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5日星期日

到處都是傳奇(2010.04.25) 


                   
2008年香港藝術節的林兆華《建築大師》,不但是當年最火速爆滿的劇場節目,更為「先鋒大師林兆華」晚近轉向經典戲劇改編的代表作品。除了改編易卜生暮年壓卷之作《建築大師》(The Master Builder,一譯《大匠》,1892),林兆華的經典戲劇改編還有《趙氏孤兒》、《茶館》、《浮士德》等。相對傳統話劇對經典名著的改編,林兆華劇場傾向在表演形式與場面調度的實驗層面下功夫。《建築大師》就把建築事務所裝置成一個黑漆漆的地洞,建築大師索爾尼斯長時間仰臥在「地洞」外的血紅大班椅上沉思。整個舞台更儼如一個大紙盒,隨着主人公心境豁然開朗的狀態打開「盒蓋」,再出現一道「天梯」,讓建築大師就一直爬上黑暗深處,指向「從『天梯』最高點摔死」的深刻諷喻。

2010年香港戲劇節的林兆華《老舍五則》再接再厲,把老舍五篇短篇小說歷史性搬上舞台,包括〈柳家大院〉、〈也是三角〉、〈斷魂槍〉、〈上任〉、〈兔〉。《老舍五則》由小媳婦嫁入貧戶的悲劇〈柳家大院〉打頭陣。同樣是黑漆漆的舞台,懸空吊着一條巨型麻繩,麻繩上打着圈圈,分明是吊頸尋死工具。舞台中央赫然停着剛自縊而死的紅衣小媳婦屍身,身旁則圍了一圈「涉案」的丈夫、家翁、小姑、鄰居和算命先生等等,從眾人的對話折射出小媳婦飽受凌虐的悲慘命運。在眾人自我開脫的「各自表述」中,小媳婦「屍體」一次一次坐起來喊:「我不冤!我該死,死了我就解脫了。」最後,並以家翁為了籌措兒媳婦的殮葬費、將女兒嫁出去換禮金的送嫁場面作結。場景轉換之間、五個和尚為死人發喪的誦經聲中,兒媳婦解開紅衣、披在小姑子身上作嫁衣,預示出貧戶的悲劇循環。

〈柳家大院〉所以作為《老舍五則》開卷的第一則,相信與當中幾個主題因子貫穿了「老舍四則」有關,如貧戶悲劇循環、買賣婚姻、傳統價值的陷落、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壓迫、和低下層的求存掙扎等。〈柳家大院〉所採用的色彩設計(血紅與幽黑對比)和舞台佈置(空蕩蕩舞台以懸在後方的粗陋葦簾作為襯景),亦相當配合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既艱難又殘酷的社會處境。〈柳家大院〉打響頭炮後,〈也是三角〉荒唐混世的兩名逃兵竟生「二夫娶一婦」怪異念頭,似乎相對能夠說服觀眾,婚姻原是跟財力掛鈎的赤裸現實,到處都是傳奇。根據資產財富多寡,看似奇異的婚姻模式就應運而生。即使廿一世紀的中國貧困山區,同樣有五兄弟共娶一妻的「共妻家庭」;後現代資本主義的港澳財閥,依然有「男人三妻四妾好平常」的齊人局面。

令我感覺異樣的反倒是〈斷魂槍〉和〈兔〉,前者講述落魄鑣師沙子龍,原係厲害武術斷魂槍的嫡系傳人,江湖人士孫二魁慕名拜師學藝。孫二魁自報家門之前,即席在舞台上耍拳法顯身手,台上翻騰啪啪作響台下即時忘情鼓掌叫好。類近的情況也出現在〈兔〉,男旦陳小秋即席唱戲、柔弱高音愈飇愈高,原是展示男旦徒有大志卻先天不足,葵青台板下的觀眾不知就裡不停喝采。一時間彷如時空錯置於康城柏林威尼斯影展,台上播放卻是東方主義大雜膾的《霸王別姬》《變臉》《菊豆》《紅高粱》。同屬下半場演出的〈上任〉,更用上了像極杜琪峰《黑社會》電影系列的「排排坐講數」場面,突顯官場中黑白兩道如何龍蛇混雜。想當然的是,《老舍五則》傾向呈現近現代中國社會的各個稜面,到處都是傳奇。可是,〈斷魂槍〉和〈兔〉的兩種「表演藝術」的拖曳處理和〈上任〉的誇張講數場面,似是喧賓奪主地遮蓋了,老舍用冷酷抽離並略帶嘲諷的口吻所建構的魔幻現實世界──近現代中國。

老舍其實是一位相當擅長冷眼旁觀地幽默諷刺、又富有想像力的現代作家。在留洋歸國後的1932年,即寫出魔幻寓言《貓城記》,四年後更誕生了經典代表作《駱駝祥子》。這些作品背後都有明顯的「老舍風」,從繁瑣細碎的生活形式、人性矛盾,體現人性和社會現象中的悲喜劇況味,到處都是傳奇。既喜且悲、啼笑交織。假使過於着眼《老舍五則》的「世界(觀賞)性」,對中國傳統藝術的部份太過割捨不下,不免對「老舍風」有所削弱。正如〈斷魂槍〉孫二魁一身好武藝,在喝采叫好聲中一施展,「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中關於「老大中國」沉痛思考,亦彷彿隨風而逝。同理,〈兔〉中陳小秋的聲若遊絲和大帥欲對之飛擒大咬的神情氣韻,令人嘻哈倒絕。陳小秋在「下海」兩年後潦倒而死的悲慘結局,也只是以液晶體字幕交代,似未能深化全局。使得《老舍五則》倒像是開了個好頭,中後段的呼應和震撼力卻稍稍有欠。

順帶一提,場刊中附有老舍次子舒乙〈《老舍五則》從何而來〉。當中點出六項老舍短篇小說的特點,包括一、故事有頭有尾,又有心理和細節的描寫;二、以人物描寫為重點;三、不說教、不直接點題;四、人物都是小人物,筆觸又有人文關懷;五、在寫法上盡量創新;六、具有批判性,立意於救民強國。作為一個現代文學讀者,或者不難發現上述六項寫作特點,並不獨見於老舍短篇。現代文學意義上的「短篇小說」,有異於中國古典短篇小說,嚴格來說,要到晚清才昂然進入中國文壇,又為近現代作家的創作實踐所充實。那麼,2010年《老舍五則》既是首演,如何讓「先鋒大師林兆華」與「老舍風」更水乳交融互為主體,未來還可走得更輕盈真切──帶着老舍的眼,到處都是傳奇。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9。(2010.07.02轉載於《21世紀經濟報道》(中國)人文版,頁24。篇名易為〈做一場給世界看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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