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0日星期二

活地阿倫的秘密花園(2009.03)
















家中收藏的活地阿倫(Woody Allen 1935-)電影全集硬盒燙上銀字大標題:「美國知識分子作品集」。這道「美國知識分子」冠冕指向活地作品全方位呈現美國中產知識份子「看上去很美」背後的神經兮兮喋喋不休、糾纏於婚姻性愛等自我嘲諷之外,也與活地相當知識分子化的言說習慣和特質不無關係。李歐梵曾謂:「喜歡活地阿倫的美國觀眾也往往是典型的東部知識分子,看他在影片中大談哲學、文學或其他電影經典,邊笑邊點頭,覺得這是一種很有趣的知識遊戲。」[1]經典電影、音樂、文學、哲學與當代電影的「交叉感染」自然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然而,一個卓然成家的導演,必須在其作品中蘊含獨特視野。而活地阿倫為觀眾敞開發放的視野和信息,卻恰恰需要通過一道道知識分子密碼來拆解接收。

活地阿倫偏愛的從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1899-1980)到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 1918-2007)、經典電影《北非諜影》到世界名著《罪與罰》、古希臘歌詠團到爵士樂歌劇懸疑音樂,種種「引文」「互文」特別造工精緻、惹笑滑稽。多嘴多舌的活地,很多時候還按捺不住要以自己的故事場口,向心愛的電影導演對白造型橋段文本致敬。即使是明擺着賣弄小聰明,大智慧各自修行;每次坐在漆黑電影院看活地電影,觀眾都如同進入活地阿倫的秘密花園,與他細細分享藏經閣中經年蒐集的奇珍寶物。這次是小角落旁邊的小情小趣,下一回卻是書桌上小紙鎮小瑪瑙。活地知識分子化的黑色幽默自嘲自憐,直搗不少中產觀眾感覺良好卻又容易挫敗的「黑暗之心」。

多重互文大戲

活地最明刀明槍的致敬之作應為1972年的《北非幻影》(Play It Again, Sam),單是片名已是《北非諜影》留給電影史最著名的「標本對白」。結果再彈一次的自然唔只靚歌《As Time Goes By》咁簡單,全片開首大秀五分鐘《北非諜影》「引文」之餘,《北非幻影》更樂於把《北非諜影》老調大彈特彈。由活地所扮演的失婚影評人家中貼滿《北非諜影》海報、大講《北非諜影》對白不特止,《北非諜影》的男主角歷克(堪富利保加)更在活地家中神出鬼沒充當戀愛專家!《北非諜影》的諧擬化輕喜劇,固然瞄準了出生於三四十年代的觀眾的心頭一塊肉,揶揄嘲弄以「影評人」為代表的社會精英心底幽暗角落;接下來的七八十年代,甚至成為活地電影向英瑪褒曼最積極示愛的「互文」季節。

活地阿倫從不掩飾對五、六十年代已登峰造極的名導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1912-2007)和英瑪褒曼的崇拜。兩位導演雖然風格迥異,卻無獨有偶同為現代「知識分子電影」的典範代表,都相當風格化地探討人生深刻微妙的問題。安東尼奧尼傾向玩悶藝迷幻情色;英瑪褒曼則精深冷峻,充滿了對生與死、愛與性的種種詰問。當中尤以褒曼那調子低沉的「知識分子電影」,最積極被活地反斗化漫畫化為美式幽默的「引文」和「互文」。活地的《安妮荷爾》(Annie Hall, 1977) 更刻意安排活地因女主角遲到而堅拒絕進場看電影,原因是活地堅持看某些電影是不能遲到的──戲院正在上演的正是英瑪褒曼的名作《Face to Face》。

1975年活地的《愛與死》( Love and Death ),分別從褒曼的《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及《假面》(Persona) 找到神來之筆。奧斯卡金像大作《安妮荷爾》(Annie Hall, 1977)以後,活地計劃轉型。1978年《我心深處》(Interiors )所嘗試的冷峻沉鬱風格,也明顯是活地版的《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 )。踏入八十年代,如果觀眾稍嫌活地幾乎重拍褒曼《夏夜之微笑》(Smiles of a Summer Night )的《仲夏夜綺夢》(A Mid-summer Night's Sex Comedy)不夠過癮,只是把褒曼所質疑的宗教和家庭置換為愛與性;那麼1997年的《解構愛情狂》(Deconstructing Harry)就可謂盡地一煲,乾脆把《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的故事結構照搬如儀,加上大玩活地《戲假情真》(The Purple Rose of Cairo, 1985)式觀眾與角色談戀愛的虛實交纏,讓活地所演的作家在遠赴領取榮譽學位時,不斷與所創造的人物爭辯不休。最後,由不少荷里活大明星串演的「作家筆下人物群」悉數出席其學位頒授儀式並為之鼓掌,充滿了哀矜勿喜的同理心,活地《解構愛情狂》也成為真實與虛構之間最精采紛呈的多重互文大戲。


從「大玩文本」到「大玩文化」


活地借鑒偷師的成績人言人殊,有人過足戲癮讚不絕口,也有人恨得牙癢癢罵活地拍出「差勁的褒曼電影」。然而,其大膽師法瑞典電影大師英瑪褒曼,來為自己招牌美式「知識分子電影」翻出新意殺出血路,的確又是另一種圓融歐美「知識分子電影」元素的突破口。近年活地的「互文」從(歐美)文本玩到(歐美)文化,索性暢遊大世界玩轉歐洲。活地2005帶同《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參與康城電影節時更謂,為了擺脫荷里活式電影氣氛,並將自己從紐約中產的影子和紐約情意結中跳出來,才開始轉移陣地到英國[2]。結果在London Eye、Royal Opera House、Tate Modern掩映下,「倫敦」取代「紐約」[3]欲罷不能,終成活地「倫敦三部曲」。

比照之下,活地早年的《貧賤夫妻百事吉》(Small Time Crooks, 2000 )美國暴發戶夫婦附庸風雅在威尼斯演奏會中打瞌睡、《好萊塢式結局》(Hollywood Ending, 2002 )中的美國爛片在歐洲獲獎無數等活地小幽默小諷刺固然是小蛋糕小case。2005到2007的《迷失決勝分》(Match Point)、《遇上塔羅牌殺手》(Scoop)、《迷失愛與罪》(Cassandra's Dream)的「倫敦三部曲」卻相當精密而曲折地捕捉英國森嚴社會階級的橫切面,當中尤以《迷失決勝分》最令人刮目相看。

影評人往往把狀態回勇的《迷失決勝分》,視為1989年活地《歡情太暫》(Crimes and Misdemeanors)的倫敦版續集。《迷失決勝分》最出色之處卻在於摒棄活地招牌爵士樂輕喜劇貨色,苦心經營出把經典文學中的「偶然」、演繹為懸疑電影中「必然」的嚴密故事布局結構。活地在訪談錄也毫不諱言,因為受到小說《罪與罰》的影響,《迷失決勝分》是先有「先殺鄰居後殺目標人物」謀殺場景的構思,然後才圍繞「為何殺人」推敲出核心人物和故事骨幹[4]。無怪乎《迷失決勝分》甫開首四分半鐘便有一個一閃即逝的重要鏡頭:男主人公在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和牛津版的導讀!書中最後一章的殺人情節是這樣的,故事主人公劈死老婦後,把剛返抵家門的事主妹妹也一併殺掉。《迷失決勝分》卻把同一謀殺計劃顛倒過來:藉着婚姻躋身倫敦上流社會的豪門女婿,布局殺死懷孕情婦時,先殺掉情婦鄰居然後再殺「偶然」遇上的情婦滅口。

當《迷失決勝分》這兩個「有所求」的人物不斷與倫敦磨合、與命運周旋──他固然是攀龍附鳳的愛爾蘭貧寒小子,她也不過是來自美國低下階層的俗艷女郎──這種離鄉別井赤手空拳闖天下的基本橋段,卻恰恰是歐俄小說常見的故事框架。相對之下,活地的第四十部電影,即倫敦第二部曲則嘗試在偵探小說之鄉拍出一部不按牌理出牌的偵探故事。《遇上塔羅牌殺手》作為活地第一個偵探故事,即打破一切寫偵探小說成規,銳意結合輕喜劇與偵探智力遊戲。結果兩位毫不科學的業餘偵探不但經常吵吵鬧鬧、女偵探(美國交換生)更犯上與疑犯談戀愛的偵探小說禁忌。最後連男偵探被受害人鬼上身、儼如《歌聲魅影》鬼魅撐船的騎呢場面也照搬如儀,便得《遇上塔羅牌殺手》成為活地調侃英式偵探文化的示範作。

有別於民族性格學這種刻板印象,活地「倫敦三部曲」所極力經營的配樂卡羅素詠嘆調、豪門包廂看歌劇《茶花女》、英式花園大宅內爾虞我詐、倫敦街頭講數殺人等背後的陰霾密佈,才是把倫敦穿透得活靈活現的英國浮世繪。因此之故,活地「倫敦三部曲」中的「美國人」角色便赫然是英國的參照系,美國情婦、美國交換生、美國舅舅均先後喚起倫敦諸君心中的暴風雨。一口氣離開美國拍片達四部之多的活地,美國角色一直作為試探人性底線的欲望照妖鏡;及至第四部的《情迷巴塞隆拿》(Vicky Cristina Barcelona, 2008)才真正布置了歐美文化價值觀的交鋒對碰,西班牙反過來大吊美國女的胃口。

給巴塞隆拿的情書

如果觀眾不介意《情迷巴塞隆拿》因得力於巴塞隆拿市政府支持而大有旅遊特輯之嫌,《情迷巴塞隆拿》還是「非常活地」的說慾談情愛情小品。當中幾對夫婦的婚姻狀況互為蝴蝶效應的編排,更是七十年代以來活地電影的人物布局的搬演。《情迷巴塞隆拿》的基本故事很簡單,主要講述美國兩女遊客在巴塞隆納度假時與一對西班牙藝術家夫婦所拉扯出的幾番情慾糾葛。可是真正開啟《情迷巴塞隆拿》的鑰匙,卻是戲中Vicky西班牙語課後的電影約會所播放的希治閣《疑影》(Shadow of a Doubt, 1943)。

希治閣曾謂《疑影》是他最鍾愛的電影。如果只能選一部電影帶去荒島的話,會選擇以《疑影》相伴。《疑影》更是活地最鍾情的十五部美國電影之一[5]。《疑影》中舅舅夏理與外甥女夏麗之間互為鏡像的二重關係,更標誌了研究希治閣電影種種懸疑、心理考掘的重要里程碑。舅舅與外甥女在電影開首已被點出彼此儼如孿生兄妹般極為相像,母親更把心愛弟弟的名字為女兒命名等耐人尋味要點。電影末段舅舅因「寡婦殺手」的身份敗露而要在火車上殺掉外甥女,混亂中自己卻掉下車軌而死。《情迷巴塞隆拿》中所播放的,就是《疑影》中二人在火車上糾纏的一個經典鏡頭;那麼,《情迷巴塞隆拿》所要做的卻是銳意逆轉《疑影》中「鏡像關係」的一種「非鏡像關係」。

《情迷巴塞隆拿》的美國呆瓜未婚夫說了一句畫龍點睛的話:謂史嘉莉祖安遜飾演的Cristina,終日與藝術家厮混,過着吊兒郎當的生活,其實一切都只為追求「我與眾不同」的感覺。這種人往往才是最庸俗和造作的。觀乎《情迷巴塞隆拿》中的所謂熱愛攝影電影的美國性開放靚女,實則既無才情亦在西班牙藝術家夫婦面前只是純情小村姑一名。原以為是臭味相投的三人世界,最後發現彼此卻是異心異質的異類,Cristina尋找同類的西班牙霧水情緣只落得一場突圍表演。因此,活地這次的巴塞隆納之旅,除了以到處留情的畫家和半瘋不癲的前妻為西班牙極速素描,《情迷巴塞隆拿》的基本布局正好暗合希治閣世界的關鍵點──日常生活的表面秩序被一場意外相遇拋入災難之中。Vicky和Cristina的循規蹈矩和作風流狀的好日子,就在一個短短的暑假給巴塞隆拿折騰得死去活來,再也獃不下去了。

可以想見,歐美之間大概也是另一種似近還遠的「非鏡像關係」。也就是這種彼此唔似唔同,彭妮露古絲儼如水仙子顧影自憐的鏡頭才如此震撼Cristina和觀眾的心,活地這封「給巴塞隆拿的情書」才如此動人。正當活地2008年在西班牙拍攝《情迷巴塞隆拿》之際,不料傳來偶像英瑪褒曼的死訊,不免使得陽光充沛的巴塞隆拿平添一絲傷感。可是冷峻的褒曼與輕暖的活地在歐美電影地圖卻竟是如此相反相成。那麼,如果世界是一個文本海洋,不論是褒曼還是活地,抑或電影與文學音樂,在文本海洋中其實積極維持着一種重複、互相闡釋、互相顛覆的意義循環。作品從一開始便形成於特定的知識空間,它自然在這個網絡世界中成長。大概,在文本大世界舉重若輕,才是活地經營其獨特喜劇模式的「活地密碼」;活地阿倫的秘密花園,更是與被他嘲弄着的知識份子才能心領神會、靈犀暗通。正如福樓拜之於書庫、莫奈之於美術館,他們的藝術往往屹立於洋洋典籍之間。


**特別鳴謝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陳建華教授**

[1] 李歐梵:〈活地阿倫和杜斯妥也夫斯基〉,載《蘋果日報》(2006.05.28),頁A28。
[2] 蚩尤、DOG:〈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Woody Allen〉,載《Milk》(2006.02.09),頁5。
[3] 雖然早期的活地電影有在不同國家和城市拍攝,但是《愛與死》(Love and Death)於法國拍片以後,他的電影背景便長期以紐約為代表。1979的《曼哈頓》除了被視為活地代表作之外,這部自傳性作品也同時呈現了活地對紐約的熱愛之情。自此以後,活地電影也總是表達紐約客的愛恨情仇。及至晚近的「倫敦三部曲」和《情迷巴塞隆拿》,活地電影才成為另類的歐洲城市導覽圖。
[4] 參見Lax, Eric, “Conversations with Woody Allen : his films, the movies, and moviemaking. “, New York : Alfred A. Knopf, 2007. pp. 24.。
[5] 活地最鍾情的十五部美國電影包括希治閣的《疑影》、馬田史高西斯的《教父》等。活地最鍾情的十二部歐洲電影則為英瑪褒曼的《第七封印》、《哭泣與耳語》、《野草莓》及費里尼的《八部半》等,詳見Lax, Eric, “Conversations with Woody Allen : his films, the movies, and moviemaking. “, New York : Alfred A. Knopf, 2007. pp. 256.


原載於《字花》第十八期(February–March 2009),頁122-125。

PS. “活地阿倫的秘密花園”一稿,差不多是我寫稿十年以來的第一次”投稿”。一般都是有稿約在身才動筆,這次是少有的看罷”情迷巴塞羅拿”後興致大發.結果我是先寫好了2900字版的“活地阿倫的秘密花園”,才嘗試發給媒體發表。可是有人說篇幅太長,也有人說言語寫得太香港了。

最後”字花”接收了,還要求擴寫到5000字左右。嘩!我好耐沒見過媒體叫作者”寫多D”,打電話來叫你刪一千幾百字就大把。真是樂透了!是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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