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6日星期六

如何掉眼淚──「新銳舞台系列」《矯情》(2011.04.15)



2010年,香港藝術節策劃了「新銳舞台」系列,推出四個小規模新戲劇,包括去年大受歡迎的《聖荷西謀殺案》。2011年,香港藝術節食髓知味,繼續發展「新銳舞台系列」,包括《回收旖旎時光》、《唐人街繁華夢》、《矯情》和《年輪曲》。四個創作的藝術觸鬚向着不同藝術領域的資源伸延,如東歐小國的文學作品,二十年代荷里活老電影等等。今回要談的《矯情》,則從一對中港舊情人重逢夜的拉扯角力,遙指香港上海,似要在地域、種族以外,再探索敏感的中港關係。

《矯情》的文案如是說,「矯情」不是一種好的情緒,它是掩飾真情,故作姿態。「矯情」一詞其實也有不同解讀。當它讀作jiáo qing(重音在第一個字)時,就是內地流行的潮語——意指愈難得到的,愈想得到,看似惺惺作態,其實是一種最認真的堅持。或許,正因為取了「矯情」一名,似乎一開始已為《矯情》預告了假假的感覺。甚至觀眾進場所看到的舞台佈置,也充滿了虛假──舞台的兩旁放置了滿山滿谷的酒杯,舞台正中央則是一張沙發──看慣了翡翠劇場的觀眾,完全可以想像,開場後男女攤牌對質,隨時可以上演酒杯敲鋼琴,血花四濺。

《矯情》雖然不至於此,但也有得有失。先談編劇,相信不少觀眾都對於劇情的推展感到相當不可思議。兩個失聯的舊情人,今天突然狹路相逢,按道理對話應是充滿了自我保護和試探,尤其是當年兩人所面對的,更是為世所不容的異地忘年戀(十八歲上海女孩和四十多歲香港中年男人)。然而,《矯情》的開端卻鎖定了十載後二人的香港重逢。女孩海琳在酒店房間向舊情人賀寬,要求贊助出版攝影集,海琳故意顯露媚態和波波族的特質,同時不斷炫耀着自己的口舌便給,講出似是而非的道理。海琳愈猛攻,賀寬愈大耍太極,轉而以長輩口吻問及來港種種。坦白說,我一直覺得自己在看鄭九妹和劉醒,女的張牙舞爪,男的故作看透世情。

編劇在男女每場對話之間,還加插了女孩母親當年如何激烈反對這場忘年戀,又讓女孩在重逢之日,坦言來港唸書是為香港居留權,足以抵掉六百五十萬投資移民資金云云,使得《矯情》被營造成過去血跡斑斑、今日風光無限。相對之下,賀寬的遲暮發胖一如江河日下,風光不再之餘,所有老掉了牙的電視劇集元素拼命堆疊膨脹。女的談攝影談香港談投訴之都,男的失陷於中年危機灰頭土臉焦躁滴汗。如果《矯情》是指向一場男女重逢的情感角力的話,當中卻似電視劇中兇手自首多於彼此質問辯解;如果這《矯情》是諷喻中港關係此消彼長的話,兩人的角色設定又實在過於典型化,無法進入更複雜的家國社會層面的探詢。

編劇未許不是礙於年齡經驗而充滿了想當然,導演陳炳釗在《矯情》的處理,卻令人無法不想起《NSAD無異常發現》中,李鎮洲向鄭綺釵一段關於中年危機的剖白。可是,《矯情》明顯把重心放在情緒外露且咄咄逼人的海琳身上,使得年屆半百的賀寬欲語無從。導演轉移把二人重逢的地點大造文章。酒店原是一處暫居之地,不屬於她亦不屬於他的空間。酒店同時又隱含紙醉金迷的意思,於是放上了大量高腳紅酒杯,讓女和男、上海和香港,在酒與酒之間被呈現。恰恰因為酒和酒意,這兩個人、這對舊情人才可以時空交錯、半真半假、似責難似調情地相處下去。

《矯情》中較為累贅的,其實是海琳在上海的遭到母親禁錮的一段。不但觀點翻去覆來還是反對反對反對,同一段分別演上三四趟誠屬不必。導演雖盡量以暗場交代母女齟齬,觀眾聽在耳裡只覺分貝偏高,能否削繁就簡似乎大有斟酌餘地。海琳過去故作成熟打扮厮混於娛樂場所,與中年香港商人賀寬結識後毫無徵兆即愛男方愛得死去活來,說服力亦稍欠。當中是否夾雜虛榮、機會、肉慾,還是另有暗指完全沒有向觀眾一方傳達。重逢的房間裡,男人只回憶着這個女孩向他講述那個飛黃騰達的城市,一條被遺忘的河流…又再憶起最近請驗光師為他驗眼的感慨。這都在在使得《矯情》無法不擺盪於詩意與現實之間,最終使得《矯情》只是一個充滿了想像、把一切抽空了的故事。

另一方面,《矯情》讓敏感的香港藝術行政人員,嗅到北進想像的氣息。令人不禁好奇地想像,香港藝術節是否正在計劃北上發展的可能,把藝術節中具有北上潛力的項目,大書特書。《矯情》所隱含的中港元素,可能正正是其中一個中港藝術平台草創期間的試劍先鋒。其實以香港為基地的藝團北上巡演,所從來久遠矣;對於中國觀眾來說,往往視之為戲劇谷中的舶來品。即便如此,即使是試劍石,大概也必須合於適當的藝術水平和思考的深廣度。差之毫釐,恐怕也就謬於千里。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是關心《矯情》如何才能單純地感動人心,如何令觀眾(合理地)掉眼淚。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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