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必須結合魯迅和沈從文的文學世界,方能構成整個完整的中國現代文學風景。上月在香港嶺南大學的「當代文學六十年」研討會上,專研魯迅有年的北京大學榮休教授錢理群老師,發表了有關「1949年以後的沈從文」的最新研究。文中不僅僅把「現代文學」代表作家沈從文的故事,在「當代文學」時段繼續講下去;更聚焦於沈從文在1949年自殺獲救後、如何接受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心路歷程,和「皈依」前後種種不為人知的孤獨感和失敗感。退休後致力於為小學到研究院「魯迅教育」進行連線的錢老,近年也把沈從文視為重要的研究對象。四年前在錢老府上,我就曾聽過錢老談及對沈從文緊緊擁抱「鄉下人」身份的一些想法。那麼,這幾年間錢老的沈從文研究又有怎樣的重要推展?
闊別四載,年近古稀的錢老還是一副樂呵呵笑彌勒模樣。心想錢老近年來一直埋首「講魯迅」和「談沈從文」,既是「五四」九十周年前夕,便琢磨着怎麼約他在香港講講這題目。聲若洪鐘的錢老聽了,馬上擺了擺雙手說不用約不用約,待會兒就在研討會吃茶點的空檔我們隨便聊聊吧。說着還笑瞇瞇的眨了眨眼。
沈從文孤獨感和失敗感
「呵呵!我的精力比較旺盛嘛。這幾年都在四面開發,也有做研究呀。『魯迅教育』只是我眾多社會活動的一部分而已。其實除了發展『魯迅教育』、跟青年志願者接觸,還有研究『現代知識份子精神史』的部分。想要把很多現代知識份子講進去,探討一代知識份子生存與選擇的問題。當然,沈從文就是我非常關注的一位現代知識份子。」
試想想,沈從文,一個有着苗族土家族少數民族血統、從鄉間跑着城裡學習的青年人,在北京的開始竟就遇到「考試零分」的打擊,沈從文的失敗感一定非常非常極端了。「鄉下人」、「不曾受過正式中等教育」也成了夢魘般壓在沈從文心上一個創巨痛深的情結。錢老認為,研究者似乎一直缺了沈從文「鄉下人」心理這一塊:「這從前沒人談起過,一直講的就是他受到政治壓力呀什麼的。沈從文跟學院體制文學體制的矛盾比較少被關注,所以他的壓抑、壓力也是包括多方面的。」
矛盾的是,如果沈從文只是欠缺安全感,他也可以加入當時的文學團體,把個體融入群體。沈從文卻始終無法擺脫「鄉下人」的身份和心理障礙。那些把他當作朋友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在他心中終究維持着一條無形的界線。1949年沈從文更因為被時代和社會拋棄的游離感、「被迫害」「被當成瘋子」的幻覺及瀕臨家庭破滅的重重精神危機下崩潰自殺。自殺獲救後,卻為着知識份子的使命感選擇「默然歸隊」,回到時代歷史潮流中、接受新中國共產黨領導。當中其實有着特定的原因讓他做了這樣的決定。錢老進一步解說:
「他一直在找一個接合點,與自己的心靈可以互通的(團體)才接受和加入。而且必須通過接受某一套來證實自己的存在。我就從他的使命感開始講起──好不容易活到這個地位,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他絕不肯輕易放棄的。可是自己不能退,人家也不要他,那他該怎麼辦?只能自找一片天空。結果找到了,最終也非常失落,自己也感到困擾。譬如說,他對自己寫作非常自信,但後來又遇到失敗。所以他的失敗感是全面的,深深的覺得自己有問題;可他又扛不下這麼多,又不甘於失敗。那怎麼辦呢?他是不能夠這樣失敗的。所以必須找到一個出路。」
沈從文該怎麼辦
錢老口中不斷重複的「怎麼辦呢」,就是最貼近沈從文當時心境的一句話。既然沈從文自我意識如此樣強烈,那後來就絕不可能純粹因為心靈的失落才接受中國共產黨。錢老指出沈從文一直有着「人類大同的願望」。中國共產黨結束了帝國主義在中國百年的掠奪和侵凌,使得民族得到解放、國家得到獨立。這便觸動了沈從文一代知識份子的基本情結,造成了他對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基本認同點、一個精神聯繫的紐帶。而「鄉下人」的自尊,也同時在毛澤東「靠攏人民」的理論中找到依據。所以沈從文其實是非常欣喜地認同中國共產黨的:
「沈從文絕不會做別人思想上的奴隸。必須找到跟自己情投意合的、跟他的信念有關的團體才能進入,不能隨隨便便就無條件進入一個共同體。而且進入了還要保持我自己的看法和自我。再說那些知識精英建立的團體,一開始便拒絕了他,他想進也進不了呀。那他怎麼辦?還有重重矛盾,家庭問題也困擾着他,使得原來孤獨感很強的他,更孤獨了。
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身份也是重重矛盾的。既是少數民族、鄉下人,又是知識份子。他非常重視自己的身份地位,於是同時擁抱鄉下人的身份,又自覺自己的才能比起當時的知識精英都強多了。他們竟然享有那麼高的地位,與自己差距那麼遠,覺得世界太不公平了。」錢老即時雙手握着拳,還戲劇性的揮了揮拳頭。
錢老特別強調一點,一般人都把1949年以後的中國知識份子看作一個受壓抑的整體。然而,在沈從文的處境裡,1949年以後無論生活待遇還是社會地位都與老舍巴金等有天壤之別。而且也不免受到學院體制裡學者專家的壓迫,進一步觸動了沈從文和學院精英之間在學術、思想、觀念、方法、情感、心理上的種種衝突。於是沈從文又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出路。錢老接着說:「這時候峰迴路轉的在於,他竟然在無路可走的一條路上找到一條出路──研究中國服飾史。於是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文物研究工作裡去。」
無路可走活出永恒
沈從文後來的發展和轉向實在太匪夷所思了,遠非只有《邊城》印象的讀者可以想像得到。用現今的話來講,簡直就是連編劇都編不出來的柳暗花明、別有洞天。可是,如果從文化上來說,其實物質文化中的「服飾」也有「文」的文化意義,因為「文」本來就出自「紋飾」的「紋」。現代漢語「紋」字的偏旁部首卻是後加的,「文」與「紋」也從此分道揚鑣,並沿用至今。我們聊到沈從文所經歷的戲劇性,錢老也頷首稱是。沈從文的一生幾乎把所有戲劇元素都糾纏在一起,例如怎樣做人、怎樣在世界立足、怎麼面對時代鉅變等。錢老亦坦言研究沈從文的時候,少不了把自己的終極關懷滲雜其中:
「其實沈從文對我來講,最大的啟發也在於這一點上。因為很多現代人,很容易便陷於失敗裡,一下子就垮掉、沉溺於頽廢,太輕易妥協。沈從文卻不肯妥協,要以一己之力開創出一條道路──那就是『傳統』,可以結合『體制』和『永恒』的。郭沫若做研究就不如他。沈從文的文物研究又是抓住了民間、源流、永恒,既讓自己安身立命,又把自己投入到歷史當中,永遠流傳下來。
我研究他還有一個動機呀,就是探討人應該怎麼活着。這是一個生存的選擇。我們現在面臨的就是一個亂世,所有價值都不對、亂套了。就是守身如玉、隨大流全都不對,所以必須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位置、找到自己的路。可是學院裡的人做研究,太容易脫離和美化民間,我目前所做就是不要陷入這樣的窠臼呀。」錢老把沈從文研究說的眉飛色舞,也順道提及了接下來的研究大計:「除了『現代知識份子精神史』,還有『民間思潮史』也是我的計劃之一。總之我的研究是傾向於民間的,也有知識份子的同理心。反正我精力比較好嘛,哈哈!」
我隨即想起錢老曾經說過,貴州十七年的生活深深地影響了他的為人處事,從來就沒有忘記自己是來自於社會的底層。過去他和中國百姓共同熬過了民族的苦難,對中國、社會和人生也有同樣豐富的生命體驗。錢老更強調這些「豐富的痛苦」,讓他逐漸接近與認識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並且化作了自己的血肉。因此這二十年間所做的工作就是「講魯迅」、現代文學,和對魯迅式「精神界戰士」的尋蹤、精神譜系的續接等。
在2009年,即五四的九十周年前夕,我們與錢老相遇時所傾聽的言說就是這種血肉相連的薪火相傳,讓「講魯迅和現代文學」與「接着說下去」滾動不休。錢老以生命默默播下「講魯迅和現代文學」與「接着說下去」種籽,同樣也實踐了精神界戰士」的奮鬥,為自己做了一個精采的「生存的選擇」。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1。
2009年4月17日星期五
沈從文的民間、源流、永恒──與錢理群相遇(上)(2009.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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