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1日星期五

從過去到永遠──《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 (2011.11.11)


還沒進場看進念的《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便已看到臉書上署名「反對資助《百年之孤寂10.0 - 文化大革命》學生導賞場」(下稱「學生導賞場」)的網友,打從九月中便不斷旗幟鮮明批評進念的演出《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並進一步質疑進念一直能夠獲得藝展局資助的合理性。網友「學生導賞場」所持的理據包括──「簡單來說,我們反對政府資助同學去看一套只有表演者在自爽的戲。這太荒謬了!」、「對製作者”胡亂拼湊符號就當成藝術”這一點憤怒!」、「他們只為了表現自我的存在,完全不考慮舞台劇對觀眾有什麼實際意義,這不是自爽是什麼?」等──簡而言之,他們就是認為進念過份沉醉於自我滿足,無意於與觀眾的關係和溝通,結果排演出一齣令觀眾摸不着頭腦的表演,令他或他們憤而覺得,進念根本不值得、不應該獲得香港社會的公帑資助。

不少進念的慣性觀眾看到網友「學生導賞場」的評語,自是會心一笑。打從1982年創團以來,進念已有其相當貫徹的舞台美學和演出風格,相信「睇唔明進念」已成為不少香港劇場觀眾的創傷經驗。關鍵是,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進念,與及其予人相當蒙昩感覺的劇場美學。過去筆者曾經在〈「看懂」還是「沒看懂」──香港劇場的兩道風景〉,談過進念作為一個香港實驗旗艦劇團的發展軌跡和近年的轉向,從中也探討了所以「沒看懂」的關鍵所在──所謂「沒看懂」的背後其實預設着(傳統現實主義戲劇的)「看得懂」,可是「劇場」的引進和實踐相對於「戲劇」已隱伏了一線無形界線。對於進念,「劇場」不但是一個演出,而且本身已具有實驗性。

然而,就着「學生導賞場」所宣洩的憤怒和提出的疑問,令人不禁回想起,八十年代進念在草創階段所面對的,原是類近的批評聲音。1986年,林放在〈「進念」作品與後現代主義〉一文中指出,進念的整體創作心態是來自後現代主義的,他們具有心理上的侵略性、以觀眾讀者為假想敵,向他們挑戰,甚至當作他們不存在。1988年,陳炳釗在〈「進念」的符號漫遊狀態〉中,則認為觀眾閱讀進念作品時,需要進入一種符號漫遊的觀賞狀態、史詩式的疏離感,由此而來的思考甚至是不着邊際乃至飄浮的。1989年,梁文道的〈評論進念.進念評論〉乾脆一語揭破國王的新衣──評「進念」的作品確是劇評人的考驗,因為除識見外尚需一種自信。

慣性觀眾坐在《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的觀眾席上,既然不是準備觀賞像愛麗絲劇場實驗室那樣的文學劇場《百年孤寂》,自然不預設進念會老老實實的把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全書始末演一遍。那麼,觀眾究竟大概預備閱讀怎樣的一齣《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呢?其實「進念」作為一個重要的香港劇場品牌,一直有着「榮念曾的進念」、「胡恩威的進念」等各條大大小小的主線和副線。「百年孤寂」就是榮念曾的重要創作系列之一,亦是發展了十年的系列作品。吾生也晚,沒有看過十年前的進念「百年孤寂」版本,《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原是一如我們進場前的想像──這是一場圍繞百年、孤寂、文化、革命等主題因子的劇場展演,當然還有沒有具名的中國。

《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的整體調度和流向,沿用了事先張揚的「由左至右」的原則。劇中人不斷由台左向台右移動。由出場至隱沒,有走路有漫舞有匍匐前行,有蘭花指有一柺一柺,有蓬頭垢面有搔首弄姿。然而,他們都貫徹一個動作,就是前行;因此,所謂的「由左至右」,其實是時間,是時間的流動。無論願意與否、自覺與否,萬物都在時間的洪流中行進,至死方休。而且有一代隱退自然有新一代冒起、自然的更替變化。百年書寫的,原非孤寂而是殘酷。

一切如同馬奎斯《百年孤寂》中,易家蘭一家離鄉別井途中險象橫生艱苦向前之際,《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明顯分作四個段落。首三個段落為劇中人的各式行進,從白衣、灰衣到黑衣,除了意味着革命的天真浪漫逐漸蒙塵,同時也是從白天到黑夜的時間流逝。當然還夾雜了鮮紅如血的象徵物紅地毯。鮮紅如血的緞帶,在《夜奔》中是林沖想跨未跨還須跨的越軌界線;《舞台姐妹》中的紅方氈,則是女伶踏足藝術領域的一塊心田。有趣的是,《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的紅長地毯時隱時現,人有時追不及或遲疑了,人類在革命和時間的列車面前,或者也充滿了狐疑和進退失據。這點也是歷史必然。

《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的最後段落,也是全劇的點題。在一個多小時的行進後,空蕩蕩的舞台上垂下金屬棍狀的管子,升升沉沉,令人想起《2001太空漫遊》的無人圓台,如同音樂盒不斷寂寥地自轉。升沉的”管子陣”讓後來的雙人舞與之格格不入,後續前行的年青人亦如同路人,一切都回不了去。百年了,大概有些精神有些東西恰恰在歷史長河中丟失了,我們都回不了去。當然場終舞台上,還有與《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特別版紅手帕”場刊”遙相呼應的「革命話語」、「紅色經典」的字體投影,營造了革命堂皇敘事中的宏大崇高感覺,儼如在重慶「紅色教育」景點中,「千秋紅岩」的革命視覺化所帶來的心靈震撼。

回到網友「學生導賞場」在看罷的「憤怒事件」。他們認為世上既然有腐敗的東西就該被取替,及至被取締。那可能也是革命激情的一種,甚至是非常率真的反應,只是要警惕不要讓它變成法西斯──思考、求索、評論,同樣需要革命激情,從過去到永遠。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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