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9日星期五

我的都市沒有你的詩(2010.03.21)













這是虎年的第一篇劇評,我一直盤算着到底要用什麼口吻,來談瘋祭舞台與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合作的《女侍╱侍女》。在決定溫柔敦厚娓娓道來抑或直搗黃龍一針見血之先,或者應該回想一下,為什麼我要敲定入場去看《女侍╱侍女》。

瘋祭舞台導演何應豐事先張揚,《女侍》原是瘋祭舞台的「結業」之作。成立於1996年的瘋祭舞台在千禧前後,發表過非常重要的香港劇場作品,包括《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再在這裡》、《母親》、《蝴蝶夢》、《石水渠街72號的一片藍》等。瘋祭舞台一貫以本地文化、歷史及社會變遷為創作根基,並以沉鬱疏離荒唐夢囈的劇場風格,貫徹地探究「香港」與「母親」的文化母題。其時瘋祭舞台的「元州街茱莉小姐三部曲」,與鄧樹榮無人地帶的「生與死三部曲」並稱一時。瘋祭舞台近年進一步圍繞社會矛盾、時事課題探討香港現狀,如談香港教育制度的《曝/光》和關注程翔事件的《過.渡》等等。如果《女侍》是瘋祭舞台十五載結業禮,《女侍》如何透過舞台祭祀來為自己作總結,或許就更吸引我們去觀禮了。

瘋祭舞台《女侍》一如既往在幽黑封閉的狀態下,出現五位夢遊般的演出者。導演何應豐率先登場,手執李智良第二部文集《房間》,走上黑盒劇場的「工」字形舞台。何應豐一面唸出《房間》的片段文字,一面拉出書法用的宣紙鋪滿舞台,並在宣紙上畫出如同房間的平面圖線條,強調了我們都活在閉鎖壓抑的生活空間。《房間》原是李智良自我書寫所經歷的精神病纏繞,回溯十餘年服藥生活的思想紀錄。當中囈語般的敘事與充滿質疑的不確定聲音,明顯與瘋祭舞台的劇場風格一拍即合,同時也為接下來的三女一男「各自各精采」拉開序幕。

驟眼看去,2010年瘋祭舞台《女侍》似乎大有1999年《石水渠街72號的一片藍》的影子,劇中人完全以幽靈狀態魚貫貓行,雖云旨在尋找《侍女》(The Maids)作者尚‧惹內 (Jean Genet)和《侍女》的人物足印,瘋祭舞台的演員卻一直沉緬在何應豐的聲音──「二十四年前曾在大學執導《侍女》一劇,其中經驗已不值一談。想不到該劇中扮演嘉兒一角的演員,於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一日被刺死於候斯頓公園內的停車場,行兇者是一位我十分敬重的法國籍戲劇導師….。」如是者三女一男的演員不斷木然在「工」字形的舞台遊走,集體默守哀悼回憶的情結,徘徊在破碎的歷史廢墟。

「三女一男」中的金草來自上海,為瘋祭舞台《女侍》唯一的男角。在遊走遍了舞台後,金草乾脆躺臥在宣紙所繪畫的「房間」,一面脫去戲服一面把宣紙逐片撕碎,儼如野獸哀號抗衡着現世的壓抑。「二女」則先後做出大有酷兒味道的親密動作,一副世道與我何干模樣。林燕所飾演的女模特兒則迷戀於衣飾裝扮、全場攬鏡自照,自戀莫名。及至全劇的終章,演員們分別做出重複上百遍的動作--金草輾轉反側地呻吟、林燕力竭聲嘶地叫床、胡美寶手忙腳亂地斟茶遞水等等。這全都指向了在困鎖現實中,彼此交會的不可能。夢囈呢喃、支離破碎的《女侍》所以特別具有《石水渠街》的影子,同樣通過類近於精神病患的五人,來展示社會不穩定的狀態和危機,折射出時空座標下特殊個體與社會整體的交感。《石水渠街》的人物分別眼瞎、瘸腿、撞聾、駝背等,與《女侍》中人的沉溺不同形式的自戀同出一轍,投射成虛虛互滲的荒誕情境世界。換句話說,那的確是瘋祭舞台的結業作──只有回憶的斷片才是他們的歸宿。

有別於瘋祭舞台的「虛」,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侍女》所以令人期待,卻是基於愛麗絲劇場風格的「實」。愛麗絲從關於貝克特的兩次演出、《卡夫卡的七個箱子》到《第三帝國的恐懼和苦難》,愛麗絲最常得到的八字評語是「忠於原著、誠意十足」。當愛麗絲與瘋祭舞台重新創作兩個不同的《女侍》(The Maids)版本,試圖藉着既虛且實由實而虛的「雙重性」、對尚‧惹內曾身處的「現代監牢」作伸延思考,愛麗絲的《侍女》就特別傾向於保持原著色彩。愛麗絲《侍女》一如既往「忠於原著」,通過冗長篇幅,極寫窮極無聊的兩名女僕素蘭與嘉兒愛玩角色扮演遊戲,得以穿戴主母衣飾、呼奴喚婢。過程中她們對主母愛恨交纏而且漸漸失控,嘉兒依戀主母威嚴權力不能自拔,素蘭心懷怨恨難以下咽。遊戲愈見真實暴烈之際,主母的回歸使她們幾近精神崩潰,最後更乾脆綵排謀殺過程。

結果,素蘭在真假難辨、半瘋不癲的情態下殺死嘉兒和主母,愛麗絲《侍女》更以「我們都是奴隸制度下的怪物」作結。觀乎愛麗絲《侍女》全劇刻意運用黑色的化妝和服飾,對照現實中黑白你我混淆晦暗、不見天日,再加上極誇張的演繹和舞台服裝,的確營造出荒誕味道。可是,愛麗絲《侍女》在角色扮演遊戲部份過於拖曳,使得主母出場後兩女密謀殺人等過渡全無。最後,素蘭連殺嘉兒主母後,崩潰高呼針對後現代資本主義的「我們都是奴隸制度下的怪物」,尤為突兀。放眼看去,更儼如革命樣板戲中《白毛女》哀號「舊社會將人變成鬼」,這與尚‧惹內所着墨的「戲假情真」想像世界,似乎漸行漸遠。

想當然的是,尚‧惹內的《女侍》(The Maids)已為我們開展了一個華麗耀目的想像世界,而瘋祭舞台與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一虛一實,本是相當理想的創作風格大比拼,讓觀眾從不同進路思考當代文化異象裏的虛假現實的複雜性。然而,瘋祭舞台與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合作的《女侍╱侍女》似乎各走極端,前者似借題重現固有舞台語言風格,後者依然未能跨越原著與自我信息表達之間的鴻溝。「戲假情真」的想像世界,同樣落得自說自話,似是未能飛出尚‧惹內的蠶蛹展翅高飛。在真實假象相互撞擊糾結下,我們都如同素蘭和嘉兒般自我和無力了嗎?我們的都市還有尚‧惹內的詩嗎?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7。

PS.華麗致敬繼續玩, 哈哈,今回到"我的都市沒有你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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