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4日星期三

《文化KO》--你有幾得閒(2013.12)


2013蛇年伊始,敝欄從港漂、新生活運動、創意勞工、佔領中環、大西九、城市規劃與重建,談到香港文化政策。同文小西笑言我們的對談話題次次堅如磐石、硬如花崗岩,大概是中產雜誌如《號外》的「最趕客的殺人武器」。生活有輕有重,近月香港其實日日「重口味」,從免費電視發牌到行會保密制,我們不在忙的時候,腦子也沒有閒着,東張西望有傻氣有激氣。剛過去的十一月又是沒有公假的「黑字月」,想無聊一下喘喘氣也屬奢侈。

香港人對「無聊」的想像通常都傾向消費。要不精心計劃周日或年終放假時如何食買玩,蒐集資料比拼價錢比上班還要認真,實情是比工作還要累;要不腦中便馬上浮現幾名歐美遊客在東南亞著名慢活城市咖啡店悠閒久坐的場面,說穿了,那是對社會成功人物形象的投射。好些中環精英,機關算盡就是要讓自己趕緊在四十歲前退休,可以無後顧之憂地慢活久坐。無奈不管是哪種對「無聊」的想像,大多都需要通過「墊支」前半生的營營役役來成全的。而「無聊」、「得閒」更非常容易便被推往傳說中的「香港精神」(按:肯搏肯捱)的對立面。

我一直對「無聊」、「得閒」的概念很感興趣,一方面我不能早起,一方面又喜歡現代社會中的種種「細藝」:像捧着歌詞本子讀歌詞、瀏覽並會記着種種似是而非的數據(例如男性在十三歲以後便少了流淚排毒的機會。眼淚是有毒的,女性流淚的機會是5.3,男性流淚的機會只有1.4,因此男性壽命多數較女性為短)、甚至自學紫微斗數。多少年來,我從沒有忘記研究院畢業時,恩師跟我說的一句話──生活的質量如何,不是看你攢多少錢,而是看你「有幾得閒」!

關於「無聊」、「得閒」,更遠古的記憶來自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修讀中國古典哲學,老師卻大談英國哲學家羅素的「閒散的智慧」──羅素說,西方人疲於奔命,對人對自然都不斷施加着權力。中國人(過去)懶在權力的伸展鬥爭,但卻勤於生活及勞動。在有生活餘糧的時候,中國人就會聽戲弄雀、喝茶聊天,還有就是欣賞古藝古董的玩兒,看來便似在閒散度日。西方人呢,忙着追求成就,擴張版圖;他們總會尊敬每天工作十六小時的人,即使這些人在辦公室內所做的事情盡都傷天害理。羅素說認識中國多了,愈認為閒散是一種上佳的生活品質,也使個人能與群眾相處,身心平衡。這叫人想起上輩中國人的常識來。中國婦女的常識便異常豐富了,節儀慶典、禮尚往來、頭痛身熱、肝火濕滯、儲糧補衣、救急扶危…或許當人的常識貧乏,至要爭取及補給的,便是以往的生活閒情,而非西方式的功利進取──閒散作為上佳生活品質更慢慢生出智慧,再跟好奇做朋友的話,世界自然比我們想像中還要有趣得多。

2009年底,我跟着朋友去跟師父學打座。雖然結果一如我學書法、芭蕾、中國舞、瑜伽、德文、日文、韓文般半途而廢,然而,卻開始明白「靜下心來」的重要。有一次去練習打座,正值被逼遷,打座班快要開始,我還在為如何安置滿屋書山書海愁眉不展,在一旁看着的梁寶山,一揮手便說:「你座完先講啦」。一個多小時的打座「內觀」後,一刻心地澄明,發現真正令人煩惱的,往往只是一種不想解決和面對問題的惰性,忟憎發脾四唔想諗嘢除了是一種即時情緒反應,同時也是一種逃避。最後,我動用了一整個聖誕假期來處理問題。一切,到頭來,原來都是在考驗一個人的「質地」。

「無聊」、「得閒」或許在現今的城市生活得來不易。我更關心的是,在「人人好唔得閒」的社會主軸下,我們以至下一代的想像力到哪裡去了。文化藝術、創意工業固然要有想像力,其實生活也需要想像力,對於未來也需要想像力,對社會、對世界更需要想像力。若干個世紀前,人類就開始想像鐵鳥在天空飛,鐵路延至窮山惡水,地球究竟是圓還是方,世界又可以如何大同得匪夷所思。有人會問永遠有多遠,寫小說真真假假到爆出魔幻現實,甚至西瓜原來可以是正方體。

過去的幾個月,因為新學年要教授新科目忙到東奔西走天昏地暗。每次擠地鐵回家時,我都會冒出自暴自棄的心態:「咁辛苦,不如食餐好啦!」終於三個月的頻撲中腰枝漸粗,好些裙頭突然窄得拒絕盛載我;我對生活不再有期望,只想食飽沖涼瞓覺,正如拋橙的小丑只想那九個橙持續飛舞不跌落地。無怪乎,香港線上的兩份旅遊雜誌可以咁好賣,事關背後隱伏着「城市逃獄學」中所描繪的逃逸慾望,「生活在他方」的都市反噬,和渴望無所事事的「hea爆」生活狀態。

黃偉文曾經在《俗》一書,嘗試為「hea」造(漢)字,認為應是「撐艇仔」(即「辵」)加「喜」,也就是開心地在遊走之意。咁講時講,你又得唔得閒,開心地在世界遊走呢?!

延伸閱讀~

好鬼無聊!

文:小西


本欄取名「City as Method」,即「城市作為方法」,開欄以來一直希望以各式的城市生活碎片為引子,直探我們日常生活的肌理。記得兩年前在講授一門有關香港都市文化的碩士課時提到,城市是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成果,當中涉及大量複雜的基建、人力資源以及密集的人口,縱橫交錯,城市本身就是一個謎(可參考曾任職紐約與新澤西港口事務管理局的Kate Ascher的著作《解剖城市》(Anatomy of a City))。怪不得,世界各地的大城市(尤其像紐約、東京、上海、巴黎那樣的全球城市政Global City))都似乎對「城市書寫」情有獨鍾,只要隨意走進這些城市核心的大書店,我們準會找到一大堆以該城市為主題的著作。就以位於紐約聯合廣場(Union Square)附近的老牌二手書店Strand Bookstore為例,它便有整整一個角落獻給紐約,由古老到現代,總讓外人有一種「紐約多自戀」的印象。

城市是個謎,城市生活就是個謎中之謎,有時要找到準確的文字,來把握與傳達箇中的三昧,實在是各路文人雅士與城市觀察家的頭號考題。要知道,在城市生活,人們更多時候經歷着的,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狀態、節奏與速度。所以,我覺得有時「城市書寫」更像對於紛亂複雜與充滿震撼的城市生活的避震器,讓都市人不致於在高度密集的感官疲勞轟炸中,震撼至死。不過,跟一般人心目中感官繽紛的城市形象相反,我猜不少人都會把都市生活描述為「恒常的無聊」。

對於「無聊」,城市人有很多相當傳神的描述語:「好鬼無聊」、「悶到喊」、「悶到震」、「悶到反艇」、「悶到無朋友」等等,不一而足。有趣的是,「無聊」本來形容一種欠缺意義與趣味的平板生活狀態,「好鬼無聊」、「悶到喊」、「悶到震」、「悶到反艇」等用語卻充滿了感官趣味,儼然是一齣又一齣絕無冷場的好萊塢電影。美國學者Elizabeth S. Goodstein曾經在《百無聊賴:沉悶與現代經驗》(Experience without Qualities: Boredom and Modernity)一書中指出,「無聊」或「沉悶」是現代的產物。現代的(城市)生活速度太快了,人人都追新逐舊,再新鮮的事物,明日甚至下午便會成為了黃花。一切來得,也去得快,結果現代以前人們從古老文化、傳統與習慣取得的生活智慧與生命意義都給淘空了,人們沒有了穩固的生命意義根基,只感到無聊。結果,人們只能在稍縱即逝的感官享樂中尋求無盡的剌激。很吊詭,無盡的剌激往往換更徹底的麻脾。生活無感,意義中空,生命就更加無聊了。

至於「悶到無朋友」,則更像孤獨的都市寄生族的自嘲。城市是人口密集之地,我們在城市中每一日都會碰上不少人,但由於數目實在太多,而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又大多以事務關係為主(例如,巴士司機主要為我們提供交通服務,而非朋友間的情誼關係),都市人又是最孤獨的。記得本地獨立漫畫家李智海曾經用筆畫出這樣一個尋常的狀況:在地鐵車箱中,當眾人沉湎在發亮的平板電腦與手機的世界,只有一名瘦弱的男生打開紙本書,沉進一個更深沉的內在世界。然而,究其根本,無論是「打機」,還是讀書,還不是一樣的無聊?還不是一樣的「悶到無朋友」?

曾幾何時,上帝是世上所有陌生人的中介,人們相信通過神博大的愛,彼此能夠連繫在一起,不再孤獨,不再恐怕,不再無聊。但進入現代,人類自中世紀的神話巨夢驚醒以來,發現神退席了,只剩下工具理性與科技,宏大的故事也失效了,生命本身不再具有必然的意義。 我們曾經以為資訊科技可以替代神,將我們連繫在一起,但資訊科技不是神,世界解咒,我們仍然是孤獨的,資訊在我們之間流動,我們卻沒有真正的連繫上,我們的生活更加無聊。是的,好鬼無聊!

不過,無聊也有好處,套用Goodstein的用語,無聊為現代人帶來了「懷疑精神的民平化」(Democratization of Skepticism)。對於民平化的懷疑精神,城市人其實並不陌生,在周星馳、劉鎮偉等人的電影以至流行文化中,我們都看到種種不把假道學假大空放在眼裡的戲謔作品。不錯,這些作品的手法看來都很無聊,甚至「低俗」,但卻充滿了驚人的想像力。很弔詭地,正正是驚人的想像力為這個解咒後的無聊世界賦與了另一層「意義」。記得2010年訪美期間,曾經在紐約看過法國創作人Philippe Quesne的演出《L’Effet de Serge》。《L’Effet de Serge》很簡單,差不多沒有故事:故事中的主角Serge每個周日下午都約不同的朋友到他家中,分別觀看一個兩、三分鐘的「低科技」演出。例如,他會利用朋友駛來的汽車,跟屋內的星球大戰音樂配合,上演一幕「幻彩詠XX」。但演出最妙的地方,是每個演出後的尴尬dead air。Philippe Quesne很聰明,他對無聊的把戲,以及那些尷尬的dead air時間,都掌握得很好,化腐朽為神奇。這位仁兄的把戲很無聊嗎?是的,好鬼無聊,但他卻有足夠的想像力將無聊轉化為意義,並讓觀眾直面無聊本身。

原載於《號外》4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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