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9日星期六

放心啦 有佢哋──粵語歌點會死? (2016.04.09)


黃耀明在《美麗的呼聲聽證會》謂,我們喜愛香港粵語流行歌曲的時候,常常說,哪首歌好好聽,誰誰誰的歌真係好聽啊。彷彿一直不大注意,香港粵語流行歌曲的「好聽」背後,其實是song writing的功勞,也是源遠流長的song writing傳統所結出的果子。

香港生產流行歌曲的機制非常機動、高效,「曲詞編監」四大崗位中,在很多人心目中,以歌詞最受到重視。從事粵語流行歌詞研究,需要對很多問題有所警覺,如媒體壟斷、感性消費、流行音樂工業中的division of labour等等。而我最常被問及的,要不是「粵語流行曲已死?」,就是「廣東歌還'流行'嗎?」。事關近年的香港粵語流行歌曲,很大部分已很難再用「流行」來形容。隨着樂迷得到音樂的渠道愈來愈多,香港粵語流行曲在這個「分眾的年代」,自然地散落在不同聽眾群的耳朵裡──這邊廂吳業坤〈原來她不夠愛我〉獲頒我最喜愛歌曲;那邊廂吳若希〈眼淚的秘密〉可能才是傳統家庭觀眾的心頭好;在書房一隅電腦屏幕上,麥浚龍謝安琪〈羅生門〉卻比前兩者得到更多LIKE

這些年,香港的變化有目共睹。香港粵語流行歌曲作為處理情緒的商品,除了感情的跌宕,更多的是抒發社會的集體情緒、認同和世代抑鬱。從林夕〈六月飛霜〉〈太平山下〉、黃偉文〈家明〉〈山林道〉、小克〈切膚之痛〉〈主旋律〉、梁栢堅〈天地會〉〈小桃園〉、周博賢〈不要在黑暗中死去〉〈雞蛋與羔羊〉、林阿P 〈牛頭角青年〉〈今夜到干諾道中一起瞓〉,甚或傘運期間網友唱作的〈話你戇鳩怕你嬲〉,無一不是這些年的香港歷史倒影。所謂「情歌」與「非情歌」的界線亦愈趨模糊,潘源良〈超錯〉、林夕〈獨家村〉、黃偉文〈薄情歌〉,彷彿回到中國文學抒情傳統中的「香草美人」格局,以情歌包裝來「明志」、言說香港和香港人的憂懼憤懣──粵語流行歌詞在在盛載着香港人的希望和夢想,可謂另類香港本土文化載體。

至於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所涵蓋的內容、寫法和突圍而出的方式,也愈趨峰迴路轉。過去的成語新解(〈到處留情〉〈落花流水〉)、佛理入詞(〈不來也不去〉),大概都已司空見慣。「大路情詞」外,有小克、梁栢堅的「新紀元歌詞運動」,把NEW AGE學說入詞,成就上天入地、直指心性屬靈的宇宙人間世。即便是「大路情詞」,如寫成長的小克〈一再問究竟〉,也得搭上跨世紀的天線,續寫林振強的〈不再問究竟〉。2015年的最動人時光,赫然更是〈羅生門〉成功重翻十年苦戀舊案,惹得全港聽眾與黃色暴雨同樣哭崩長城,並與2004年的〈耿耿於懷〉、2015年年初的〈念念不忘〉,合成「羅生門三部曲」(另加「外傳」〈瑕疵〉〈雷克雅未克〉、「後傳」〈單魚座〉〈睡前服〉,為「《Addendum》七部曲」),重現/見證多年未見的「同一天共同()聽新歌」的樂壇奇景。因此,晚近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已不僅僅追求個別歌曲要有「橋」(如〈人工智能〉〈十面埋伏〉),也愈來愈講究歌與歌之間的「橋」(「〈有時〉三部曲」、《Evil is a point of View》的劊子手與雛妓的故事等)或承傳關係。這些奇思妙想,若果你未覺荒謬,自然看得見香港粵語流行曲,在我們的世界裡、思憶裡閃閃發光。

另一項樂壇奇景,或許者可以令人更深刻思考粵語流行歌詞,在香港流行文化的位置與生命力。2012年,《黃偉文作品展CONCERT YY》假紅館開唱,一連六場唱至情人節,成為城中熱話,同時掀起好一陣以幕後作曲人、填詞人為主軸的演出風潮。2015年,又有填詞人被「推上紅館」作表揚,兩場潘源良《最愛潘源良是誰作品展》,同樣炙手可熱。最耐人尋味的,要數到2016年年初的《毛記電視第一屆十大勁曲金曲分獎典禮》。表面上,這是一次扭盡六壬、諷刺時弊的搞笑表演,實則上卻是「香港粵語流行曲經典二次創作」的盛宴,〈中女羅生門〉〈中東與綜〉〈幾好相與〉〈亞視永恒〉,分別來自多首經典香港粵語流行曲,主要由「毛記腦細」林日曦「強行填詞」。林日曦是林夕在填詞創作上公開承認的第二位弟子,並在這些許許多多的二次創作中盡顯功架,造就了另一項多年未見的「同一天共同()睇電視」的城中盛事。

回到song writing的傳統,「填詞人」被標舉甚至明星化,很可能是香港獨有的流行音樂現象。外國音樂世界很少把曲詞唱的工作崗位,如此截然劃分。搞獨立音樂的朋友,甚至批評香港流行音樂工業有着「歌詞霸權」。忝居「流行歌詞分析員」,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目前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音樂是被討論得最少的部份;卻一直認為「香港詞人」,不完全單純指向「填詞從業員」,而是一種跨界別的「特殊文人」。每每以流行歌曲為展現才華和創意的舞台,成就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道道人文風景。詞人同碟較技不時迸出火花如《天生地夢》的林夕周耀輝、《Threesome》的林夕林若寧。倒過來說,也極有可能,詞人們都別有「另類文青」前傳,如林夕在八十年代與洛楓合作《九分壹》詩刊,黃偉文曾經參與進念舞台演出,周耀輝在九十年代初更經常在《越界》發表文章。所謂「文藝青年」,與其說是一種文藝形象,倒不如說是一種生活質量和精神面貌的豐富性。我們就像寺廟「解籤佬」推敲着歌詞字裡行間、文本的所指和可能性,同時把這種「論述」視為一種文字遊戲、一種參照,也是一種對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說法。

黃霑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將1997年視為香港粵語流行曲發展的分水嶺。我卻不盡然悲觀如斯。縱然在銷量成績、影響力和覆蓋力上,香港粵語流行曲作為一種流行文化產物,勢頭已不再;但在題材寬廣度上、技藝上、細緻程度上,當代香港粵語流行曲仍存在相當大的探索空間。如果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是一部武俠小說的主角,《詞場》便要細細追蹤他在97後的成長足跡、細碎步韻、一招一式。不管97後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或江河日下,或絕處逢生,或窮而後工,在這個春天,《詞場》更要探索他的傳奇,記下沙龍心照。



(原題: 詞來的春天──寫於《詞場 ──後九七香港流行歌詞論述》之後 )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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