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4日星期六

最後的嬉皮士──《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2011.05.13)


「英國人搶了我塊地,九龍係我嘅!」──「九龍皇帝曾灶財」和他的城市塗鴉是香港的傳奇。曾灶財在生之時酷愛在街道牆壁電箱燈柱塗寫家族族譜、大罵前英統治,風雨不改。即使香港回歸、特首已由董建華易為曾蔭權,曾灶財亦貫徹始終從不間斷。恰恰因為持續地於公眾地方塗鴉,曾灶財曾數度被控「破壞公物」,甚至被視為嚴重精神病患者。及至曾灶財的塗鴉,被香港時裝設計師搬上國際時裝天橋,「九龍皇帝曾灶財」才搖身一變為香港街頭傳奇,成了「香港 Icon/塗鴉藝術家」。近日,太古坊ArtisTree展出的《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展覽,便全方位回顧了「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個人經歷和塗鴉精神。

甫踏出鰂魚涌地鐵的太古坊出口,當眼之處已掛滿了《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的宣傳條幅。是次展覽的宣傳條幅設計相當耐人尋味。策展人把曾灶財的城市塗鴉,以帝皇專用的明黃色為條幅襯底,這不但強調了曾灶財的「九龍皇帝」身份,同時鮮黃的長直條幅又大有「招魂幡」的意思,似乎要召回「九龍皇帝」雖被同時代人目為瘋子、仍在急功近利社會中堅持自我的精神。有趣的是,曾灶財的塗鴉經常痛罵英國殖民者,掠奪了他這個「落難皇帝」的香港領土,如今太古坊前方的宣傳條幅赫然與中國國旗並置,似乎暗合回歸後,香港又擺盪在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的微妙格局。


《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固然是圍繞「九龍皇帝曾灶財」生平和作品,所展開的一次檢閱,策展人對「九龍皇帝曾灶財」其人其事的梳理卻頗見心思──展場被劃分為「皇帝的足跡」、「皇帝的寶藏」、「皇帝的墨寶」、「皇帝的創作疆土」、「皇帝駕崩」、「皇帝萬歲」和「街角留言」幾部分。其中「皇帝的足跡」、「皇帝的創作疆土」、「皇帝萬歲」最富巧思。首先,「皇帝的足跡」部份不但放置了香港立體地圖,標示出「九龍皇帝」微服出巡、塗鴉畫遍的港九新界不同地區,亦展示了在幾位文化界著名攝影師鏡頭下,對「九龍皇帝」的光影捕捉──「九龍皇帝」扶着柺杖憨笑、回歸前夕在橋底走筆疾書、塗鴉與香港英式郵筒相映成趣等等,都在在記錄了香港殖民地時期的片片回憶。如果說羅馬是一座露天博物館,香港便儼然是「九龍皇帝」的私人畫廊,可以率性而為、任意所之。


「皇帝的墨寶」和「皇帝的創作疆土」部分,陳列了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和從而衍生的文化產物,從塗鴉到一系列鄧達智時裝、GOD產品,似乎濃縮了曾灶財「被成名」和經典化的過程。「香港 Icon/塗鴉藝術家」的冠冕原非從天而降,而是需要文化精英的確認和轉化。至於「皇帝萬歲」部份,才是延續繼承「九龍皇帝」精神的當代形式。向曾灶財致敬「皇帝萬歲」,陳列了多位年青藝術家的各式設計,包括張卓、朱迅和一批青年創作人的作品。這些作品都有着「重複」的共通點,每每就着單一的形象或圖象進行堆疊。有的是壁畫上非人非獸圖象的堆疊,有的是無數隻一模一樣的陶器公仔的延伸,還有我特別欣賞的由毛毛小白兔簇擁而成的粉紅晚裝裙──「九龍皇帝」的城市塗鴉就是通過無數的重複堆疊,來產生出其獨特的風格和氣勢。在這一點上,「皇帝萬歲」明顯是致敬者對「九龍皇帝」城市塗鴉的閱讀和理解、拆解和重構,並回過頭來用自己的藝術形式,向「九龍皇帝」這個繆思的主人致敬,用另一種藝術形式大喊「皇帝萬歲」。


或許有很多人,願意把「九龍皇帝曾灶財」美化,並對之比擬為與巨型風車對抗的唐吉訶德。難得的是,《九龍皇帝的文字樂園》並沒有把「九龍皇帝」盲目拔高至人格高地,反倒還原基本步,敢於凝視曾灶財真實生活的一面,包括曾灶財的街坊對他的塗鴉其實頗有微言、所住的公屋單位蟑螂橫行又一直傳出惡臭、沙士期間甚至要勞動政府部門為他搞衛生。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其實是令他樂在其中的一種尋樂方式和自我實踐,多於卑微個人對外來極權的微觀反抗。正如當代塗鴉人 MC仁所言,曾灶財的塗鴉固然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他有意志去做一件他喜歡做的事,而且做了 51年」。 因此,在香港所進行的城市塗鴉,乃是曾灶財為自己創建的「文字樂園」。借用「城市旅人」林一峰在〈塗城記〉歌詞中,所描繪的「九龍皇帝曾灶財」城市漫遊創作──

「清風兩袖悠然自在到處走 鬧市內揮御筆牆壁電箱燈柱 記載史詩港九最強 汗水混了墨水字體大小參差 笑臉始終不變樣 最愛喝可樂 白紙木板石屎舊衫浴巾餐牌 到處都可展所長 割地收地煲呔曾或董建華 領土始終不變樣 永遠有福彩 皇后長伴直到永久 從無遺漏…胸襟廣闊 從不稀罕冠冕 只想一心一意記下 年年月月裡的絲絲點點 那就夠」

有說塗鴉是自由世界的表徵,在沒有框框、什麼都可以的情況下,可以堂而皇之將自己所思所感示眾。可是香港可能還不是一個如此開放的社會,曾灶財的城市塗鴉就曾惹來票控。「清風兩袖悠然自在到處走」、「笑臉始終不變樣」的曾灶財,在階級愈來愈森嚴、城市潔癖愈重的香港社會,恐怕已是香港最後的嬉皮士。藝術工作者、文化精英乃至普羅大眾稱許「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同時,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在哀悼一種自由自我的生活方式、一個時代的溫馨歷史背影的消逝?!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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