱、女性幹練剛強且工於心計」的基調。《水滸傳》舞台上的「男女政治」固然以戰爭狀態進行種種滑稽戲,而男性惟一可以降服女性的,彷彿就只有舞台無形的手鎗和有形的陽具。結果事先張揚要通過《水滸傳》「解構男人」、「解放男性」的創作意圖,最後在台板上卻成了「所有男人/女人都一樣」甚至「男人都害怕變成女人」,並形象化為一廂情願的刻板性別展演──女性則從傳統「淫婦」變成腳踏露趾幼踭高跟鞋的誘惑性厲害腳色。原著中一系列醉心於「大杯酒大塊肉」的莽漢,搖身一變為男模式半裸肉慾形態,其中張孝全半裸露腹肌的宣傳造型更被譏為林式「招財貓」的典範。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當然,從娛樂角度觀之,我相信兩岸三地以至星馬的中產觀眾都會覺得過癮有趣。如果從林氏善於「為香港把脈」的往績看來,《水滸傳》的疲態多少與林氏如何拿捏華文世界「最大公因數」有關。林奕華把都市詮釋為怎也離不開物欲和男女的世界。所有人士不論上班族與否眼中都只有兩性關係和利益,於是男女間的敵對計算也被放大為世上最大、最重要的事情。這個議題在2009年的《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也理所當然地被樂此不疲的伸延。
《華麗上班族》固然得名於木村拓哉主演的日劇《華麗一族》(一譯《浮華世家》),專指「表面很好實則千瘡面孔」的中產(或以上)階級生活。林氏抓緊了上班族的生活模式和價值觀,用張艾嘉的劇本敷演出一段段「女強人太強無法相信男人」的辦公室生活秀──圍繞仰望女主角的所有人物,老闆兼前夫、老闆的老闆、年輕小伙子私人助理、一個跟着她的心腹男人,疑似情人又彷彿是競爭對手,都使她步步為營。劇中人人西裝革履洋裝畢挺,一式一樣的都市男女模樣幹練、心靈卻傷痕纍纍。於是演出中播放無數次的童安格〈其實你不懂我的心〉赫然為《華麗上班族》寫下最重要的情感註腳,使得被香港劇評人歸納為「迹近在三小時內看了二十集《畢打自己人》」(按:《畢打自己人》為一齣香港電視肥皂劇,專門演辦公室笑料)的《華麗上班族》,不致於空洞無聊。
當林奕華愈來愈紅、他的作品愈來愈華麗光明中產、舞台技法愈來愈純熟、門票票價愈來愈貴的時候。香港觀眾如我者卻不禁懷念起昔日的炸彈狂徒式「城市憤青」的林奕華。現在的林奕華,無疑成功地召喚觀眾墮入其既獵奇又異質的太虛幻境。觀眾看罷一個個華麗舞台秀,似乎吃了一口又一口奶油。看上去很美。可是,那是林氏要我們看見的「時尚舞台劇」、「都市攝影棚」。林奕華,其實你懂得我們的心嗎?
原載於《21世紀經濟報道》(中國)藝術版,頁39。
可惜未能照見蒼涼的背後 文:聞一浩
要數真正走出本土,串起中港臺三 地演藝人才的香港舞臺導演名字,大概離不了林奕華:自與中國國家話劇院合作,找來劉若英演《半生緣》後,由他主創的舞臺劇演出模式,便脫不了形式上演員以 臺灣為主,後臺創作人員則以中港為柱,而內容上則為經典名著賦以現代意義,《包法利夫人們-名媛的美麗與哀愁》、《西遊記》、《水滸傳》等,莫不以是林奕 華對這些作品所闡釋的人性的現世演繹。而且,作品以普通話作為舞臺語言,也令他打開兩岸的劇院大門,讓這些作品率先在內地或臺灣曝光,才回攻香港。
最 新作品《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華麗上班族》)也是先在國內與新加坡巡演,然後才登上香港舞臺;與近年作品不同的是──形式雖無二致,但內容卻非借 經典說話,而是由女主角張艾嘉親自執筆,直截了當地探討現代商業/物質社會中的生活與生存問題,而且是一個有情節,有起承轉合的原創「傳統」戲劇。
張艾嘉以跨國企業內的十三個上班族架起這個華麗外衣包裹著的辦公室政治故事。序幕是一個入職三個月,名叫李想的新員工預告自己將從樓高百層的辦公室大樓天臺 墮下身亡。然後回溯李想剛上班至死亡的日子:公司內個個人心惶惶,惟恐金融海嘯沖走的會是自己,在逐步展現的故事中,我們看到權位僅在前夫仲平一人之下的 女老闆張威,為了自保如何設計剷除心目中可能威脅她地位的手下,在與前夫、手下、情人之間的對話中,觀眾看到一個典型的現代女強人如何一步步向上爬,如何 在高處依然滿肚密圈,運用手段去控制,去離間下屬,以及憑語言技巧套住李想,讓他以為自己愛上了張威而甘心去玩愛情遊戲。其他角色還包括以美色吸引人注意 的嘉玲,能幹又野心勃勃的大偉,為高薪而回流卻弄出婚變的蘇菲,還有得過且過的孫強,哼哈二將班班和浩浩。
幾位主角,尤其是張艾嘉的出色 演繹自然把人物演出,叫觀眾入信。導演林奕華不拘一格、簡潔俐落的處理,也是演出成功的關鍵。極其簡約的舞臺以橫亙中央,象徵權位的階梯為重心,左旁一大 排是公司的文件架,也是書局內的書架,更是演員的出入場口,右面是高處不勝寒的天臺景致,舞臺既可以是企業內的工作間、會議室,也可以是某處街角,酒吧一 隅,甚至超市,再加上幾張桌椅幻化成的各式道具,林奕華成功製造了觀眾相信便成真的腦內場景,在處理同場不同演區都有戲時,如〈應徵〉,劇情跳接精采;林 奕華在掌握戲劇節奏,緊抓觀眾的情緒,都是高手。
然而,看罷演出,卻不能不感到有所憾矣。我一直認為,林奕華是香港舞臺導演中,少數其作品能娛樂觀眾,又能把當前社會種種怪現象與人心狀態呈現,再作出尖銳批評與透徹分析的導演之一。
《華麗上班族》彷佛一套荷李活大製作,高水準的台前幕後,但題旨探討卻未見深入──李想墮下,理想墜落,張威一句「李想,我還記得你」似乎還未有足夠的力度。 我們看到一個當代商業機構的縮影,一個極富時代感的舞臺──臺上人物都穿著華麗,卻掩不住滿心的蒼涼,極度缺乏安全感;辦公室內的茶杯戰爭,營營役役卻終 一無所獲的遭遇與感受,台下觀眾不少都有共鳴。但辦公室內縱橫交錯、爾虞我詐的人物關係,忠奸正邪純情的角色設計,都偏向典型。演出成功呈現了當前社會的 狀態,卻可惜未能照見蒼涼的背後。
原載於《21世紀經濟報道》〈中國 〉藝術版,頁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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