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2日星期日

愛將我們撕開──《後代》(2011.01.02)







鄧樹榮《後代》散場時,在觀眾席上遇見多時未見的舊識,朋友被《後代》感動得淚流滿面,還羞赧的說:「我最唔得啲家庭嘢,一講親情我就忍唔住感動到喊架啦!」鐵石心腸如我者心中冒起一陣荒謬感,全因為對於《後代》中被重覆最多的「家」,乃是一處沒完沒了把人撕碎的修羅場──鄧樹榮《後代》所盛載的並不盡然是「愛」和「親情」,更大程度上是一系列以「家」、「宗族」為名義的「殘酷」、「傷害」和「錯置」。      

鄧樹榮《後代》把故事背景設置在新加坡,除了跟從原著小說故事的發生所在之外,另一方面,相信鄧樹榮《後代》亦考慮到「華僑最緊守中國傳統價值觀」的特質,把新加坡視為九十年代社會中「傳宗接代」與「同性戀性取向」的矛盾激化大佈景。換句話說,把《後代》的故事放置在一個不甚傳統或相對開放的家庭中,是沒有效果的。《後代》就是偏偏要把林家三代單傳的男丁阿海,描繪為一個患上愛滋病的男同性戀者,才把全劇壓迫感推到極致。林母在當中赫然就是象徵着「傳統」和「倫理」的象徵人物。

鄧樹榮《後代》從一開場便安排居家的林母,如同所有不討好的年邁母親形象,嘮嘮叨叨說小兒子老不結婚,又要搶着給還沒影兒的男孫取名字。《後代》中所謂的族譜、家史、家鄉、宗族、叔伯、家書、石碑、百衲被等物件/陳述/概念的出現,為劇中一切衝突鋪墊出壓抑和壓力的泉源。林母呢喃聲中,阿海的兩個姐姐阿珍阿鳳加入回憶陣營,加強家族「重男輕女」的份量,強調家裡為了培育家族唯一的男丁,大姐選擇不結婚供養家庭,二姐差點失去上大學的機會。凡此種種,皆為弟弟阿海的「家族使命」、「倫理責任」蒙上濃重的悲劇色彩。

有趣的是,鄧樹榮《後代》在「講述」和「表演」一個「家庭倫理劇」之時,在該劇的前中後段,分別採取了迥然不同的「說故事」策略。承上文所述,《後代》前半段以典型戲劇形式,讓林氏三母女先後道出飄洋過海的家史和三人「不完整」的人生,包括林母年輕守寡、大姐摽梅已過尚在獨身中、二姐失婚後帶着兒子回娘家等等。然而,《後代》的中段則搬演了鄧樹榮在《泰特斯2.0》的舞台表演形式──《泰特斯2.0》師法中西傳統敘事手法「說書」,讓演員們當眾穿上黑色緊身「戲服」,再在台上面向輪番講述《泰特斯》的故事──這種「說書」的敘事手法,在《後代》讓母女三人細節化道出家史和家庭生活的點滴。原來過去林母的大兒子夭折和叔伯絕嗣,才使得弟弟阿海的傳宗接代如斯「任重道遠」。

這種「說書」的敘事手法,為《泰特斯2.0》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表演形式之一。除了脫出傳統戲劇表演方式,亦營造出一層疏離效果,令觀眾可以排除一切蕪雜因素咀嚼種種情節。鄧樹榮在《後代》故技重施,家史的追述卻變得重複拖曳,即如大伯娘生前如何疼惜林母夭折了的大兒子,林母一直死慳死抵卻要金錢援助夫家家鄉裡的族人等等。種種千絲萬縷的關係一瀉而下,使得鄧樹榮《後代》流於「想當年」,觀眾除了愈看林母愈覺像自己喋喋不休的母親或老妻,相對無助於把《後代》想要講述的「傳宗接代」與「同性戀性取向」的矛盾張力推至更深更寬廣的思考層次。

末段,鄧樹榮《後代》採取「播放黑白電影」的策略再接再厲「講故事」。《後代》首先安排了身穿便服的林氏母女分別坐在廳中的三個方向,林母在台左抱着百衲被,大姐在台右吹着電風扇,二姐則在台舞較後的沙發上躺着。三人凝定不動的同時,熒幕投影了《後代》的「黑白電影」部分,實地拍攝了搬進現代化家居中的母女和姐妹對話,揭示出三代單傳的男丁阿海原為男同性戀者的真相,阿海更馬上就要搬離家庭方便照顧患上愛滋病的愛人;姐姐同時也大爆當年差點嫁到馬來西亞去的秘密;作為《後代》的經典場面,當然也包括林母一而再抱怨兒子女兒不結婚的絕世梵音。

鄧樹榮《後代》「黑白電影」其實是一種插敘形式,把平日母女都不宣之於口的種種前因後果大書特書,產生「大爆發」的戲劇效果。可惜,林母抱怨之辭再度登場,令人對《後代》的悲劇色彩所憾動的程度大減。觀眾恐怕不會認為林母的「事與願違」有多可惜,關鍵是「事與願違」的「願」(阿海結婚生子),在《後代》中被表現得特別盲目無知荒誕可笑。說穿了,目前《後代》的「簡約」處理,變相把《後代》的故事呈現形式如同「是但台」的翡翠劇場,林母就像電視劇《大時代》的丁蟹──彷彿《後代》一切悲劇只是源於一個壞人(或一個好心做壞事的人)的盲動,不幸摧毀了其他劇中人的人生。

撇開《後代》前中後三種表演形式的得失不談,鄧樹榮《後代》令我特別感興趣的,其實是男同性戀者阿海根本從未出場。《後代》一切背景情節細節,都是由三個婚姻狀況「有缺陷」(守寡、剩女、失婚)的女人來講述,三代單傳男丁阿海的矜貴和重要性,完全由三母女的聲音所決定。關鍵是三母女的身份認同都建立在「家庭」的同時,阿海的身份認同卻建立在「自我」和「愛情」。觀眾不善忘的話,自然便會記得阿海的愛人叫River,意味着河與海根本是水乳交融的一對,只是倫理與愛情的兩難逼得阿海掙扎為難。

這樣看來,我倒以為《後代》結局的黑色幽默確為神來之筆,「愛」(母愛、親情)將我們撕開,也將阿海撕開──阿海把自己的精子留給家庭,三母女大可「自行配種」了事──這不也正正是城中富豪「未婚生子」的驚世抉擇嗎?!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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