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9日星期六

魯迅是我鐵哥兒!--與錢理群相遇(下)(2009.05.09)



上回與北京大學中文系錢理群老師聊過沈從文,接下來便談到錢老近年積極推行的「活化魯迅」教育工程。錢老所以構思從中小學開始設計全新的「魯迅教育」,主要考慮到「魯迅教育」在中國大陸一直是非常制度化的產物。恰恰因為內地教育反覆強調魯迅在思想上、文學上的偉大和神聖,往往便出現「把『魯迅』講死」的僵化局面。錢老認為,真正的「魯迅教育」要讓孩子願意接觸魯迅、親近魯迅──孩子從小讀魯迅,就是魯迅陪着他們走人生路的開始。

因利成便,就跟錢老談起我在香港大專課堂上,給學生講魯迅和張愛玲的一次經驗──進入正題之先,我隨口問道有誰知道魯迅和張愛玲有什麼共通點嗎?可愛的學生們個個瞠目結舌,大概都在納悶一男一女怎麼比呢?想了半天,有一兩個比較精靈的女孩用疑惑口吻小心翼翼試探,他們都是現代文學作家吧。這時候我才煞有介事的揭曉答案:他們都是天秤座作家哦。同學們一陣「唓!唓!~~」此起彼落,有的忽然發現竟然跟兩位大作家同一星座,連忙問天秤座人是不是特別有才氣…..

所以出現這樣的「空白」,主要是香港教育體制當中,中學中國語文科只選取了四篇魯迅作品作為範文。學生難免覺得,魯迅與同時出現在語文課本上的朱自清、郭沫若、冰心通通都只是考試範圍、「古人」一堆。再加上香港在地域上相對邊緣,似乎也難以理解中國現代史和中國讀書人的心路歷程。魯迅,對於他們來說恐怕不是「被說得太僵化」,而是雪泥鴻爪毫無感覺不留痕跡。既然中港兩地竟然同時出現「講死『魯迅』」和「『魯迅』白痴」兩個極端的狀況,要讓孩子親近魯迅的「魯迅教育」,基本理念和積極意義又在哪裡呢?

鑄造民族靈魂的工程

錢老認為「魯迅教育」對於每個中國人都是一項重要的思想文化工程。從小進行「魯迅教育」,不僅可讓每個人在不同生命階段讀不同的魯迅,「魯迅教育」的重建更是鑄造民族靈魂的必要條件:「『魯迅教育』的第一個關鍵是,這是最基本的民族精神的建設。我發現每個民族都需要有原創性的作家,作為民族精神的文化資源,而且這個思想資源需要從小紮根於孩子的心裡。如英國人都懂莎士比亞、德國人都懂歌德、俄國人都懂托爾斯泰。作為國族共同的精神資源源頭、作為民族文化的源流性作家,在中國有什麼人呢?那肯定是魯迅了。民族精神需要根深柢固紮根在孩子心裡。中國這民族的原創性價值,應該在不多但重要的人物身上學習。第一個是莊子、第二是唐詩、第三是紅樓夢,第四就是魯迅。

唐詩是中華民族青春氣息的代表,是中國文學中最健康美好的一頁。唐詩所表現的民族青春期特質,與年青人青春情懷很容易接近。唐詩更大的特點在於有各種各樣的情感表達,並非是單一的情感流露。魯迅則是當作建設中華民族靈魂工程的重要一環。而且必須從中小學開始,使每一個中國小孩從小便接觸到這個,深度可以先不管。就是看不大懂,這方面的文化資源至少是必經的接觸。相等於外國人必須唸莎士比亞一樣,可見這種精神建設是具有普世性的。」

步入「魯迅連續劇」的世界

可是,書本以外的花花世界都太多動漫太多電玩太好玩了,我們又該怎樣跟不同生命階段的孩子講不同階段的魯迅呢?該從哪裡講起呢?錢老認為第一步便要找到魯迅與孩子生命的接合點:「『魯迅教育』第二個關鍵便是怎樣跟魯迅接近,必須把魯迅通到孩子對生命的要求,拉近不同年齡的學生跟魯迅的距離。小學部分,我參考了一位紹興小學老師的做法。他給小學生選的文章都是關於魯迅童年回憶、童年生活、家鄉回憶。這也是比較快樂光明溫暖的,如長媽媽的故事、貓和隱鼠的故事等等,讓孩子知道魯迅也不是絕對黑暗的一個人。

也有孩子讀後認為自己很多方面超過魯迅,自己有電視、有溜冰鞋呀,哈哈!但是非常嚮往魯迅與大自然的關係,例如魯迅筆下的放屁蟲故事,就讓孩子很開心,甚至覺得為什麼魯迅那麼笨,我可比他靈活多了。時間長了,有些孩子認為魯迅是我鐵哥兒!能把魯迅看成鐵哥兒、好兄弟,證明跟魯迅很接近啦!這也引起了孩子了解魯迅的欲望,等於給整個『魯迅教育』奠基了。」

錢老指出要把學生一步一步引導到魯迅的世界,就像連續劇一樣。整個教學過程所呈現的就是生命的發展過程。到了中學部分的「魯迅教育」,則是由錢老本人親身到高中前線跟學生講課的,那又有怎樣的調整和規劃呢?

「考慮到高中生馬上要告別童年、進入成年,對世界充滿了疑問。這時候的孩子非常衝動叛逆,我們就從魯迅的父子關係談起。這是每個人生命中都一定要面對的問題,看看魯迅怎麼處理父子關係。當時魯迅與父親最大的矛盾就是父親要他背書等等。從中孩子會發現血緣關係是永遠擺脫不了的生命糾纏,非常動人地觸動他們心理最柔軟的一塊,讓魯迅成為他們的思考課題。

特別是快到十八歲的時候,孩子就開始想大問題,宇宙呀人類呀世界呀,那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階段。那我也不必迴避魯迅對世界的嚴肅看法。這時候,我便把課堂變成演講,用大學教魯迅的方法,向學生介紹魯迅的個人觀點、看世界的方式。結果學生就給炸開了,說我知道怎麼看世界了,甚至開始有點崇拜魯迅了,哈哈!可是這種發自內心的崇拜跟從前的已不一樣,從前老覺得魯迅騙人,老講世界黑呀黑呀,哈哈!」

言説魯迅走出魯迅

錢老在內地中學前線講魯迅的經驗固然相當可喜。可是「反抗絕望」的概念對於快樂地迷茫著的香港孩子來說實在太難以理解。新人類個個忙於唱K打機不亦樂乎,補習考試也一分都不能少。那麼,魯迅是否就難以讓香港學生產生認同感?錢老馬上舉出魯迅《野草》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故事為例。文中講述一個奴才向聰明人大吐苦水,識時務的聰明人敷衍一番後袖手旁觀,傻子卻馬上動手要把墻砸了幫奴才開個窗子。奴才大驚下喚來另一群奴才把傻子趕走,結果得到主人的誇獎。後來奴才還感謝聰明人先前安慰說總會好起來,實在是有先見之明。

錢老強調,〈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乃是一個要讀者思考究竟要做個耿直的「傻子」,還是選擇做精明識時務的「聰明人」的寓言處境秀,與我們所處身的社會現實不謀而合:

「我曾經讓學生自己選一個角色來做做看。這時候,便突然出了一個僵局。因為文章導向的是做『傻子』,現實生活中孩子又知道必須要走『聰明人』的路、不能做『傻子』。後果學生做問卷調查的時候跟我說,即使生活邏輯逼得我走『聰明人』的路,我的生命也有『傻子』精神價值的一面。我認為這成為對學生的潛在影響力,知道該怎麼活着,自己選擇認為值得的路。到最後孩子會發現路得自己找。這就是魯迅和老師都回答不了的問題。

學生應該明白到,不能完全依靠魯迅,但卻可以跟魯迅同走一段路。因此讓學生從小讀魯迅,就是魯迅陪着他們走人生路。當然我的設計還有一步,就是『走出魯迅』。『閱讀魯迅』、『研究魯迅』、『言説魯迅』是每個魯迅讀者都擁有的階段,魯迅是屬於每個人的,不是學者專家的權利。所以讀魯迅要有自信,最終讀出自己的魯迅、走出魯迅。所以我很早便向孩子提出『言説魯迅』的重要性,要在魯迅的觀點上有自己的思考。當中就有學生提出,認為魯迅提出的中國『國民性』,並不是中國人的問題,其實是人類的問題呀。中國人的弱點都具有普遍性的。這證明孩子真的很能思考。」

錢老坦言,自己對小學中學到研究生階段的「魯迅教育」設計基本上是成功的。較早前並已把中學的魯迅教材整理出來,不久將來便可以投入到教學前線了。如果把錢老在2003年出版的(給大學生寫的)《魯迅作品十五講》和(給研究生寫的)《與魯迅相遇》連結起來,那就完成了一個完整的「魯迅教育」系列。這真真正正讓處於不同生命階段的孩子,都可以通過教材接觸到魯迅,那把魯迅看作自己的鐵哥兒、好兄弟的教育成果便指日可待了。


目前錢老還給青年義工講魯迅,那些材料現在已成為青年志願者的培訓材料。那就等於把魯迅推上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當中,而且基本上完成一個更寬廣的連線系統。更可喜的是,錢老發現網絡時代把很多從前難以實踐的教學理想都實現了。有老師甚至把「魯迅教育」跟網絡結合起來,在網路上把問題拋出來以後,無數學生跟貼帖子。這種自覺閱讀自覺討論非常互動有趣,既把「讀魯迅」變成一件很好玩的事,不知不覺之中也把魯迅掌握得滾瓜爛熟了。說到這,錢老卻故意佻皮地用遺憾的語氣總結:「網絡我就顧不上了,不能搞『網絡魯迅』啦,哈哈!」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1。

2 則留言:

小西 說...

上下集隔咗差不多都一個月,嘩,都好吊癮啫!

梁偉詩, jass 說...

上下集是一齊交稿的, 但老編分拆上市.呢方面我控制唔到架!(無奈~ing)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