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9日星期日

吃得到的葡萄也是酸的──談國光劇團《金鎖記》的改編(2010.12.19)




台灣國光劇團蒞港參與2010年的新視野藝術節,並帶來了由國寶級京劇女演員魏海敏主演的《金鎖記》,自然吸引了無數張迷和國光粉絲趕忙朝聖去。來自台灣的國光劇團一直是「京劇現代化」的代名詞,旨在以傳統京劇藝術的唱做唸打為表演基礎,新編出富有現代人情感思維的當代舞台表演。國光版《金鎖記》改編自張愛玲同名小說,是張愛玲小說第一次以京劇形式演出。自2006年公演以來,國光劇團和飾演女主角曹七巧的魏海敏獲獎無數。2010年在港搬演國光版的同時,《骷顱與金鎖--魏海敏的戲與人生》一書面世,圍繞着《歐蘭朵》和《金鎖記》兩齣創編新戲,深入描繪魏海敏的戲夢人生,足見國光版的含金量。

國光版《金鎖記》由魏海敏主演為錢財嫁入豪門終至性格扭曲變態的女子曹七巧, 國光版大刀闊斧把「金錢」(「七巧貪財自毀一生」)解讀/講述為七巧悲劇的源頭,出現了幾處非常用力的改動。首先是「小劉」這個人物的出現。「小劉」即當年與姜家同日向七巧提親的雜貨店小夥計,並在國光版的前中後段分別出現,時時刻刻提醒七巧和觀眾「嫁入姜家」,其實是七巧自己的選擇,即使她當初只是寧願嫁給一個「眼睛有點兒不方便」的富家子姜二爺(後來才發現姜二爺是個癆病癱子),也不願接受與之情投意合的小夥計「小劉」。原著中不曾出現「小劉」,只有小說末段有這樣一段:

「….(從前)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儿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加插「小劉」這一筆改動用意非常明顯,除了強調「七巧的悲劇」源於自己貪慕虛榮和貪圖富貴的心理,從側面烘托出七巧「七巧自戕」的份量和鮮明形象;這同時也把故事焦點充全調校到七巧身上,削弱和淡化了《金鎖記》原著中對時代與客觀世界的深刻看法。單看國光版,觀眾便自然而然認為七巧的人生是有選擇的。與此同時,「小劉」的多番出現,亦引導全劇調子傾向淺白──即如國光版《金鎖記》開首描繪了七巧嫁給「小劉」後,有兒有女的幸福生活;戲末「小劉」出現質問七巧如當日嫁給自己,一切何至於此。這同樣意味着「小劉」的形象,乃是指向「從此王子和公主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的童話生活。   

作為張愛玲的讀者,我倒以為國光版《金鎖記》未許不是要維持世界光明的一面,才把張愛玲《金鎖記》簡單化地描繪為「一個壞人的盲動,不幸摧毀了自己和其他(劇中)人的人生」,也輕易把國光版導向「金錢」這個「因」。然而,在張愛玲的寫作系統中,「光明」和「快樂」永遠只是一瞬,而非一個經過選擇後的長遠結果,甚至不曾同情過她筆下的人情。由此觀之,國光版《金鎖記》實在比張愛祖師奶奶仁慈樂觀得太多太多了。

另一個更明顯的例子,就要數到分家後的七巧把小叔子季澤趕走的一場。《金鎖記》原著中季澤在漫長的說辭中,要具體談到請七巧「先賣二房田地套現、再買下三房賣不出去的房子」的細節,七巧才意識到季澤原是來騙錢的,使得愛情的幻滅尤其難堪。而國光版《金鎖記》則是季澤拜訪七巧沒多久,七巧已發難並罵季澤「想必是來騙錢的」。這固然加快了演出節奏,也把「金錢」在七巧心中的份量加重了,往往把一切刻薄和擔心都歸結到怕失去財產這件事頭上。國光版也把七巧強逼女兒纏足,講成覺得有人要騙她家的人和錢,於是把女兒弄得不足戶才安心,《金鎖記》原著則是七巧一時興致到了,戕害女兒,與致過了便放下不管。張愛玲這種樣寫七巧的無端發難,也比國光版寫來更沒由來、更變態了。

對於七巧周邊的人物,原著與國光版《金鎖記》的勾勒,也各有側重點。原著中戲份近乎零的姜二爺,在國光版亦出現喝罵七巧、用每月月錢威脅七巧服從自己的場面,也導致後來七巧氣死丈夫的結果,七巧隱然成為「殺夫元凶」!當然,這也是為七巧添上「夫逼妻反」、七巧憤而殺夫的一筆,讓七巧進一步成為所有罪惡的行兇者。可是,張愛玲在《金鎖記》原著中卻強調了「悲劇的循環」,包括了七巧兒媳婦芝壽死後,扶正了長白的小妾絹兒做少奶奶,不久絹兒卻自殺而死;還有七巧死後,言行愈來愈像七巧的女兒長安,也成為七巧的翻版,搭上了肯為她掏錢的男人。

換句話說,國光版《金鎖記》隱然有「七巧變態」,但七巧死後始終會兩過天晴的意思,因為七巧的出現畢竟是一種偶然。在祖師奶奶眼中,世上總有一些人如七巧,不但「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連「吃得到的葡萄也是酸的」。因此,《金鎖記》原著中,張腔冷不防又譏諷一番,死了一個七巧,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個七巧──「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在這一點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寫於上世紀的《金鎖記》原著,較諸新世紀的國光版更深刻也更前衛。回顧國光版全劇的核心唱辭為:「一顆真心盼不到,一點真情早已拋,一絲絲真意竟也如夢杳,一生一世誰與我真情換兩心交?紅顏始為金銀誤,金銀紅顏終伴老」。國光版的主軸和側重點可見一斑。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B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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