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5日星期一

世界請看着我──「多媒體無限」系列的《非常搞作》、《迷走都巿II》(2010.10.24)


跟評論人朋友說要把《非常搞作》和《迷走都巿II》一起寫,朋友馬上瞪大雙眼連說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事關《非常搞作》主要走簡約路線,在非常簡約的舞台上大玩「紙皮」這種日常生活元素和形體動作。而《迷走都巿II》則一如龔志成的固有風格──「阿龔個台出咗名好多嘢」──人多道具多枝節多音效多,是名副其實的多媒體音樂劇場。

即使如此,仔細看來來自瑞士《非常搞作》的賣點也不遑多讓,在簡約主義中強調《非常搞作》是一場旋轉人生,一首結合音樂、馬戲、美學及舞藝的現代詩篇,音樂和動作衍生的人物,與台上裝置靈活互動,盡情發揮內蘊的意念。其實「多媒體」的「聲光化電」特質,相信觀眾看過的也不少,反倒是《非常搞作》如何融合馬戲的表演方式,才特別的耐人尋味。事實上,《非常搞作》非常聰明地把舞台佈置成一個不斷轉動的黑膠唱盤,舞台的角落赫然有一位「打碟」DJ在不停捽碟。DJ與巨型黑膠唱盤上的演員,儼然操控者與被操控者的關係。

舞台上巨型黑膠唱盤上的演員齊默曼,造型大有卡夫卡《變形記》中K的意思,清癯的臉配以筆挺的西裝並手挽公事包,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滑稽感。因此齊默曼為暗灰色西裝配上「傻豹」式領帶,再穿插於眾多「紙皮」當中,似乎也相當順理成章。《非常搞作》的獨特之處,恰恰在於活用了原為舞者的齊默曼的滑稽惹笑氣質,把旋轉的巨型唱盤變身為舞台/舞池。DJ隨意捽碟,齊默曼就隨着音樂扭動身軀,角色再分不清是自願或被迫暴露人前,儼如當代身不由己的城市生活中,瀕臨憂鬱邊緣深陷煩惱之中。

當然,《非常搞作》的最大賣點還有「紙皮」。香港俗稱為「紙皮」的瓦通紙,通常被用作紙盒子,裝卸物品後便會將之遺棄。《非常搞作》卻抓住了「紙皮」看似脆弱其實非常靈活、能承受重量的特質,把「紙皮」摺疊成種種我們意想不到的形狀和物件,如公事包、桌椅、枱燈、工作間、起居室等等。齊默曼就在DJ即興播放的音樂中,跟種種「紙皮」造成的傢俱和空間演戲;也少不了把「紙皮」造成千千萬萬個齊默曼身影,齊默曼再逐一趨前做動作扮鬼臉,演出別人眼中的千千萬萬個自己。

《非常搞作》的齊默曼在短短一個小時中,不但要與音樂共舞,還得與「紙皮」精心周旋。這也折射出《非常搞作》對於當代城市生活的閱讀──人們都如同「紙皮」能屈能伸,任人擺佈,還可自成一國,可惜不能長久也不穩固。這脆弱的特性,就像人的存在。我們甚至不妨把話說到底,人們大概也不免如「紙皮」般,大可被用完即棄。

在探討當代城市生活的層面上,龔志成《迷走都巿II》的挖掘可能更為徹底。《迷走都巿II》開宗明義,要重新整理十年前的製作《迷走都市》,融合多種媒體──音樂、聲音 、錄像、雕塑、形體、表演及文字,繼續發掘城市迷失的詩意情感,紀錄都市人的瘋狂、悵惘,旨在反映城市生活多感官多面向的存在狀態。龔志成眼中的城市生活,幾乎完全是蕪雜混亂而歇斯底里的──《迷走都巿II》由龔志成的小提琴獨奏開始,阿龔忘情演奏中長髮紛飛,帶出細碎而迷幻的集體情緒。

在晦暗燈光下,林二汶幽靈般登場,清冷歌聲先後唱出〈沒有季節的城市〉、〈難道〉、〈刮目〉、〈塑膠〉等特邀邁克、周耀輝填詞的歌曲,旁邊同時夾雜「光管人」和「膠管人」四竄──「光管人」龔志成拿着家居光管不時在黑暗中揮動;「膠管人」的造型更具原始人氣息,近乎赤裸的身體上緊纏上白色膠水管,儼如蠶蛹般赤着腳在扭動身體,還有,搬(舞台上的)東西。一時間,富有家居生活氣息的光管和膠水管,為《迷走都巿II》帶來一種荒謬感,「光管人」和「膠管人」也營造出一股近乎精神分裂的盲動和疏離。

《迷走都巿II》中真正「迷走都巿」的部份,由演員李鎮洲和舞者松島誠串演。兩人飾演街頭相逢的兩名陌生人,基於某些原因開始爆笑攀談,廣東話和日語交叉使用,還夾雜英語,在鬧出語言笑話的同時,突顯出當代城市人真正溝通的不可能。這時候,不要忘了李鎮洲和松島誠身處之地的背景投影,恰恰是中環街頭,兩人西裝煌然的打扮,自然也是都是城市人的身份武裝。我們也可以注意到,在跳躍的劇場敘事中,末段李鎮洲在手握羽毛「投奔大自然」的狀態下,連鞋襪亦脫下,乾脆赤腳走着走着,寓意走出城市困鎖。最後,龔志成卻戴上「皇冠」坐到「皇座」上,我反倒以為是一種壓倒性的象徵秩序,最終還是牢不可破。那麼,手握羽毛所象徵着的解放,又是否一種徒然呢?

我想,《迷走都巿II》的本真是真正的蕪雜,它從來沒有想過要說一個完整的故事,反而沿襲「阿龔個台出咗名好多嘢」的舞台風格,輪番把一切阿龔認為有趣的羅致其中。包括田中真聰 ( 日本 ) 的機動雕塑,關尚智、盧樂謙、又一山人、黃國才的視覺藝術作品及朱迅拍攝有關九龍皇帝曾灶財的書法生活錄像紀錄;駐港葡藉錄像藝術家Joao Vasco Paiva為演出度身特製的錄像油畫;李文生的雕塑作品,以及本土時裝設計師張力操刀製作服裝等等。

觀眾看罷《非常搞作》和《迷走都市II》,大概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的。在孕育於瑞士和香港兩種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化奶水的創作中,竟然同樣捕捉解構了當代城市人的生活和情感。身處繁華的都市,複雜的思想、交錯的情緒使人漸漸淹沒在生活、情感、工作等洪流中,「抑鬱」和「迷失」似乎成了繁華都市的特殊現象。《非常搞作》和《迷走都市II》對於都市生活的種種回應慧黠睿智,世界請看着這種靈光,也請看看我們自己,說不定可以把一切看得更澄明剔透。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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