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9日星期三

漸悟與捨得的《泰特斯2.0》(2009.07)



或許有人認為劇場導演鄧樹榮勇於衝擊劇場邊界,從《無人地帶》以來的木偶元素轉向經典再造,一系列的《菲爾德》、《哈姆雷特》、《帝女花》到2008年版《泰特斯》(下稱《泰特斯1.0》)每次都有不同的實驗性;有人則認為鄧樹榮只聚焦於似是而非的專題舞台探索,欠缺社會關懷,使得作品的意涵在舞台美學實驗如「簡約主義」等主題下,沒有得到充實和提昇。在《帝女花》、舞蹈版《帝女花》及「最殘酷血腥」莎劇《泰特斯1.0》所見證的鄧氏出品同樣得失互見,然而到了《泰特斯2.0》,才是鄧樹榮屢敗屢戰的進化之作。

間離效果2.0

《泰特斯2.0》在觀眾入場之先,已在空蕩蕩的舞台上放好揚聲器,播放着關於「正生書院事件」的新聞報道。截取自媒體新聞報道的冷靜聲音,在大會堂劇院的空氣中飄蕩,使劇場這個異質空間充斥着現世回音。究竟我們將要看的《泰特斯2.0》殘酷暴力,還是相煎何太急的「正生書院」污名化事件更殘酷暴力?又抑或是在台下聽而不聞,只在盤算着如何打發港女幸福星期日的觀眾,才是真真正正殘酷暴力的泉源?

這一層疏離效果,也是今年年初鄧樹榮導演舞蹈版《帝女花》的「間離效果2.0」。舞蹈版《帝女花》在台上燈滅未開場之際,揚聲器播放鄧樹榮請觀眾不要翻閱場刊,呼籲留意廣播中他與邢亮的對談,並從中闡釋該舞劇的創作關鍵。這種刻意「抓着觀眾要說個清楚明白」的舉措,固然削弱了整個演出的內蘊和所提供給觀眾的思考空間,恐有畫蛇添足之嫌。然而,《泰特斯2.0》洗心革面,明顯在舞蹈版《帝女花》中學乖了。「間離效果2.0」嘗試引入了社會緯度,「正生書院事件」的新聞報道使得《泰特斯2.0》的「暴力」涵意,在現實的拉址和故事的血腥情節之間,拉開更豐富的層次。這是《泰特斯2.0》的第一層疏離效果。      

第一層疏離過後,《泰特斯2.0》師法中西傳統敘事手法「說書」,讓蟄伏在台下的演員們當眾穿上「戲服」,再在台上輪番講述《泰特斯》的故事。這種「說書」的敘事手法,成就了《泰特斯2.0》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第二層疏離效果。而在進入討論之先,我們不妨回顧一下《泰特斯1.0》在欠缺這種疏離效果時的得失。

象徵與寫實的落差

《泰特斯1.0》直覺地採取「劇場演出」的基本形式,試圖具體呈現莎士比亞筆下種種殘酷場面,包括艾倫被擒後的審問虐打,艾倫吊着鋼絲被半軟不硬的長桿拷打,然後再浸入一個半乾不濕的水池裏。拉維尼亞的雙臂被斬後,斷肢被顏色鮮明的布條包着,布條不斷隨着拉維尼亞的動作晃動。還有泰特斯遞上由皇后親兒肉醬所造的肉餅,並說向皇后說「你食啦!」。凡此種種,都使得本來嚴肅沉重的復仇題材,變得爆笑滑稽──台上揪心揪肺涕淚交流、台下忍俊不住嘻哈倒絕。

有人把鄧樹榮未能理順《泰特斯1.0》全劇的關鍵,歸因於拿捏象徵與寫實之間的落差的困難。觀乎《泰特斯1.0》的尷尬失控,相信是2007年劇場版《帝女花》所遺留下來不成熟的實驗點滴。劇場版《帝女花》,同樣嘗試摒棄傳統戲曲的美學元素,把劇場焦點重新放回「人」身上。在結構上忠於原著,再大刀闊斧把古裝換作維多利亞時代服飾,大鑼大鼓改為結他、口琴和鼓樂。結果在「簡約主義」的大纛下,〈香夭〉唱辭成了酒杯一拋後的「我地死啦!來生再見!」之類的惹笑動作。因此經歷了最近兩次的「劇場重演經典」(劇場版《帝女花》、《泰特斯1.0》),《泰特斯2.0》開始逐漸摸索出經典再造所真正要克服的,恰恰是經典脫離了傳統的表演形式移植到劇場時,所需要的適當地詩化和虛化,而非用另一種繁複(或簡化)的技法取代經典的原有面貌。

更關鍵的是,鄧樹榮在《泰特斯2.0》似乎意識到距離的必要、屬於自己舞台語言的必要,並且藉着《泰特斯2.0》尋找屬於自己的東西和舞台語言。

不執着於演戲

《泰特斯2.0》的演員們全都穿上黑色的緊身「戲服」,然後逐一以旁觀者身份講述故事的來龍去脈,好處自然在於「只說不演」省卻了《泰特斯1.0》暴力場面再現的困難,並維持了講述事件的口吻和氣氛相對凝定沉鬱。當中其實也冒上了「讓觀眾遲遲無法入戲」或「搞不清楚誰扮演哪個角色」的風險。不過《泰特斯2.0》的觀眾作為《泰特斯1.0》的過來人,讓交代情節可以不是《泰特斯2.0》最重要任務。《泰特斯2.0》所要做的,其實是發展出在「簡約」的固有想法下,適當將核心情節場景虛化的處理,包括上回在《泰特斯1.0》演得古怪失控的「吃肉餅」改由聲音演述;在黑暗舞台上,用黑布隱去女演員手掌和前臂,營造拉維尼亞的雙臂被斬的視覺效果;又以演員在椅子用身體做出種種傾斜、扭曲的動,來折射出若干主人心內心煎熬折騰的情緒反應。

至此,大概《泰特斯2.0》的漸悟在於不再執着於演戲。演戲,不再是舞台上唯一的講故事方式──女演員張大口緊握喉嚨,已充份傳達了拉維尼亞「失語」的痛苦;最後燈光暗下來,倖存者的自我探詢、向世界向神祗的質問已充滿了反詰的力量。與此同時,《泰特斯2.0》還多了一層信任──信任觀眾的想像能力,把舞台交給觀眾。因此,與其把《泰特斯2.0》視為鄧樹榮近年舞台實驗的一齣階段性作品,我倒以為《泰特斯2.0》是漸悟和放下的結果。虛室生白,空的空間才有無限可能和想像:捨得捨得,捨棄以後才有所得。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十五期(香港),頁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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