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6日星期四

北京的意義(2009.03.26)




伴隨着改革開放以來的北京實驗劇場,有着非常獨特的「政治傳統」。打從八十年代,於邊緣藝術形式、位置破格發出詰問現實和政權的種種探詢,北京實驗劇場難免因為「北京」而別具意義。於是,連宣傳口號都不忘強調「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北京紙老虎,也很自然的在世界巡迴演出被視為中國實驗劇場新生代代表。北京紙老虎也讓不少藝術節座上客都抱着「要睇吓北京(實驗劇場)而家搞緊啲咩」的心態進場,希望在曾經非常先鋒的孟京輝、李六乙等一大串名字之外,窺見北京實驗劇場另一道先鋒風景。

殘酷絕爽 雙刄之劍

田戈兵創作的《酷》有「中國殘酷劇場代表作品」之稱。它的宣傳文案及場刊自白都非常聰明,總能把握外在世界對於當代中國瞬息萬變的關注焦點。自言取材自2008年中國所發生的連串荒誕悲劇的《酷》,積極圍繞「酷刑」意象敷演出一段段具有象徵意義的碎片。《酷》甫開場便是眾人圍爐刨蘿蔔切生菜打雞蛋的準備食材場面。吵鬧良久作勢煮食時,「火鍋」中央赫然冒出被薄牛肉片鋪滿的人頭,張口嚎叫痛苦萬狀──整個過程魔幻地再現着「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的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懸殊關係。亦為全劇接下來的連串「暴力」場面揭開序幕。

黑暗中玩螢光陀螺配上逼供的鞭打聲音後,四人拉繩模擬擂台自由搏擊。參賽拳手每揮出一拳,即大喊一種無法抗衡或擊倒的權力實體或意識形態,一時間CCTV奧運環保發展甚至藝術節都榜上有名。《酷》下半部則延續開首的瘋狂切生菜,切菜者後來被保鮮紙困於桌底而「失語」;立時進入女演員獨立靜默形體表演。最後則以飛機艙內宣讀荒誕規條的廣播作結,反過來嘲笑「看上去很美」的白雲飄飄場面背後隱藏着「溫柔的殘酷」。然而,全劇惟一反覆出現的「生活流水賬」,相信才是《酷》相對煞有介事地「深刻」的部分。演員輪流重複大喊「五點起床洗臉」、「六點吃早飯」、「七時擠公車」、「八時開始工作」之類的語句,再配上機械式動作,彷彿指向呆板乏味永劫回歸的日常生活。那才是人世間最最殘酷的東西。

《酷》在場刊中強調「酷」一字多義,包含漢語中的殘酷與英俚語中的「COOL」。晚近「COOL」迅速攻佔華語世界,「酷」所發展出來的「酷斃」(按:即COOL到極點)亦成為廣東話「型爆」和國語「帥呆」的等義詞。在北京紙老虎手中「酷」亦成了雙刄之劍,一方面可以以自身的(北京)身份恣意調侃「所在地」的殘酷極權,一方面亦通過營造快感爆笑亂七八糟的場面釋放出「過把癮就死」的絕爽。而絕爽所遮蔽着的政治無力感則被懸置、被進一步消音。北京紙老虎的態度、看法則與舞台上的白雲同一命運──好看優雅但蒼白空洞。如同爆米花一樣過了過癮便銷聲匿跡了。

暴力奇觀 嘻哈倒絕

當然,這也涉及到「暴力」、「殘酷」議題的不好拿捏。筆者在2001年曾討論過台北渥克劇團《新千刀萬里追》的香港版演出。《新千刀萬里追》聚焦於香港媒體樂此不疲放送的種種暴力事件片段,諸如扑頭黨、肢解案、虐殺案、胡椒噴霧事件、「哈囉吉蒂死人頭」奇案等。劇場錄像與演出互為主體,藉此把觀眾拉扯到不斷循環的暴力奇觀之中。可是,儼如置身馬戲團式娛樂場合,一連串的「暴力」、「殘酷」非但難以為觀眾開出更深廣的思考空間,相反更讓觀眾看得很過癮所有痛感悲憫都消失殆盡。看罷眼花繚亂大概只好一爽再爽拉隊唱K去。

北京紙老虎所要講的「酷刑」、「殘酷」,那是要比「暴力」更具思考層次和意識形態的課題。依舞台所見,北京紙老虎較諸台北渥克劇團更容易讓觀眾「入局入戲」的法寶,卻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北京」。想當然的是,無論《酷》是否影射北京販賣北京,觀眾自然而然對號入座水洗唔清。北京紙老虎更樂成其事,自由搏擊擂台上大喊CCTV、奧運、環保、發展時字字大快人心,博得台下嘻哈倒絕。同樣是把觀眾拉扯到不斷循環的暴力奇觀中,《酷》相信與其美好的初衷──「憑着那不見血腥但卻令人不寒而慄的本領,把困獸鬥式政治暴力遊戲搬上舞台,令觀眾在一片寧靜之劇環境下,接受感官挑戰,反思戲劇,重新認識世界。」(《酷》宣傳語)──(自覺或不自覺)漸行漸遠了。那麼,看過《酷》以後既不寒也不慄的我們,如果還是死心不息地懷着八十年代北京實驗劇場的「舊」,那是一種不識時務的執迷不悟嗎?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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