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0日星期五

終於黑得可以沒言沒語──人山人海《暗中作樂》聲演會(2010.09.10)















全球首個完全黑暗中的聲音演出《暗中作樂》,並非一次人山人海香港演唱會或音樂會,而是一次聲音空間化/空間聲音化的劇場實驗──《暗中作樂》從一開始就要求聽眾卸下行裝、進入「看不見」的角色扮演,再置身於一處名副其實「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當現場聽眾連最基本的目測能力都失去,就特別需要依賴視覺以外的感官。例如握着繩結入場時,驚懼之餘也會發現地面赫然是有凹凸的設計,產生觸感。座位區更有沙地和草地之分,全賴嗅覺、觸覺、手感判斷自己處身何地。

把我們帶進《暗中作樂》場地的「黑暗天使」,由義務工作的視障人士擔綱。「黑暗天使」在黑暗中不斷溫婉安慰,即使一點都不害怕,天使們還是處處貼心提醒。明顯地,《暗中作樂》的布置就是要把現實生活中的強勢/弱勢、健視/視障在黑暗中大逆轉。一剎那,天使們才擁有習慣使用視覺以外其他感官的壓倒性優勢。這固然非常有效地,使聽眾馬上「設身處地」體會到弱視人士的不容易;另一方面,我們絲毫無懼大呼過癮,那是因為知道再漆黑也只是短暫的。可是對於一些朋友,某種感官的喪失卻是漫長無盡的。

事隔多天,我還是不肯定該去怎樣透過文字「再現」這次《暗中作樂》聲演會。也許這也得靠文字,失去視覺後聽覺極度敏感放大,歌詞中一字一句、配合不同樂器的輕重搭配點滴在心頭。不難發現,《暗中作樂》乾脆圍繞「睇」、「聽」、「講」展開「單媒體」劇場實驗──聽眾超級冷靜坐在座位上,給AT 17輕柔的一句「不要着燈 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大開眼戒〉)惹得心頭一震,提示着有時候黑暗中才是「赤裸相對」的微妙時刻。〈大開眼戒〉原是一顆定心丸,發放「黑暗也很美」、「黑暗中大開眼界」的正面信息。

《暗中作樂》繼續提昇黑暗電撃力量,黃耀明在毫無朕兆下唱出鋼絲密碼〈黑房〉,再熟悉不過的〈黑房〉的歌詞內容赫然變成一種「述行語言」(performative language),彷彿貼在耳邊的宣言──「終於黑得可以沒時沒間 在右面或碰著誰人便吻吧 終於黑得一切狀態在雲集 在入面是一片熱岩能暴發 感官的張開 生死的掩蓋 我要你舌尖舔著我要害 有你故我在 黑暗裡永遠現在…」──聽覺被無限放大的情況下,〈黑房〉宣告了一切歸零的原始狀態,把人帶到「沒時沒間」、「沒人沒獸」、「沒言沒語」永遠現在的感官世界。不少明哥粉絲愛煞〈黑房〉、倒背如流,卻從沒想像過可以如此貼近詞中細緻描摹的黑房空間,感覺無比震撼。從《我的廿一世紀》時代已酷愛〈黑房〉如我者,冷不防給〈黑房〉偷襲得手,澘然淚下。

進入〈黑房〉狀態後,《暗中作樂》還是從個人觸感,〈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Shall we talk〉回到鼓勵溝通共融的大前提。這時候,靜默的黑暗空間出現了熟悉的電話鈴聲和sms響聲,聽眾正納悶(因為場地不准開手機)之際,卻是〈下落不明〉的迷幻電子前奏驀然響起。由林二汶和陳浩峰男女輪番唱出,在維園紅館河東廣東的回憶中蹓躂時,想要尋回故人的微妙心理,可惜曲終反高潮地以「你所打0既電話暫時未能接通」的電訊公司罐頭錄音作結。既然都市中尋找知音是永續的突圍表演,陳浩峰所唱的〈色盲〉便預示着前不路未清、迷途不知返的睿智,色弱色盲盲目迷途也有它們的好,沒有哪種才是絕對的好,甚至自言自語也很好。〈自言自語〉在AT 17娓娓道來沒有范曉萱的跌宕起伏,取而代之是一種「心是灰色的、我是透明的」溫婉剖白。從「睇」、「聽」到「講」,《暗中作樂》沒有呼天搶地相濡以沫,反而強調了自信自足隨性所之的精神世界。末段,自足的世界連語言都可以隱退,讓李昇的鋼琴演出自我抒懷。語言畢竟是權宜相對的工具。

靜默過後黑房世界內傳來颱風消息廣播,暴雨下的煞車聲、地面積水被踢飛、人們摩肩擦踵的腳步聲,都場景化了狀況下人們倉皇離去的情態。在風暴肆虐中,可能更能體現都市群己關係的真象。這時候,黃耀明唱出〈這麼遠 那麼近〉的都市疏離中蜻蜓點水式溫情──「我坐這裡你坐過嗎 偶爾看着同一片落霞」──都市中的相遇感動永遠都是短命的,聚散匆匆之間己完成了生生滅滅的循環。《暗中作樂》也不是盲目樂觀的信徒,〈這麼遠 那麼近〉看透世情,記得一剎感動已是功德無量。因此最後人山人海大合唱〈Hey Jude〉畢竟是良好願望的標示,人生在世終究是要相信點什麼的。

作為全球首個完全黑暗中的聲音演出、前所未有的視野革命,《暗中作樂》的確創意無限。聲音演出的人山人海與聽眾同樣是在黑暗中活動,還要兼顧操作音效、彈奏樂器、唱歌和聲、跟觀眾玩聲音人浪等等重大使命。我反倒認為場中不斷播放陳志雲古巨基等各個界別的嘉賓呼籲似是蛇足,終於黑得可以沒言沒語,是不是可以把這些慈善騷的公式元素都去掉?終於黑得可以沒言沒語,我特別喜歡完騷後藝人、視障樂手和義務工作的「黑暗天使」,都不必多話一同出來接受掌聲,圓滿這一次聲音劇場化的實驗歷程。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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