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30日星期一
無淚無匙無魔幻的《人在旅途灑淚匙》(2009.11)
有時候,預設期望會帶頭給尚未面世的文本或演出打分數。雙妹嘜舞蹈劇場《人在旅途灑淚匙》首先吸引觀眾的,可能是她們對「旅途灑淚」的看法。雙妹嘜說,異鄉某些意想不到的遭遇,往往令人在陌生環境裡釋放落淚。直覺「旅途灑淚」似乎是個相當獨特的題材,來探討城市人生活中常態與非常態下的情感狀態。尤其是去年的《女人濕地》及較早前的《與山伯同床》公演後,雙妹嘜舞蹈劇場的跨藝術跨界別演出,得到相當的注視。今回雙妹嘜舞蹈劇場由楊惠美擔任編舞,串連起陳敏兒、王榮祿、王丹琦、韓嘉政、黃靜婷幾位舞者,再加上人山人海「多功能婦女」李端嫻的加入,旨在揉合身體和音樂創作出邊跳邊奏的迷幻奇異旅程。揚言要跨越舞蹈、文本與音樂邊界的《人在旅途灑淚匙》,所參照的文本更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異鄉客》。一下子所有資料都把《人在旅途灑淚匙》的內內外外描繪得相當引人入勝。
甫步入葵青劇院黑盒劇場,便赫然發現不設座位的整個空間,鋼琴和若干樂器以外幾乎空無一物。「透明」的鋼琴上正睡着穿上動物服裝的李端嫻。觀眾進場後,「鋼琴上的動物」用雙腳彈奏出簡單的音符。這便從最靜態的「睡」開始了相當動態的《人在旅途灑淚匙》。表演從「旅途」所象徵的人生〈平安路〉開始,夾雜了機場候機室「催促登機請你快準備」的廣播。所謂「動態」,除了指開端〈迷宮〉、〈候機室〉部分陳敏兒、王榮祿、王丹琦、韓嘉政、黃靜婷五位舞者不斷拿着虛擬的「行李箱」(附有手柄的長方形白色紙框)於席地而坐的觀眾之間遊走,還有〈血之舞曲〉、〈老婦與犬〉部分不斷出現的舞者角色的互換。
〈老婦與犬〉描寫躁狂狗兒與寂寞老婦之間的需要和被需要關係,直面了人「生而寂寞」的核心。身畔有了吵鬧的狗兒後,「被需要」使得老婦的生活也充滿生氣,似乎也不覺寂寞來襲。狗兒,可說是「旅途」中的點點亮色。因此《人在旅途灑淚匙》上半部分,極力表現了現代社會的疏離感。當中李端嫻用迷幻聲線唱出的〈跳河〉,便顯得甜膩反諷和極度不真實──「天邊漸滲出淡黃/在空氣掠過一抹芬芳/機倉裡滿室是甜膩/只有着我跟你/河水於腳底趕着流落/光線盡處得的那方/如得到你的溫熱凝望/想繼續遠航/想跳入這河。」
《人在旅途灑淚匙》的下半部分,〈保持接觸〉、〈守護天使〉由李端嫻穿上「天使之翼」,帶着手風琴與男舞者纏綿接觸,意味着「流落異鄉」的人生中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及成為對方生命中守護天使的可能性。這裡李端嫻的迷幻電子音樂貫穿其中,進一步營造不真實的浪漫感覺。不真實的感覺和氣氛,還一直延續到〈夢幻喪禮〉和〈色慾都市〉。〈夢幻喪禮〉為了騰出篇幅給後來的〈色慾都市〉,只是相當簡約地由陳敏兒等三位舞者向觀眾三鞠躬,被安排了的觀眾即向她們歡呼並撒上縐紙碎,似是歡送精采卻已逝去的生命;喪禮上更只有歡笑沒有眼淚,大概這也是世界上的「夢幻喪禮」了。
然而,把歡愉和不真實推到極致的,則要到全場高潮位〈色慾都市〉。〈色慾都市〉由韓嘉政扮演郵輪女導遊,並即席邀請現場觀眾跟隨她登上航向加勒比海的夢幻郵輪之旅。粉絲觀眾一呼百應,原訂「十五位幸運觀眾」蜂擁而至幾達半百之數,簇擁着到上海迪士尼、萬里長城、加勒比海沿岸風光等名勝(實則從前台到後台走一圈),每人並獲得紀念品「行李箱」一個。李端嫻的加勒比海度假式輕音樂如同海風吹拂,敞開了疑似「船長之夜」的海上色情烏托邦。〈打圓場〉部分五位舞者乾脆衝出葵青劇院黑盒劇場,在黑盒劇場門外放置好的沙發上發出瘋狂做愛的歡呼聲呻吟聲,大腿前臂頭髮足踝的交疊中,在狂號起碼五分鐘後一切戛然靜止。眾人做出快樂到死的ending post後,《人在旅途灑淚匙》由靜到動再到靜,也完成整個「旅途」的循環往復。
走筆至此,讀者大概不難發現,筆者在本文開首所點出的《人在旅途灑淚匙》的創作核心如「在陌生的環境哭」、「灑淚之匙」、「魔幻現實」甚至馬奎斯《異鄉客》在演出中似未見蹤影。首先「在陌生的環境哭」、「灑淚之匙」原指「人在旅途中的感情釋放和感情釋放的契機」,在演出中兩者卻只被置換為「人在旅途中的情欲釋放和情欲釋放的契機」。至於「魔幻現實」與馬奎斯《異鄉客》更是下落不明。大概《人在旅途灑淚匙》在觀摩了「魔幻現實」中非理性的時空感和狂歡化的稜面,便在「即興把喪禮搬上舞台」、「遨遊上海迪尼後再戰加勒比海」與「航向色情烏托邦」部分大書特書,未及深化開展已以狂歡化作結,結果只與原訂的題旨漸行漸遠。
當然,作為一個跨媒體跨界別的實驗舞蹈劇場,《人在旅途灑淚匙》還是發揮了實驗的特色和功能,包括在不設座位的觀眾席中穿梭並邀請觀眾起舞、光與影把黑盒劇場瞬間變成候機室、李端嫻電子音樂和及其浮遊聲線所營造的騰雲駕霧氣氛,還有就是令人眼前一亮的舞台服裝設計。是次舞台服裝設計由香港本土年青設計師黃琪主理,她的「非典型舞台服」相當別緻有趣──最為動感的陳敏兒的舞衣以「層層疊」的夢幻風格為主,開首的棉質蕾絲白裙的蕾絲層數已超乎想像,輪番扮演老婦與狗兒一場更在陳敏兒的肩上縫上無數立體三角形。李端嫻的輕狂風格則以動物為代表,演出開始前已身穿小鹿斗蓬躺在鋼琴上彈琴,中段則有深灰獸角外套,當然還有軍綠色的「天使之翼」配上如同蝙輻的倒吊動作。
或者,在全場high翻天,舞者呻吟聲和觀眾尖叫聲交疊的黑暗中,「旅途中的感情釋放和感情釋放的契機」的題旨早已應驗。還在死心不息地尋找「淚」、「匙」、「魔幻現實」和馬奎斯,那的確是我捉錯用神、白忙一場了。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十九期(香港),頁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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