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0日星期六

八陣圖與旅客(2010.04.11)




《夜奔》為明中葉戲劇大師李開先名作《寶劍記》僅存兩折戲之一,大部份篇幅以林沖為第一身,來講述林沖被「逼上梁山」的心路歷程。《夜奔》固然是與《思凡》並峙的高難度唱做文本,「夜奔」所意味着的「出走」、「投奔」、「叛逆」、「決裂」、「重生」,使得《夜奔》直面欲望身份、「跨越」臨界點的文化意涵一直得到不同藝術形式的青睞。1999年徐立功尹祺導演、劉若英黃磊主演《夜奔》,就闡發了傳統《夜奔》的「跨越」主題,講述民初一對未婚夫妻同時愛上戲子林沖的異色故事。傳統戲曲中的《林沖夜奔》唱辭「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也為中國文化研究者視為鮮見於戲曲文本的男性自白代言體。甚至最近鬧得熱烘烘的GOOGLE離岸事件,亦被煞有介事的稱之為「谷歌夜奔香港」。

進念是香港藝術節的常客。香港藝術節委約進念發表的,也往往是由榮念曾親自主理的最新實驗傳統之作。2008《西遊荒山淚》以中國「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的事蹟為骨幹,描摹程硯秋事蹟的同時,也在程氏crossover中西藝術的實驗基礎上思考深層的文化問題。2009《錄鬼簿》為1996《錄鬼簿》的續篇,同樣以「亞洲作為方法」航向泰國印尼台北南京的表演藝術。四地表演者各自以本身的戲劇形式,來詮釋和應對元代《錄鬼簿》的藝術精神。一次又一次與傳統對話後,2010《夜奔》作為繼《挑滑車》及《西遊荒山淚》後的「實驗中國傳統三部曲」終章,早在2004年已於奧斯陸「挪威與中國建交50 年」的外交場合公演過;及至2010,經過具體化的《夜奔》為榮念曾傳統戲曲實驗作出階段性總結。

作為實驗傳統戲曲的壓卷之作,有異於《西遊荒山淚》中讓工生角的石小梅串演旦角、《錄鬼簿》武生柯軍反串旦角的易服式「跨越行當」。《夜奔》除了是實驗崑曲文化傳統的嘗試,也是質疑當代社會文化的雙重「跨越」。《夜奔》的首兩段演出與《西遊荒山淚》在結構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均以西方音樂襯底,緊扣着象徵傳統的紅腰帶開展「故事」──

先是楊陽一身清簡的武生打扮並繫上紅腰帶,加上進念招牌的一桌兩椅。楊陽檢查好椅子的擺放後,慢慢「演出」《夜奔》的行當。然後在心事重重中脫下紅腰帶,斜放在呈長方形的舞台造成對角線的效果,恰恰把舞台分割成對等的兩半。楊陽就圍繞着平鋪在地上的紅腰帶作勢跨越、猶豫不決,表演出既驚且怕患得患失,又欲碰而不得的矛盾掙扎。第二部分柯軍登場,靜臥在地上的紅腰帶赫然變成所審視和思考的客體。身穿西裝皮鞋的柯軍較諸楊陽流露出更沉重的情緒,紅腰帶所標誌着刺眼、但與他一身灰西裝格格不入的色調,似是難以融入現代世界續放光芒。

《夜奔》曾事先張揚全劇共有林沖、檢場和演員三個角色。當中傳統中國劇院的「檢場」已站在台側六百年、靜觀《夜奔》這台戲的歷史變化,還有林沖和演林沖的演員。這三個角色同時在柯軍、楊陽和楊永德身上游移不定。到楊永德出場,一身便服的楊永德呢喃出進念一貫自我質疑的台辭:「我是林冲,我不是林冲;我是林冲,我不是林冲」,突顯出對「林沖」身份的接受與拒絕。有論者認為「我是某某,我不是某某」在實驗了千百回後,已昂然榮升循環永久再用的榮念曾式罐頭對白。在《夜奔》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前夕,作為林沖自我暴露的套路,還是相當簡單直接的一種過渡手段。

不少《夜奔》觀眾相當喜歡「紅腰帶隱然把舞台分割成傳統和現代兩個區塊」的一段。其實中段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反倒相當具《夜奔》故事神采。在《水滸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乃是「林沖雪夜上梁山」的重要前奏,講述林沖折返山神廟避風雪,並掩門用大石與風雪對抗。縱然只是殺人前夕的靜默場景,外面草場火燭必必剝剝地爆響、刮刮雜雜地燒著,門外傳來奸人步響和說話聲音,最後山神廟內的林沖一怒誅邪並雪夜上梁山。「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對聲音的刻劃演化為進念《夜奔》的鼓棍擊桌,熒幕上所投影了的大片大片雪花飄落的場面。當然,這也投影了各式榮念曾式辯證問題──他會不會有些犬儒?他是不是不夠積極?他會不會有些軟弱?他是不是不夠自信?

如果「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只有榮念曾式辯證問題仿宋字體隆重登場,自然是機械的。可是熒幕前柯軍楊陽師徒重現的學藝中的點撥過程,卻把傳統的傳授裝置在「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心理矛盾決裂臨界點。當西裝革履的柯軍指點楊陽的舉手投足間,身穿西服的楊陽卻光着腳丫,意味着學藝的未完全。接下來卻是楊陽在獨腳戲中逐一脫去衣服,赤腳似乎也無礙於生存,汗流浹背氣喘喘的當下,倒也呼吸得很好。這種隨着服裝轉變來探索傳統藝術在當代的文化處境,儼然是《西遊荒山淚》中的戲曲唱腔、爵士歌聲和電影嘈雜交織的變奏。相對於《西遊荒山淚》從聲音呈現的文化交雜狀態和世界圖景,《夜奔》尤其顯得靜默、沉重和心事重重,只有傳統鼓棍與現代白色木桌敲擊之聲,與熒幕上的月球影像默默奏出二重唱──宇宙之大,彷彿你我都是無處容身的林沖,不知何去何從。

香港藝術節之後,《夜奔》將直奔上海世博表演場。在儼如八陣圖的時代巨輪,《夜奔》和崑曲這個旅客,將被鑲嵌進新上海新中國的新地圖。我倒一廂情願的以為,《夜奔》談傳統藝術的當兒也是夫子自道。「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可能只比「八陣圖與旅客」多出一場大雪紛飛而已。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8。

PS.華麗密碼, "八陣圖與旅客"。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