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2日星期日

《敢觀舞台》──你的沉默是戰爭的機器──歐利維耶.畢(Olivier Py)的《李爾王》 (2016.05.21)



我一直對睥睨天下的才子情有獨鍾,認定狂妄背後,必有超人的才華與膽識。被譽為「中國莎士比亞」的湯顯祖就曾語出驚人:「一世不可余,余亦不可一世」,意謂這個世界不認同我、我亦不認同這個世界。晚近法國著名劇場導演歐利維耶.畢(Olivier Py)豪言:「我從來不讀談論我戲的劇評。」 這種自信和氣魄固然吸引,畢氏「劇場百變王」之名似乎同樣引人入勝---畢氏不但集編導演於一身,又兼擅小說創作、評論和藝術行政,是位表演藝術世界的跨界全才。


2016年,適逢莎翁逝世四百周年紀念,亞維儂藝術節總監歐利維耶.畢,拍板把2015年於亞維儂教皇城(Palais des Papes)首演的莎劇名作《李爾王》,移師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搬演,恣意揮灑妙趣殘酷的當代詮釋。畢氏《李爾王》,將所述時間設定為二十世紀,光是舞台裝置已呈現「非一般李爾王」。偌大舞台上,孤伶伶放着一座黑色鋼琴,還有被塗鴉過的木板牆,台左台右兩端則是後台化妝間的座位設置。我們在觀眾席上滿心期待,著名畢氏大雜燴---綜藝節目的歌舞表演、通俗文化滿天飛,再加上諷刺時弊、插科打諢---究竟如何融會到《李爾王》的古典悲劇之中。


畢氏《李爾王》要角終於登場,造型率先衝擊觀眾眼球。白色芭蕾舞衣的小公主蹁然起舞,如弱柳扶風,又給黑色封箱膠布封住了嘴巴,配以最惹人注目的舞台BACKDROP,法語螢光標語:Ton Silence Est Une Machine de Guerre(你的沉默是戰爭機器),失語與反抗,一柔一剛二為一體。另一邊廂,一身「騎着電單車的黑皮褸」造型的主人公李爾王,暴跳如雷、嘈喧巴閉的魁梧現身。父親與三名女兒的「問答環節」中,兩位身穿同款粉紅晚裝的姐姐,輪番在木板牆邊探頭出來,JUICY地陳述對父親的愛。而「封嘴」小女兒的回答,就只是輕盈360度轉圈,天鵝湖般無言失語,卻以最溫柔姿態拒絕加入戰圈,本身就是對瘋狂父親的另類對抗,下場自然是「沉默這座戰爭機器」被芭蕾式抬走。一如人所共知的情節發展,姐姐姐夫們得到得到權利與財富後,將老父放逐,舞台上的木板牆旋即分開作兩半,變成「網球看台」的兩軍對壘模式,暴露出木板牆一直遮蓋着的泥地。


火宅之人般的躁動,除了體現在不斷咆哮的李爾王身上,還有葛羅斯特伯爵與私生子的一條故事線。伯爵在觀眾席上步上舞台,聲如洪鐘看似篤定,暗裡猜疑善妒,在私生子愛德蒙的挑撥下與長子心生嫌隙。畢氏在伯爵戲軌中,注入大量粗話、裸露、無厘頭歌舞場面,甚至拉着紅線將觀眾席往後推。最吵鬧冗長的一幕,讓弄臣近乎裸體再穿上金色蓬蓬裙,捉迷藏地在台上與伯爵等聒噪不休。伯爵段落風格的粗疏粗鄙,不但與李爾王部分的相對精緻風格成反比反襯;同時伯爵作為李爾王的鏡像,亦將李爾王的失心瘋推到極致。兩名不斷尋求外界(子女)認同的中年危機病患者,最終都淪為世間的漂泊遊蕩者、孤魂野鬼。伯爵無解的被挖去雙眼,人生陷入一片漆黑。反正有眼也可無珠,就不如讓他雙目全廢掉罷了。無怪乎,《李爾王》中後段,李爾王被兩名長女放逐,「網球看台」的泥地突然出現幾個地洞,李爾王和葛羅斯特伯爵都先後在泥地沒頂。泥地上骷髏堆疊如山,紅絲帶翻飛所象徵着的血流成河。人類的貪婪和不安的劣根性,帶領世界走向滅亡,再也回不去了。


畢氏舞劍、意在當下。畢氏《李爾王》不僅大刀闊斧壓縮了原著中比較賺人熱淚的場面,包括父女重逢、小公主親吻垂死老父,長子愛德加化名陌生人在伯爵身邊伺候的「愛回家」情節等; 反而將角色的可憎可恨推到極致,劇中人無一倖免地被狠狠鞭撻,就像愛德蒙對父兄仇恨的盲動、李爾王次女的淫蕩等等。惟一能讓觀眾認同的角色小公主,天使般的芭蕾身影畢竟只是虛象,其餘所有活生生的角色均非善類,且下場慘澹。這也回應到全劇最終幕---畢氏乾脆去除接近三小時的男性咆哮之音,讓文字說話---舞台上最後出現的螢光字樣RIEN,也就是法語的「無」。世界所有慾望無明,都會像李爾王般,歸於塵土。


沉默是戰爭的機器。歸零後,天地的沉默也是戰爭的機器。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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