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3日星期一

與林夕談詞說理(2009.07.13)



梁文道曾謂香港詞神林夕是個如假包換的「憤青」,動輒對看不過眼的事情揪心揪肺、大動肝火。隨着時間的轉變,林夕敏感細膩依然,永遠流露着不平則鳴的慷慨任氣,但林夕已然把歌詞視為一種生活方式,放任地在字裡行間來盛載他對於世界的態度和看法。林夕出手自是點石成金的保證,香港媒體都把林夕尊稱為「夕爺」。近年若干夕爺作品卻讓聽眾略有摸不着頭腦之感,包括主流偏小眾的王菲〈寒武紀〉和大熱K歌陳奕迅〈富士山下〉,究竟這些頗具實驗性和哲理性的歌曲,是否夕爺刻意為之,使得打上林夕老字號的流行歌詞更具可讀性呢?

夕爺想也不想便說:「我並不是刻意這樣做,其實我始終認為歌詞的形式,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唱得順,配合得如魚得水。不過,當我想向一些題材深刻一點的時候,就必須要到一些層面、用一些手法一些字。聽眾可能一時之間未能消化。這真是沒法子的事。

然而,有些東西真的需要這樣寫。最近我替麥浚龍寫了三首歌詞,簡直好像豁出去──歌詞就是歌詞,聽眾聽不明白我不負責。明擺着讓我盡情玩,我就寫呀,簡直深刻到無與倫比,甚至可以在(香港)信報的《繁星哲語》刊登出來。聽眾只聽歌名就知道,一首叫《弱水三千》,一首叫《顛倒夢想》,一首《生死疲勞》。試問它們又怎會是流行曲呢?我卻管不了那麼多,既然讓我玩,我就玩呀。」

實驗哲理 綿裡藏針

夕爺坦言,既然深愛香港本土流行文化,就自然希望香港本土流行文化營養價值成分較高;即使不是法國出品,超碼也不要是三鹿、蒙牛貨色,並且希望流行文化更受重視。於是不論是否情歌題材,都會花上一番心血:

「像陳奕迅的新碟裡就有一首假裝情歌題材的歌曲,叫《不來也不去》。其實是着力將哲理性的概念用情歌這種比較有商業性的包裝,來表達一些道理。希望那些認為流行歌只得情情愛愛的人,了解到原來流行歌詞都有好東西。情情愛愛又如何呢?假使你的思想狹隘到一首情歌只能夠反映個人的世界。那麼,《紅樓夢》主題不就是只寫男女感情嗎?可是《紅樓夢》的讀者卻不見得說《紅樓夢》只有情情愛愛。

因此我惟一有意而為之的,是希望讓流行曲有其哲學性。無論是一首情歌,打着勵志歌招牌的。將老莊與佛學放入歌詞嘛,初期做比較笨呀,大鑼大鼓明顯如劉德華的〈觀世音〉。現在其實並不是很願意用這方法,現在大部份的方法是綿裡藏針。例如我很希望能夠釐清老子所講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仁」的「不仁」,不是指「不仁慈」而是指「天沒有仁愛的觀念」。那不要緊,我把這些東西寫進陳奕迅的〈太陽照常升起〉。聽眾即使沒看過《老子》,如能了解天地本無「仁」之觀,一切都因緣而生這個道理的時候,我覺得比任何勵志歌更有作用。」

反樸歸真 廣闊天地

在香港樂壇頒獎禮上「多謝如來佛祖」的夕爺毫不諱言,近年其實在走反樸歸真路線。那麼,夕爺如何回顧自己在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不同階段的調整?

夕爺想也不想便說:「羅大佑的音樂工廠是一個重要階段。開始寫詞的時候,比較愛幻想,就是新詩入詞有很多在體裁、本質上的差異,也可以勉強而為之。進入主流詞壇之後,還需摸索,怎樣能夠寫一些東西容易讓人完全消化。這是一個學習過程,相等於一個傳教士,傳達信息的時候是要有效、有說服力。學懂之後,風格也會有所改變,比較不惜一切深入深出,當然如能深入淺出是最好的。這就是該時期所學懂的東西。音樂工廠時期羅大佑給我非常廣闊的天地,原來是那麼舒服,同期也影響了我的作品風格。其實這是源於自己的人生觀的成長。另外,就是一些歌手的出現,如王菲。王菲的聲線可以唱任何歌曲,最重要是她可以容納任何歌曲。當時的我自覺地、大膽地將很多王菲歌詞當作實驗品。」

我馬上想起林夕的一首新詩式歌詞,就是王菲的〈催眠〉。如果細看王菲式歌詞,出自王菲感情治療師林夕手筆的,的確有一些比較容易流行,如〈約定〉、〈給自己的情書〉;有一部份則比較難上口,如像極了新詩的〈臉〉、〈催眠〉,還有深具哲學性的〈開到荼蘼〉、〈香奈兒〉等。

皈依我佛 借機播種

夕爺續道:「後來出現了陳奕迅和楊千嬅,這兩個人的出現令我更加有想法。陳奕迅的歌會寫較多人生體會,恰巧他也是喜歡講道理的人;而楊千嬅的聲線有着豐富感情,吸引我寫一些真實的感情體會。這兩個人的出現令我的風格更多樣化,更多不同的形式。那時期長達十年之久,由純粹比較賣弄文學技巧或畫面之美漸漸演化到返樸歸真地,寫一些不是光靠修辭手法的。早期我寫〈傳說〉時也有一點炫耀的心態,多厲害呀,將《帝女花》和《紫釵記》的故事情節都寫進去,又有新舊對比,自覺這首詞寫得多麼好。可是,接着的人生轉變就由信佛開始了。」

夕爺皈依佛家後的故事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了,經常手握着念珠的夕爺創作了不少富有佛理或佛教意境的歌曲,如楊千嬅的〈電光幻影〉明顯出自《金剛經》,黃耀明的〈四大皆空〉一曲更圓融佛理和道家思想,最近又有〈十方一念〉和〈佛誕吉祥〉,夕爺當時的創作心境是怎樣的?

夕爺笑道:「自問我所寫的勵志歌沒有一首叫人盲目樂觀,最多是審慎樂觀而且所謂的樂觀又不夠達觀。因為將自己的希望來建立樂觀人生態度,便註定失望,而且是自招失望。第一,這些歌曲便是有心而為之;第二,我始終認為儒家影響中國人太深。正如魯迅所言最影響中國人的,其實是道教文化而儒家只是表面上有廣泛的影響力,並且只局限在壞的那一邊。所以我希望盡能夠從流行歌詞『打着紅旗反紅旗』,打造流行文化。所謂流行文化,既流行又反映最古典的哲學。流行歌詞就是我借機播種的最佳媒介了。」

林夕是個健談的人──就在這個酷熱的下午,我們在維港海傍的咖啡座,說呀說呀,已赫然從烈日當空聊到薄暮時分。憑藉填寫粵語和國語流行歌詞風靡大中華地區的夕爺,席間毫不掩飾對於粵語流行曲的深厚感情,並強調粵語流行曲其實不斷加強香港在東南亞和大中華地區的影響力,更謂不少大中華地區的聽眾努力學習廣東話,也只是想更了解廣東歌的秘密呢。

原載於《21世紀經濟報道》,頁39。
ps. 出街版給編輯加了一個很恐怖的稿題--”歌詞就是歌詞,聽眾聽不明白我不負責”,結果把整件事搞得非常可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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